《占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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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戈-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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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都是孩子?”我有些疑惑。那些俘虏只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一个个满脸稚气。

    犬三来了,我的疑惑很快有了答案。

    “大夫,具他们说,倭国已经少有男丁了。这批十万援兵,都是农家子弟,最大的不过十六七岁,最小的只有十二岁。”犬三告诉我。

    我心突跳一下,问道:“驻守开城的可也是这批援军?”犬三问了一句,朝我点了点头。我失声叹道:“唉,早知如此便不该下决杀令!”

    史君毅大概以为我又犯了妇人之仁,劝我道:“大夫不必懊恼,其实这些小倭奴,杀起人来也不见得手软。”

    我叹的哪里是他们,早知敌军十万都是纸老虎,何必跑那么远的路?熊庆州真是白烧了。

    “此番长古川带的,可都是这些娃娃兵?”

    “大部分都是。”史君毅道。

    “郑欢,”我叫了一声,“全军挑选三千精锐,组成三十个班,今夜让便这些兵尉来见我。”

    “大夫,这些俘虏……”

    “他们知道了我军机密,全部杀掉,挖深坑埋了,不能让敌军知道有人被俘。”我的如意挥出一个斩首的信号,这些孩子注定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先生,他们知道我们什么机密?”戚肩的语调中居然有丝责问。

    我没有说他没大没小,也不愿让他以为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魔,低声解释道:“我不能让长古川知道我知道他手里的都是娃娃兵。”

    两个时辰之后,郑欢带着三十个兵尉站在我的大营里。

    我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萧百兵,朝他笑了笑。他也看到我在对他笑,微微低头行礼。

    “诸位,本官今日找诸位来,那是有天大的重担交付诸位。”

    “卑职等刀山火海,在所不辞。”三十人喊声震得帐篷也抖了抖。

    “从今开始,各班带足干粮兵器,离开大军,潜伏官道两侧,活动于山林野外,不得入城。所有补给,都由各班自行解决,百无禁忌。诸位明白了吗?”

    “卑职等明白。”

    “诸位只需待倭奴大军过去,夜夜扰敌,杀无赦。”

    “卑职等领命!”

    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能活着回来,让人送上酒,道:“一击便退,待我军得了乌岭山口便可回营复命。”

    各兵尉领了酒,一饮而尽。

    一阵瓷器碎裂声,三十一个酒盏在地上砸得粉碎。这是从战国之世便传下的传统,已经成了军旅的乐曲,听得人热血彭湃。

    “明某等诸位凯旋之时再为诸位庆功。”我拱了拱手。

    待兵尉们退了出去,我整理了些文案,和衣倒在床上。

    各兵尉带人离开的时间不一,走得最早的是萧百兵部,走得最晚的也在卯时前离开了。我当时睡得死了,没有听到,没有见到,却也想得到一个个大越男儿顶着月色走向未知的明日。

    当日,我军行军三十里扎营休息。我却在半夜被人叫醒,不是我们自己人,而是倭奴。

    从天而降的倭奴如一群野兽,四处放火,到处杀人。

    我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措手不及。

    “戚肩!放下我,去前军叫成敏回来!”我喊道,却被喊杀哀嚎声淹没。

    回头再看时,大帐已经烧了起来。还好,如意和宗谱法本向来不离身,否则我真成了本门千古罪人。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倭奴,一张张脸已经扭曲,身上的盔甲看起来无比厚重,以至于使脑袋看起来小得可笑。

    “大夫,我们走!”石载跳下马,把我从戚肩背上接了过去,背着我再跳上马。“抱紧我。”石载喊了句。

    我不能否认自己的惊惶,却还算能定得住,抱住了石载的腰。马儿开始起步,刚走两步,我感觉到一蓬鲜血重重打在我的脸颊,腥臭粘腻,差点让我把晚饭都吐出来。

    “明大夫再哪!”我远远听到有人喊,郑欢的声音。

    石载回以长啸,啸声中又大刀砍死两个倭奴。他盔甲上的血从上往下滴落,沾了我满手,滑得几乎抓不住。

    不一会,郑欢带着人赶到我身边,大声问道:“大夫没事吧!”

    我强忍着,回道:“我没事!快去前军。”其实,刚才有人砍中了我的大腿,现在痛得厉害。

    “史将军已经集结了人马,就能反攻了!”郑欢吼着告诉我,顺手又砍死一个冲过来的倭奴。

    我感觉腿上的血越流越多,人也越来越冷,石载丝毫又砍死了一个倭奴,血滑得终于让我脱了手。我的意识有些模糊,等我再想抱住石载时,抱了个空,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等我醒来时,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一时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一定是在做梦,军中怎会有女人?我又闭上了眼睛,却清楚地听到那个姑娘喊道:“哥,他醒了!”旋即有人推门而入,两根温暖的手指搭在我的脉上。

    “呵,已无大碍了。”

    我强忍着头痛,睁开眼睛,却发现身上绑满了绷带,背上也痛得厉害,大腿却没有什么感觉。

    “敌军呢?”我不知道谁在我身边,不过肯定不会只有一个大夫。

    “大夫,您先休养着,现在副将史君毅统领大军。”

    我闭上眼睛放了些心,总算想起那个声音是孙士谦的,喃喃道:“我军位置……”

    “史将军指挥大军南下,攻克了安州,暂时休整。”

    我点了点头,又问:“我军伤亡几多?”孙士谦沉声道:“此番倭奴偷袭,都是精兵,若非是正威营骁勇善战,恐怕伤亡更胜。此战我军伤亡两千余人。”我嘶哑着声音又问攻下安州死伤多寡。“倭奴安州未置重兵,只伤亡不足千人便攻下来了。”

    我重重闭上眼睛,问道:“我昏了几日?”

    “大夫已经昏睡了近十日,即便醒来也是昏昏沉沉不能言语,今日看来是真的好了。”孙士谦道。

    “我的伤……”

    “李大夫说,重伤还是失血过多,另外有一刀砍在背上,恐怕伤了肺经。”

    我点了点头,似乎喃喃问了句敌军态势,又沉沉睡了过去。

    真正清醒过来已经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说孙士谦在我病重之时寸步不离,让我感动异常。几位将领也将军帐开在了安州城守府的外进,时时探访。那个姑娘原来是李健的妹妹,随着哥哥学医。只是我醒来之后,没见他们兄妹两个,听说是入山采药,非旬日能归。

    修养时,我总觉得几位将军有什么瞒着我。听说我昏睡的时候他们一日进来五六次,我醒了他们反而不怎么来了。即便早晚的军报也只是“本日无大事”之类的含糊之辞。更让我觉得不妥的,便是戚肩一次都没来看我。史君毅的解释是,他也负伤了。

    七月流火,安州的天气总算是暖和些,我可以只穿单衫不觉得冷了。一个多月的休养,我总算能处理军事了,看到几个校尉忐忑地站在下面,我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

    第一桩噩耗,便是戚肩战死了。

    我心里早有准备,真的从他们嘴里说出来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我不能否认我对戚肩有些偏心,也还记得当日大发雷霆责骂他,更想起当年阳关之外他跟我说起的盲目母亲和几个英年早逝的兄长。当日他陪着我的祭奠我娘,今日他又葬身何方?

    照老人们说的,死时若是没有儿子送终,来世会艰苦异常,甚至难以超生。战死的无数英灵,他们有多少留下了子嗣?即便大帅视我如子,却还是灵堂空置……也不曾听说师父有儿子,不知哪里认了个孙子聊解膝下荒凉。

    兵者,不祥之器。

    “他,怎么死的?”我问。史君毅知道我当戚肩弟弟一般看待,道:“他死得像个男人,扛着大旗往外跑了老远,身后跟了一群倭奴……他到死也没让大旗倒了。”

    我吸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第二桩憾事,犬三也死了。

    其实细细想来,我们对他的厌恶感源于他为虎作伥,但是他爹是倭奴,不论他娘怎么想,他总是无辜的。投奔母国之后,他也没做什么对不起我大越的事,墓碑上若是留个“犬”字的确说不过去。

    “大夫,犬三临死时恳求大夫赐个‘全’字做姓……他也是替陈主薄挡了一刀,卑职以为……”当日赐姓“犬”是孙士谦的主意,是以他现在说得吞吐。我摇了摇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他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还算立过战功。过去是我太小气了,让他姓回母姓吧,我记得是‘薛’吧。他有子嗣吗?”

    几个文吏面面相觑,我知道他们平日一定也没少刁难他。只有陈中远站了出来,道:“卑职听说他在倭国还有个女儿业已出阁。”

    我点了点头,道了声鞭长莫及。

    遣退了文吏,再问军情,长古川隆二已经回熊庆州了。我派出的三千人的确给了他不小的打击,但是与我本意相差太远。我本来是想将计就计,让长古川一路跟着我们,等到了乌岭山,回马一枪,前有大敌后有伏兵,他便是插了翅膀也逃不出去。

    可惜了。

    “让他们回来吧。”我叹了口气,“连粮食也要他们自己想办法,真苦了他们了。”

    史君毅点头称是,又问我日后该当如何。我看着沙盘,道:“安州以南不远便是昌元,昌元延洛东江南下便是倭奴两次登陆的所在,北上则沿途多有大郡,东西交贯。现在已经七月,再过些日子也该有收成了,我们可以先攻下昌元,整理辎重再做打算。”

    “大夫,这信是敌将送来的,因为写着给您的私信,属下等不敢轻启。”石载将信放在我的案头。我应了一声,撕开信封。上面只有两句话:“无坚不破,惟快不破。”我心中一阵翻腾,旋即压了下去,这种激将的把戏要得逞恐怕难了些。

    不过既然他对我挑衅,我也不会让他好过,此仇不报非君子!

    召回令颁下之后,很多班都回来了,但是迟迟不见萧百兵。萧百兵当日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是属于那种有名将之质的人,若是他殉国了,也算得上是我大越的损失。

    又过了数日,我只是操练新兵,和调集粮草,突然有人报我,萧百兵回来了。我有些意外,更意外的是见到萧百兵时他被人反绑着。

    “卑职萧百兵,特来请罪。”萧百兵道。

    “能回来便好,何罪之有?来人,快快松绑。”

    “大夫,”萧百兵叩首道,“卑职有违军令,甘愿受罚,只是求大夫让卑职说完。”我点了点头,等他解释。

    “大夫,百兵当日离营之后,前后思量,终于明白大夫此计的妙处。敌明我暗,反复偷袭,虽然不能克敌制胜,却能落了敌人的士气,实乃攻心上策。故百兵招揽高济土人,严奉军令不敢扰民,令高济人为我耳目探马,乃至后勤辎重。现我班几近千人,收服了几股占山为王的土匪,已经能锁住几个大城了。”

    我暗暗吃惊,心中豁然开朗,喜道:“我果然没有料错你,果然有大将之才!如此战法甚妙,城是死点,路是活线,若是将城割裂开来,似围非围,围点打援,倭奴头痛的日子来了!”

    萧百兵抬头笑道:“卑职就知道大夫一定已有考量,故违令未归。”

    “你胆子倒不小。”我笑骂道:“你倒说说,若是倭奴龟缩不出,你有何本事打他?”

    “嘿,城里可是没田的。卑职将高济的几个大户杀了,地里的粮食都给那些农户,只要我军来时给些干粮便好,那些农户都感恩戴德,给大夫立长生牌位呢。如此一来,倭奴要粮只好自己出城收,若是人多,我便命人带着粮食逃去山里,若是人少,我们便藏起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我颌首微笑,道:“你想出来的计策,关我何事?”

    “卑职不敢贪功,卑职所打旗号,乃是大夫的旗号,这等妙策只有大夫能想得出。”

    我摆了摆手,道:“休拿这话来诳我,你不过是多打旗号,令倭奴虚实难辨罢了。”萧百兵笑了笑。我想了想,又道:“百兵非百人之才,我特令建营,便先赐个营号叫做‘游击营’吧,你便是此营统领。只是,游击营不设曲,以班论数,否则也有违游而击之的真意。”

    “谢大夫!”

    “不忙谢,我先给你三千人,你加以调教,自行扩编,平日自决军事,若是我军大动,我会派人寻你。”

    “末将领命。”萧百兵跪行军礼,身上的绳索居然散开了,一脸尴尬。

    我只当没有看到,铺纸研磨,写了几个字,交付萧百兵,道:“日后行军,只需牢记这十六字,定然有惊无险。”萧百兵跪着接过,朗声读道:“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大夫真是破军星君下凡,末将服了!”

    “你也算是我军最年轻的统领了,少油嘴滑舌,总要老成些才好。”我虽然听得高兴,嘴上还是这么说他。

    游击,不错,流水不腐,大军只有动起来方有战力。跟他这么一讲,我更坚信城池无用的想法了,只是这种战法仅限守御,若是攻人则会陷入死地。好在我皇虽然好大喜功,却非穷兵黩武之主,守御也就够了。

 第二十七章 名将难成

    元平二年十月,我军攻克昌元,歼敌八千,自损一万五千余。虽然倍亡于敌,却因为地方乃是守城,我军攻城之故。本来攻城向来是我所不齿,尤其硬攻更是无谋之举,但是士气日渐低迷,小胜已经无法扬我军威,只好攻城,用敌我双方的血来挑起新的仇恨和斗志。

    军中照样有夜塾,教兵士识字知礼,我也去讲过几堂兵法。只是高济兵士越来越多,教他们华文的任务也就更重。文吏们都忙不过来,只好挑些聪明的兵士去教他们。我更是下令,日后兵尉以上官长必须识字,卫尉以上将佐,必须熟读《孙宜子说》。

    收了最后一茬粮,我军于十一月北上熊庆州。听说萧百兵已经让敌军成了惊弓之鸟,出城便是大队人马,再没有百十人行军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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