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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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时初阳-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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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他这样言辞凿凿,小院又起骚动,大家伙儿竟忙着排起顺序来了。不似方才的争抢,真让说心里话,一干大老爷们全都怯了场。头一个就属沈嵁,直退到通往药铺的小门里去,从表情到动作全都是僵硬的。
  谷奕人不怀好意地过来拽他:“沈老大,这里你最亲,你先!”
  沈嵁脸红了又白,喉咙口直发紧:“我、我从来没当人面说过,我,不会,不会说。”
  最老成的人此刻居然最张皇,滑稽模样更将此刻的气氛带得不那么凄风苦雨了。谷奕人该算关系最不近的朋友,对晴阳的过去也一概不知,故而看过众人面色,不禁笑起来。
  “嘿嘿,有意思啊!豁出命来的事儿抢着干,动动嘴皮子倒都缩了,说话比死还难受是不是?那这样,”他走到晴阳屋门口双手叉腰,提议,“别一窝蜂都进去了,一个一个来。外头的人都散了,不许偷听。这总行吧?”
  槐真觉得此法甚好,便头一个要进去。不想杜旌山一步上前,先于她推开了门。
  槐真惊奇:“阿爷?”
  老人双目半合,显得倦怠:“阿爷老了,不是什么时候都想说。趁还说得清,去说说。真儿来一道听。”
  “嗳!”
  槐真答应了声,过来搀着老人进去房里。
  谷奕人在后头快速拉上门,拖腔拖调吆喝起来:“闲人勿扰!”
  看见床上形容憔悴的晴阳,杜旌山不免一愣。终究只是一夜未见,他印象里还是昨日哭过后笑脸相对的孙女婿。世事难料,有时候生离死别来得太突然,叫人完全来不及准备,心一下子便空了。
  “白头悲黑发,唉,”老人在槐真端过来的凳子上坐下,伸手拍了拍晴阳微凉的手,慨然,“阿爷不想再送走小的了!送不起啊,阿爷舍不得!”
  槐真站在侧旁,眼泪潸然。
  又一记长叹,陈年的事便说开了——
  那一年羽之来家里替他娘诊病被我打伤,伤没好全就执意要同你一道回去,当时我不阻拦,并非是信了他那番归家心切的说辞。其实,他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虽然年纪长了体格上有别,可那双眼睛,我始终记得。那个刺我,却又手下留情的刺客,就是羽之。
  我一再试探,想逼他露出破绽。我始终不信他只是个大夫,不信他来杜家会与十一年前的行刺无关。直到我撕破他衣衫看见那身疤痕,还有右臂上的烫伤。
  有件事,我连二郎都没说过。遇刺那夜,刺客掉了一样东西出来,被我拾得——那个银锁。杜家族例,一贯男佩银锁,女戴银镯。不是稀罕的佩饰,银楼里谁都能打来。但我儿的银锁有所不同,都是空心的。唯一的钥匙在他娘手里,打开来,里头是一绺头发。娘和儿子的头发绞下来拧成一股,满月时由他娘亲手放进去,寓意血脉亲恩。
  我得了银锁,心下怀疑,回去便找来属于焕儿的那把钥匙试着开锁,居然配上了。银锁里,也果然有一绺头发。
  年轻时闯荡江湖,结了多少仇怨我自己都数不清。当年焕儿失踪,也有猜测是遭人掳去。但一不见有人投书邀赎,二无有孩子死讯传来,我们实在想不到仇人捉走焕儿是何用心,便渐渐不往那一层上去想。
  原来是这样啊!父子相残,血脉相争,我的仇人真是作得一手好局,绸缪深远。麓云堡的顾夑,我其实并无印象。最后那日听他自己说,我才晓得竟是为了一碗莲藕羹。焕儿她娘有孕,大晚上突然想吃莲藕羹。我跑遍杭州城,出三倍价替她买来。哪里知道荷风苑的洛掌柜为了挣我这份人情,把别的客人点好的甜羹硬是扣下。那个客人就是顾夑了。哼,这个仇人,我居然根本不认识他!而他竟一等两年,趁他们母子上灵隐寺进香,悄悄抱走了焕儿。
  拙荆一直以为是自己疏忽才丢了孩子,其实都是算计,仇人设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局,只等我钻进去。我却什么都不晓得。
  直到羽之自己走进那扇门,来到我面前,他眉宇间跟二郎如此相似,我怎会不疑?但原来,二郎也是有疑心的,才故意让槐真臂上的刺青暴露给羽之看,试他的反应。羽之果然方寸大乱,急于离开。二郎便肯定,羽之的烫伤其实是为了掩盖刺青,那朵一模一样的槐树家徽。
  可最后,我终于没敢告诉二郎银锁的事,他也以为母亲去世都不留在身边侍奉的羽之定然不可能是自己的大哥。我瞒他,他瞒我,我们都没告诉羽之,因为我们也怕。毕竟弑父,杀子,这样的现实无论他还是我们,都没有勇气去面对。
  就这样,我白白浪费了四年,也等于丢掉了一生。我的焕儿,他被掳走的时候才两岁,回到我身边时已经三十二岁了。三十年的空白,老夫悔了一辈子,整整一辈子!
  晴阳啊,阿爷跟你说对不起!若非我胆怯,早早认下羽之,接你们回来,就不会有后来的事。阿爷没有保护好你们,是阿爷错了,大错特错!
  ——苍老的容颜布满沟壑,眼泪在深深浅浅的皱纹里漫延,要好久好久才能落下来。槐真掩着口,不让哭声泄露出来,依依坐在床沿,握住丈夫的手,俯身将脸贴上他额头。珠泪滑下,滴在他苍白的眼角。
  下一个进去的是建业叔。他腿脚不便,也不想背着槐真,还将她留在屋里。
  这一个未老的老人,从来话很少。因面容毁坏,也不常爱笑,总显得沉默乖张。
  没想到一旦离开了人群,他的肺腑之言竟能这样绵长——
  我知道小幽告诉过你,是我害羽之,我是个凶手。这件事上我没什么可说的,错就是错。我也后悔,不该这么做。但对羽之,我从始至终不能原谅。因为他比我喜欢小幽,又辜负了她。
  中了蛊毒又怎么样?为了不叫我去官府告密,先生也给我下了毒,尽管后来知道他是骗我的。根本没有什么噬心迷魂的毒药,他只是想牵制我,让我乖乖呆在医馆免生事端。
  我一点儿不怪先生,能留在这里,天天看见小幽,对我来说这辈子就够了。
  谁都看得出来小幽喜欢羽之,我自然很难过,可是没有办法。论样貌才智人品,羽之都强过我。我要是女孩子,也会欢喜他的。
  本来羽之跟小幽在一起一点儿都不避讳,出来进去总是亲亲密密的。就那一次去溪边顽儿,你们学堂徐夫子和屠户家的禾苗也在,天热水里凉快,都玩疯了,羽之还替他们打鱼吃。他是习武的人,不知不觉就把招数使了出来。可最后居然收不住心,叫戾气蒙了眼,因怕伤了小幽他们,居然一头撞在石头上晕了过去。
  徐夫子把人背回来,先生耗过脉后把大家都赶出屋子,救醒了羽之又跟他单独说了好久的话。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啥,反正羽之没有走,可也不太跟徐夫子他们一起玩儿了。渐渐地,对小幽也客客气气,好像是外人。
  后来主母提亲,羽之拒婚,小幽嫁人,这些你都清楚。若非先生临终把我叫去,托付我看好羽之,我大概永远都不会晓得羽之身上竟被那些恶人下了蛊毒。每半年发作一次,不吃解药的话心智会迷失,变成一个暴戾的疯子。可先生没有解药,只能用祖传的针法把毒气封印起来,不叫它扩散。
  所以羽之不敢跟小幽在一起,也不敢走出这山村,把自己困死在这医馆里。
  因为这,我怨他!
  小幽走了呀!为了避开他宁愿嫁到外村去。我不能每天看见她,她被人欺负我也不能帮她出气。我看见羽之失落,心里头比他更失落。我只能想想,而他只要点一点头就可以得到我梦寐以求的女孩子。他却不要。
  死有什么所谓?他死了,小幽想开了还可以改嫁。但至少跟他在一起的日子里是开心的。结果小幽嫁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一天一年一辈子,都没有开心过。
  羽之这个蠢货,他把小幽的男人打了又怎么样?打人我也会,先生也会,不需要他发疯出头。
  小幽,可怜的小幽!
  ——建业叔忽掩面痛泣,一声一声喊着姑姑的名字,一声声,都是心碎。
  待槐真扶着建业叔出来,后面突然断了接续。杜唤晨自言前夜里说了许多,他有些累,暂时不想进去。沈嵁还没消除紧张感,一定要排在最后一个。其余几人面面相觑,终于落欢一扯小堂,豪气干云道:“走,哥哥陪你进去。”
  小堂困惑:“欢哥你自己进去就好啦!”可是异议没有被接受,落欢径直拖着他进到屋里,抬脚自己磕上了门。
  谷奕人贼兮兮贴在门上想顺一耳朵八卦,就听里头落欢的话音幽幽传来:“听墙根的人生儿子没小揪揪。”
  谷奕人愣了愣,琢磨一下这诅咒,不由破口大骂:“老子就生闺女,犯法啊?”
  槐真噗嗤笑出来,将他推到一边:“说好了个人关起门来悄悄说,谷兄弟可不敢赖的。”
  谷奕人挠挠头:“我哪是真想听?逗逗他们而已。”
  槐真眨眨眼,笑得调皮。谷奕人不免尴尬,直退到天井里,两手一摊道:“这样好了吧?决计听不到了。”
  自然听不到。倒是屋子里头话少言简,没一会儿,落欢和小堂就出来了,且嘻嘻哈哈,有说有笑。
  谷奕人纳罕:“你们说完啦?”
  二人点头。
  “不是,说什么了?怎么高兴成这样?”
  落欢嬉笑:“嘿嘿!咱们跟沈爷都是闯祸过来的情谊,没有几位前辈那许多伤心过往,尽说了当年丑事。哈哈,真是逗!”
  一听是丑事,谷奕人更积极了:“啥事儿啥事儿?说来听听。”
  小堂原就发窘,哪里肯说?急着摆手:“没有没有,没什么好说的。你这衰人,边儿凉快去!”
  谷奕人白他一眼,向着落欢抛了个眼神。那头会意,也是配合,搓搓手凑过来,十分鸡贼地说:“你不知道,小堂刚来那会儿,他师父柳先生成天逼他上私塾。那老夫子是个势利眼,员外家的孩子在课堂上插科打诨喝茶放屁都没事儿,小堂一句诗词没背好就要被罚抄。他委屈,就逃学,被夫子告状找来了柳先生当面教训。结果叶家老爷子不答应,护短,你猜怎么着?给有慢性病的老夫子开一方子,要他拿公正贤明有德之人心头血三滴当药引子,把个老夫子苦得哟,恨不能立即死去!”
  “哈哈哈哈——”谷奕人乐了,“我说老沈那股子阴损劲儿哪里学的?敢情有根源,哈哈,老爷子干得漂亮,过瘾!”
  小堂头皮都炸了,抓着鬓发嚷嚷:“好什么呀?你怎么不说我挨罚是因为背了你教我的歪诗?还鹅鹅鹅,你的娥,流氓!”
  谷奕人忙又窜到小堂跟前打听:“嗳嗳嗳,啥诗,啥诗?”
  落欢跳过去死死捂住小堂嘴不许他说,回头一瞪眼,嘘谷奕人:“边儿去,就不告诉你。”
  谷奕人悻悻,甩甩手走到一边:“不说就不说,老子才不稀得。”
  闹过一阵,三人才想起来:“下一个谁呀?”
  槐真好笑地指指房门:“小弟早进去了。”
  杜槐实站在屋中,神情复杂地望着昏迷中的晴阳,眼中半是惊惧半愧悔。
  他直觉脚底似灌了铅,沉沉的,无论如何走不过去。
  “姐夫,姐夫……”
  奇怪这一个从来对晴阳直呼其名的少年,此刻唤得如斯迫切,泫然欲泣。
  他挪动脚步颤抖着来到床前,未落座反跪在了地上,眼神里失了锐气,没了光彩。
  “姐夫,醒醒,不该是这样的!你不能抛下姐姐和孩子,你起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姐夫,”槐实眼中含泪,触手冰凉,“你信我!那是意外,我无心的。我不知道你会伤成这样。我以为你只是失忆,我以为你好好的。不,我是说,我想说,对不起!我不该瞒着姐姐约你去那条山溪边,不该逼你。姐夫我错了,你醒醒好不好?别走,姐夫,不要死啊!”
  少年伏在床头无声啜泣,双拳紧握,终究捏不碎悔恨。
  “你肯承认啦?”
  “嗳?”杜槐实猛抬头,震惊地看着面前眼带戏谑的人,“姐、姐夫?!”
  沈晴阳好似诈尸一般直挺挺坐起来,回眸露齿一笑:“早啊,小舅子!”
  一瞬醒悟,杜槐实迅速退开去:“你诈我?”
  “嗯哼哼,”晴阳笑得眼睛眯起来,“不好意思,我全想起来了,不止以前的,也包括现在。”
  “你——”杜槐实欲发难,踏出一步却猛地收住。抬眼望床头,阴暗处走出一人,槐实认得:“傅燕生!”
  一身黑色劲装的傅燕生紧了紧袖口护腕,垂眼问晴阳:“可以打吗?”
  晴阳抬抬手做个请。杜槐实面色一沉:“凌家能奈我何?”
  “谁说是凌家?”卸下了“陈碣”的面具,傅燕生其人实在冷得可怕,“落欢是我内弟,你下药害他,便是与我结下私怨。今日我既是见证,也是打手。说好了,我打完了你,再交给大家去发落。”
  杜槐实眉头紧锁,一身戒备,却冷不防移向门边。只听傅燕生高喝:“进来!”
  屋门猛地被推开,门口一左一右,站着谷奕人和落欢。
  “全是做戏,你们全都知道了!”杜槐实眼中喷射出怨毒的怒火,发了狠,提拳就往门边两人撞去。
  落欢有伤,谷奕人总归顾忌到他,伸手将他搡开去,独自迎这一击。
  论年纪,谷奕人在上。奈何他一介混混痞子王,拳脚功夫都是打架磨练出来的,无门无派也没有严格的路数,属于花拳绣腿。而杜槐实是家传武学,自幼研习,基本功很扎实,且内功不弱,硬拼,谷奕人绝无胜算。
  果不其然,猛烈撞击下,谷奕人径直飞了出去落向天井中。幸得杜唤晨在外接他一把,将将无虞。
  杜槐实闯出来,一眼看见父亲,撇头又望见祖父和姐姐,更觉无面目见人,遂愤然起身,直翻上屋檐,踩着白墙黑瓦发足狂奔。
  傅燕生领着晴阳走出来,相视一笑。
  “走啊,天下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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