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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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时初阳-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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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晴阳调皮地皱皱鼻子,“我还愿意当石头咧!不用想不用愁,不用做功课。”
  “可惜你不是石头,功课一天不能落下。做不完,二叔以后不带你采药去!”
  “啊?”晴阳惊叫,“不行的,绝对不行!这回去采药二叔就被秋老虎热中暑,不然不至于欠了杜二爷人情,要老远跑去杭州给个病入膏肓的老太太看病。晴阳往后每次采药都要去的,我要保护二叔!”
  檀幽狠狠戳他额头:“有脸说?人矮手短还去够山路边的药草,没摔死你算命大,居然能把脚扭了。护着你个小猴子滑下山路还得背你爬上来,你二叔就是累得犯了病。”
  晴阳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嘴上讨饶:“那我以后一定小心嘛!姑姑最好了,别跟二叔告我状,我这就回去做功课,一定好好学好好背,行吗?”
  檀幽忍着笑,用力点了下头:“嗯!还不快去?”
  “噢!”
  于是晴阳蹭蹭窜回天井里坐到矮桌旁,拿起书大声朗读起来。
  檀幽看着他笑了会儿,渐渐又踌躇。思念挂在心上,一寸一寸生长,如藤蔓缠死了大树。
  天未暗,但天边已挂起半轮皎洁明月,偶尔有薄云飘过覆一层朦胧。月拢华纱,离人何时还家?
  “我来抱吧!你伤得不轻,该好好歇着。”大腹便便的妇人扶腰过来,说着殷勤的话,手却并未伸向杜二怀里的孩子。
  杜二靠坐在床里,半个时辰里都没有将槐真放下来过。幼女枕着父亲的手臂,睡得酣甜。
  “累了我就睡在这儿,没事就都出去吧!”
  拒绝显得那样冷淡,眼中就只有这一个孩子。
  妇人面上闪过一瞬的尴尬,干笑着从侍女手里接过碗药来奉到杜二跟前:“好歹把药喝了,沈先生让俞伯去抓的,对伤有好处。”
  杜二抬了抬睑,看了眼色泽浓郁的药汤,接过来一口饮尽,将空碗还回来,整个过程里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任谁都看出:夫妻情浅,恩爱凉薄!
  妇人显得委屈,眼眶红起来,掩袖遮面,轻轻地抽了下鼻子。侍女惶恐,忙安慰:“少奶奶莫伤怀,仔细动了胎气。”
  妇人作得凄凄婉婉,下人们看在眼里,都不敢吭声过问。
  杜二始终冷眼望着她,又看过其他人的脸色,只觉得好累好累。
  他叹息:“唉,该给你的都给了,我也落得个恶名,够了吧?当不好你想要的丈夫,至少,让我好好当一次这孩子的爹。今日这般,你若还想着争出头,不如去看看爹和先生。我这里不要陪笑脸的,也不需要眼泪。都出去!”
  眼见着那些人簇拥着来又簇拥着去,顷刻间这屋里便只剩了父女相伴相依,空荡荡冷清清。
  杜二觉得疼。
  身上疼,心里,更疼!
  小小的娃儿睡容安稳,粉嫩的脸颊上落起了水珠,一滴一滴,滑到领口襟上。
  初秋的天气,凉爽宜人。合起眼来听风抚弄梢头枝叶,逗起一阵“沙沙”的欢笑。那笑声汇聚起来谱成连绵的涛响,绕耳不绝,惊动了云。它们本就轻浮,乐于让风塑捏形状,听见涛响便集结簇拥,伪装成海。天地就此宽了。
  “喂!”杜旌山喊了声,无人应答。
  “喂,小子!”
  苏羽之背对老人蜷身侧卧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杜旌山有些着急:“喂,姓苏的,苏羽之!”
  “没死呢!”苏羽之终于软绵绵地回答,“我不想跟你说话,别叫我。”
  知道苏羽之暂时无虞,老人松了口气,回眸继续看着房顶上不存在的风景。过了会儿,又开始自说自话。
  “她一直觉得焕儿丢失是自己的责任,觉得对不起我,以为再有一个孩子我会高兴,就能把这件事淡忘。其实自始至终最放不下的,是她。二郎出生后她就有些糊涂,成天抱着孩子跟所有人说‘看呐,多像焕儿’、‘焕儿回来了’这样的话。我的确混账,居然就想着哄哄她顺着她,将错就错把二郎当成了焕儿的替身。等意识到时,已经晚了,什么都来不及挽回。
  “这些年大夫们来来去去,大家只以为夫妻情深,我看不透生老病死。可二十多年了,拙荆都没有看清过二郎。我想哪怕就一天,她能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我想还给二郎一个娘。
  “二郎跟你说了许多,那他有没有说过十一年前我遇刺?”
  苏羽之背上一震,没肯回过头来,只是幽幽地重复:“十一年前?”
  “唔,十一年前的夏天!”杜旌山不曾留心苏羽之的异样,兀自讲下去,“武功路数很杂的刺客,身法很快,不过压根不是老夫对手。他奇袭不成,本失了先机,我自信十招内必能降之。没想到二郎大半夜里没有睡,偷偷在栈桥上练功,听到动静跑了来,正看见我足下失衡,刺客乘隙挺剑直刺我中门。他还小,哪里知道我诈敌诱攻?居然拼了命跑过来挡在我身前。总觉得刺客也许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尚不够狠辣,也可能他只是天黑心慌没看清,以为二郎是什么护卫高手,竟中途变招收势,白白露个破绽给我。虽然刺客受伤遁走,我始终心有余悸。那一夜,我差点又失去一个儿子。”
  杜旌山的讲述中断了,眼望着顶上似穿透时光看见那个新月的夜里,少年不顾一切赶到父亲身边,以命换命,赤子至诚。
  “我总是羡慕别人家父母双全儿孙满堂,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苏羽之吃力地撑起身子跪坐着,偏头望向这一边,神情复杂,“刚才开始我却不再羡慕别人了。师父就是父亲,师娘是亲娘,我有妹妹还有可爱听话的侄子,我有一个很完整的家,每个人都爱着别人,也被别人深深爱着。”他将即将燃尽的香棒取下,又点一支新的插在炉中,“二公子和您很像。都不喜欢说心里话,也都喜欢扛。扛着这个家,扛起情意,走一辈子不肯放下。您走得很累,二公子比您更累,你们从来没有想过彼此一起分担。可是家的存在,从来不是一个人呀!既是一家人,何以不相托?不相信?”
  杜旌山动容,瞪着眼睛出神。俄而,忽问道:“小子,你有心上人吗?”
  苏羽之手一颤,回过头来,认真地说:“有。”
  老人瞥他一眼:“求得否?”
  “不敢求。”
  “为什么?”
  “杜老爷究竟想问什么?”
  杜旌山默了默,黯然道:“拙荆跟我吃了许多苦。不是物质的苦,她全家因我遭祸,父亲兄弟无一幸存,家破人亡,可她从来没有与我抱怨过一个字。我发誓要把她藏起来,此生都不叫她再看见这世上的恶。但是我没有做到。焕儿丢了,她糊涂了,我终究没能再给她一个家。就像我没能给二郎一个娘,最后也没有当好一个爹。”
  苏羽之一贯善辩,此刻竟无言,默默看着几上的檀香失魂落魄。
  “莫悼春宵相守迟,已得三生前缘誓。”
  莫名的吟诵,似一番领悟。
  杜旌山一时没明白,问他:“什么?”
  苏羽之背人捻起一撮香灰,在几上撒一个字,边说道:“我侄儿学堂里先生自拟的唱词,说爱侣总贪恋时光,嫌去岁几多,不够一生一世的相守。却不曾想过,今生缘前世约,已是难得。只将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日去体会,何必再计较爱了多久?少了几年?爱人如此,亲人亦如此。”
  杜旌山直直望着这个年轻人,那方背影显得沉重落寞。
  他看不到香灰敛起的字——
  一个“幽”,一世忧。
  风起了,将灰吹散,留不下一个心里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五)望家山

  俞伯将煎好的药送来了花厅。
  进屋时苏羽之趴倒在地板上,杜二留下的薄罩衫斜斜盖在后背,遮住了脸。地板上有几处血迹,正凝固。
  杜旌山也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眨过,只是定定看着顶上,比苏羽之更像一具尸体。
  香炉里又已换过新的檀香,案上更添许多枚金针。空旷的室内没有了闲谈,更没有争执,只有风偶尔裹挟来的自然的鸣响飘过耳际,伴了各人的呼吸声。
  俞伯站在檐廊外战战兢兢开口:“老爷?先生?”
  “唔——”苏羽之嘟哝了一声,脸从罩衫下露了出来。
  “药好啦!”他手脚并用才勉强从地上爬起,一张脸惨白如纸,眼神迷离地寻找到俞伯的方位,伸过手去,“给我。”
  俞伯忙把药递过去,却不敢完全放手,生怕苏羽之一个脱力将碗打了。不料对方拿过药碗只闻一下,便递到嘴边抿了一口。
  “嗳,这……”
  苏羽之眉宇微蹙似仔细辨认舌上的滋味,随后掀了掀无力的眼睑,跟俞伯说:“没错了,给你家老爷服下吧!”
  俞伯连连答应,捧着药碗膝行到杜旌山头侧,托住颈后扶起来,喂他喝完了这一剂苦汁。
  待进药过后,苏羽之还跪在杜旌山身侧,俯身预备再起金针。今次有些险,针在头顶百会穴上,取的不好即便不死也可能落个疯疯癫癫。苏羽之几次拂针又放弃,显得迟疑。
  俞伯看在眼里心下没着落,紧张地鼓励他:“先生不急,慢慢来!”
  苏羽之却完全放弃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们明显地颤抖着,连拳头都握不紧。这一个人看着已似风中叶雨中花,身形不稳摇摇欲坠。一个恍惚落掌撑地,几乎歪在地板上。俞伯忙过来扶住。
  “先生醒醒!”
  苏羽之靠在俞伯肩头费力喘了几声,拧眉蹙目,慢慢扭头看了眼几上的檀香,忽嘶哑着问:“俞伯也是习武之人吧?”
  俞伯不解其意,只顺便回答:“是!”
  “那便识穴了?”
  “倒是清楚。不过老仆练的是外家拳,不曾学过点穴。”
  “不妨事,认得就行了。”
  苏羽之探身到香案前,从放金针的布包里抽出两枚特别的金针。和其他针不一样,它们很短,比缝被针还粗些,形似钉子。他将针放在俞伯手里。
  老掌事万分惶恐:“先生啊,老仆真的不懂点穴扎针,更万万不敢给老爷扎针的。”
  苏羽之却摇头道:“是给我扎针。”
  俞伯愣了一下,更骇怕了。
  苏羽之鼓励他:“没事儿,看准了用力扎下去就行。先肝俞穴,再是命门穴。”
  “这、这、这使不得!”俞伯不知所措,捧着两枚针,直像捧着两块火炭。
  而一旁的杜旌山也出声喝止:“慢着!小子你想干什么?”
  苏羽之冲他虚弱地笑笑,眼尾又瞥了瞥香炉,有气无力道:“时辰到了,不能误,会要命的。”
  “肝俞穴主清肝明目、提神活血,命门穴主补气提阳,老夫也听过速效刺穴法,可后果你比我更清楚,怎可冒险?”
  虽不甚明白他二人对话里所言何意,只听说冒险,俞伯便立即把真放回针包里,无论如何不敢扎下去了。
  苏羽之好气又好笑:“喂喂,我才是大夫!你们这样疑神疑鬼,耽误了取针,杜老爷你还要不要命了?这重大的干系俞伯可担得起?”
  叫他这样唬几句,俞伯又陷入两难,内心里天人交战,直似个修罗场。
  杜旌山怒其不争:“没主张的蠢材,莫听小子胡言!刺穴是应激的做法,旨在瞬间提升身体的全部潜能,却无异于榨取。他内伤甚重,再刺穴,小命休矣!不能依他。”
  “你懂什么?”苏羽之用尽全力吼出来,叫主仆一时皆住了口,怔然望着他。
  “我已熬了一个多时辰,忍着身上火烧火燎的疼,把药当糖果吃,全都是为了治你的伤。如今却因一枚取不下来的金针功败垂成,我死也不会甘心的!杜旌山,我敬你是个英雄,我豁得出去你孬什么?”骂过老家主,扭头又攀住俞伯肩膀,一字一狠,“但凡可以,我自己便做了。可你看我的手,抖得连拳头都攥不紧,我现在看你就是个乌糟糟的模糊影子,即便你不刺这两针,这身血这条命也已经耗干。等香断了,我死了你家老爷也死。或者你给我两针,让我取了针,我死他生,总能活一个,有什么不划算的?如此简单的数算小孩子都会,你还要琢磨多久?江湖好汉的豪气干云就只是这样畏手畏脚优柔寡断吗?”
  俞伯脸涨得通红,有愧也有怒。心一横,一把抓过案上的金针来,另手直将苏羽之身上罩衫抓起甩在地板上。
  那些凌迟一般深深浅浅的伤痕又落在眼里,每一道刻画都诉说劫后余生的堪破。
  杜旌山在吼:“不要!”
  苏羽之在催:“来呀!”
  最后的摇摆在心中失了衡,全力倾向了手中的金针。
  一针直落,刺破皮肉的声响明明轻微,却刺耳地落进耳中。苏羽之闷哼一声,人跪伏在地上,双拳紧握,冷汗淌了一脸。
  俞伯浑身止不住地打颤,无论如何不肯下第二针。
  汗湿的手爬上衣摆,苏羽之偏头努力看他一眼,从齿缝中挤出几字:“还有、一针!”
  被那样的眼神看过,俞伯忽然不抖了,衰老的面容上焕发出热血的气概,扬手又落下,用力刺下了第二针。
  这一回,苏羽之疼得几乎喊出来,整个人匍匐在地,抖得爬不起来。两处针孔居然有鲜血往外渗出。
  “血、血!”俞伯的气势瞬间卸了,手足无措。
  犹是一只汗湿的手爬上来,却稳稳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说过的,”苏羽之竟宛如新苗抽穗从泥土中挣脱而出般,生机勃发地坐了起来,望着俞伯笑得慈厚,“一定没事!”
  俞伯惊愕过后,一点一点,笑了起来。
  日头暗了下来,宅院各处都掌起了灯,唯有杜唤晨的屋子还沉在黯淡里,无人过来点亮。
  仍旧维持着靠墙的坐姿,怀里是睡沉的孩子,杜唤晨连手都没有换过,半垂睑枯坐着,人在此处,心在彼方。
  他没察觉到黑暗中另一双眸子的微光,小小亮亮的,只看见他的脸。
  小手爬上面颊,带着温暖。杜唤晨惊了一跳,不可置信地低头看怀中。
  “爹爹?”幼女先开口唤出声来。
  便不是幻梦了!
  一时竟无语可表达,只是瞪着眼睛无助对望,蒙昧的光线里用力将对方看清。
  槐真动了动,自己坐起来,小手在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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