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语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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婧语春秋-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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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煜的信很快到达:已命苏人前来朝楚,静候佳音。
  我把信握在胸前,久久不语。
  最冷的月份过去,天气一点点回暖,明媚的阳光以优柔的姿态拂上檐瓦,连风似乎也柔软起来。 
  牵动万般心绪的书信再次抵达:苏使已至。
  我心中一跳,无法抑制的雀跃在胸中蔓延,连视线都模糊了。
  青嫘高兴得几乎失态,在房中转起了圈子:“东西都准备好了吗,还有什么没有准备的,不行,我得再好好检查检查。”
  她的话还未说完,门口突然闯进一个人来,飞扬的衣裾如流泻的风暴,他站在风雹中央径,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目中是无法形容的狂怒:“你要走!”他说,步步逼近,“你要走!”
  

  ☆、共死

  意识缓缓醒转,我慢慢睁开眼睛,雪瀑般的光芒瞬间涌入视野,我眼睛一痛,下意识地蹙起眉,伸手挡住。
  颈后传来闷痛,身下晃晃悠悠,如在一片起伏不定的水面上,我撑起身体,打量四周,眼前的景象瞬时让我呆在那里。
  船!船舱!坐在船舱中的男人!
  记忆如潮水涌来。
  他带着前所未有愤怒冲进我的院子,像一头被激狂的野兽,一把擒住我的手臂,发红的眼睛盯着我:“你要走!”不等青嫘上来阻拦,又是一句,“你要走!”手起刀落,我便无知无觉地晕倒在他的怀内。
  我几乎是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听到响动,屈墨转头看向我,眉眼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带笑:“夫人醒了,可有什么不适,要不要饮点儿水?”
  ……见识过他偏执疯狂的一面,此时的和煦温文便格外触目惊心。
  我暗暗地握紧手指,力持镇定:“请问,这是何意?”手指划过船舱,又指向外面的河。
  屈墨道:“夫人不满意墨送你的竹楼,墨只好重新整修,想让夫人去看看。”
  “……”我面无表情,“所以就用这种抢掠劫持的方式?”
  屈墨眼波微动,脸上现出一种貌似担忧的神情来:“墨弄痛了夫人?要不要紧,让墨看看。”
  我:“……”
  见他真要过来查看的架势,我连忙伸手止住,按捺住自己突突蹦跳的额角,平静了语气:“不必了,还请指教,那是你母亲的竹楼,我以前已经说过,修不修整随你的愿,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有什么满不满意的?”
  屈墨的脸上缓缓漫上一层阴翳,语气肃穆:“当然有关系,那是我和夫人墓寝,自然要取得夫人的同意。”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眼睁得老大,声音颤如一缕风中的游丝,“墓……墓寝?”
  屈墨神情淡漠,如远山一带脉脉的云烟,一字一句:“生无法共衾,死亦当同穴。”
  “……”
  河风穿舱而过,犹带着寒冬刺骨的冷意,我冷汗滴滴:“屈墨啊,屈墨,你听我说,千万别冲动,冲动是魔鬼。那个竹楼,它架在半空中,实在不适合做墓寝,你想,任谁都可以进去参观的地方,里面摆两具风干的尸体,多不雅观。何况那是你母亲最喜欢的地方,她该有多伤心,当然,她最伤心的,是你好不容易长这么大,就那什么了……”
  我目光殷殷,苦口婆心,完全摒弃了之前被严重冒犯的不快,企图扭转他过激的想法。
  他倾身靠近,黑漆漆的目光看着我,指尖缓缓抚过我的脸颊,话语缠绵如情人呢喃:“我是如此喜欢夫人,寂寞忧伤的你,被墨照顾温柔微笑的你,听到墨的讲述开怀大笑的你,听到墨的身世安慰墨“比一般人强”的你……”我硬生生地挺着任人轻薄,不敢有丝毫妄动,更不敢打断他,“这样你,多么美丽,这样的陪伴,让墨如何舍弃?”他的目中透过一丝凝重,“不,墨做不到。至于墨的母亲,她不会难过,她的心中只有公子职,现在已经得偿所愿,更不会记挂我。”
  他的目光移向远方,似陷入深深的回忆:“很小的时候,我就感到,母亲对我非常冷淡,当我哭着告诉她别人叫我小瘸子的时候,她只是皱眉扶住我,说,男孩子,别人说一句怎么了?便不再理我。她一心都在给父亲找各式各样的女人或男人,要么就是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谁也不见,似乎早已忘记她还有个需要照顾的儿子。”
  屈墨微微扬起脸,缓缓牵起一个稀薄自嘲的笑,像月初时清冷暗淡的月光:“后来,还是乳母无意中说了一句:‘墨儿还真有几分公子职当年的风姿呢’,母亲这才正眼打量我,是的,我长得不像父亲,又得乳母私下指点,所以乳母才会那么说。之后,母亲倒是对我关注起来,从衣食到课业,从仪表到言行,完全按公子职的模子打造。”他脸上的笑意更浓,让人不忍卒视,“可是她越这样,父亲越是不喜欢我,你看,我讨好得了这个,却讨好不了那个,无论怎么做都不行,现在对夫人你,也成这样了。”
  他蒙住脸,缓缓地吸了口气,恢复平静:“可怎么办呢,就是这样,我还是舍不得。”
  四周静寂无声,唯远远的桨声一声声划过人凄惶支离的心情,我眼睛酸涩:“可是屈墨,你想过没有,我也是一位母亲,我的曼儿也正是需要母亲陪伴的年纪。你既有亲身体会,就应该理解,我不能让我的曼儿小小年纪失去的父亲后,又失去母亲。”我的眼中缓缓漫上一层泪泽,说道,“因为你之前的诸多照料,我很感激,所以才从始至终不曾隐瞒,我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回报你的好意,可是再进一步,我真的无能为力。”
  他脸上稀薄的笑意以可视的速度缓缓敛起,变成一片空白,河水泛起的光影映上他的面容,如覆了一层冰膜。
  我道:“你还年轻,不久就会有自己的婚礼,自己的妻子,以后还会生下自己的孩子,你会有一个温暖的家,再也不必担心无人陪伴,何苦想不开,非要与人玉石俱焚?”
  他的神色凝固如磐石,说出的每个字都毫不犹豫地击碎了人的希望:“不!我只要你!生不能相守,死也要同聚。”
  “……”这般偏执,这般疯狂,我忽然知道他像谁了,像他为爱病态的母亲。
  舫船徐徐前行,河面上一派萧瑟,他握住我的手,与我十指交缠,我担心他会突然生出抛人入河的举动,所以也不敢拒绝,任他握着。
  他转而把我拥入怀中,细细地吻我的脸,我不习惯被人口水涂脸,所以隔一会便擦一擦,其间还彬彬有礼地向他询问,可否让我拿那杯喝过的水洗个脸,因为口水风干在脸上的感觉很不好,说不定脂粉也被舔得一块一块的,像秋日脱毛的猫。他听后很久没有说话,只是捏我的手捏得很紧,没有让我洗脸,但也没有再亲我。
  时间过得很慢,可是因为知道行程的终点有个人生的终点在等着,所以我希望时间过得更慢。
  更希望,在这个时间里,该来的人一刻也不要磨蹭,尽快赶来。
  那片竹林渐渐呈现在眼前,船只走向了通往竹楼的水道,没有绿叶花木的掩映,此时的竹楼无由地让人想起秃尾巴鸡。
  离船上岸,屈墨吩咐船夫把船开走,无需再来。
  这算是斩断后路的节奏?
  我斜眼看他,他拉起我在花木间的石径缓缓行走,间或告诉我,他又栽种哪种我会喜欢的花木,而我也配合地点头,耐心地询问:花木何时开花,花形怎样,色泽如何,有无香味,花期多长等等……屈墨不说话了。
  转了一会儿,屈墨指向竹楼,像在述说一个梦:“等它燃烧起来的时候,我们会像凤凰一样沐浴在火红的火焰中,灵魂飞上天空,然后等每年花木盛开的时候,落花会像雨一样落在竹楼废墟上……”他目光殷切地看向我,“这样美的意境,夫人喜欢吗?”
  我怔了一瞬,配合地点头,告诉他,如果竹楼烧的时候不会把周围的树木也一块烧了的话。然后诚恳地纠正道,被火烧烧不死的是凤凰,如果烧死了,那是烤鸡。
  屈墨又不说话了。
  等待死亡的感觉很难熬,等待死亡的时间里窥伺希望的感觉更难熬。终于到把能说的话都说尽,两人相对无言,他便拉着我上楼,把我安置在一个房间里,自己去了另一个房间。
  午后光线澹澹,透过窗子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我忽然发现这间屋子正是青嫘整倒屈墨的屋子,一时间分外想念我的小侍女。
  屈墨不时便到,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着实惊了一惊。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竟然从头换到脚,爵弁玄衣裳缁 ,这般郑重的礼服,是要去参加祭祀?
  当然,要参加也只能参加自己的死亡祭祀。
  他牵过我的手,引我去另一件屋子,暖气迎面扑来,灯光莹莹晃动。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不仅换了衣服,还生了火,点了灯?
  我甚觉惋惜,这样有效率的青年,他竟想不开。
  眼见离床越来越近,我心中的不妙感也越来越重,果然,刚靠近床榻,他便倾身过来,在我唇上细细亲吻,同时用手缓缓抚摸我腰间的博带。
  我战战兢兢:他换这么一身隆重的礼服,就是要行糟蹋之事,然后再举火自焚?
  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按住他的手,强笑道:“天冷,多穿点暖和。”
  他凝了一瞬,抽掉我的腰带,并把一件玄色深衣披在我的身上。
  我:“……”
  我红着脸穿上礼服,心中纳闷,他这么做,是想让我对死亡仪式也保持严肃?
  待看到他伸手从窗外早已干枯的藤蔓上摘下一只葫芦,我眨了眨眼,莫名。
  待看到他一丝不苟地把葫芦劈开,去掉葫芦籽,并分别倒上酒的时候,好像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我蓦然悟了。
  这礼服,这举动……这是分明是昏礼的前兆啊!
  我颇为震惊地看着眼前男人的一举一动。
  屈墨直起身,唇边缓缓展开一抹笑,牵我跪坐到席边,执起酒道:“今日之后,夫人就是我的妻子了,请。”
  我心中波澜起伏,看着他,认真道:“屈墨,你要想好,把所有和我有婚约的人都算上,你只能算第五。你是愿意做一个女人面前的小五,马上赴死呢,还是愿意做另一个女人面前的老大,好好活着?”
  他微笑不变,眼神却深沉如海:“都到了这个时候,夫人还想退缩?”
  举起酒一饮而尽。
  我捧着那瓢酒如捧着千钧重担。
  他伸手托住我的手,眉目隽黑:“夫人是想醒着和墨共赴烈火,还是想醉着和墨共浴烈火?”
  我思索片刻,有礼地询问:“能否我醒着而你醉着?”
  “……”他握着我的手缓缓收紧,微笑:“墨与夫人生死与共,夫人要醒,墨怎忍独醉?”
  而后,他直起身,不疾不徐地开始在屋内各处倾洒上酒水。
  我心中一抖,直到此时我才深切地意识到,他是真的要把我送往死神的怀抱。
  我竭力抑制住自己内心想要夺门而出的冲动,双手绞得发疼,白着脸看着他的所做所为。
  他洒完酒,拿起一支人俑灯烛,拥住我,在我耳边道:“不要怕,墨会一直陪着你。”
  扬手便要把灯烛抛出去。
  我死命拦住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把酒洒地上多浪费,还不如让我们一醉方休,对,一醉方休。”
  他认真地看着我,灯光下,那双眼像洒了细碎的星光,莹然发亮:“好,就依夫人。”
  一杯杯酒灌下去,我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把他灌倒,或者两个人一起灌倒,无论哪一个,都可以拖住他,争取时间。
  只是我没有想到,最下倒下去的是我。
  灼热的烟气冲进肺腑,妖冶的火焰在四周蔓延,半醉半醒中我被熊熊大火呛回一线理智,看着灼灼的火光中他平静得近乎漠然的面孔,我终于忍不住,失控地尖叫:“屈墨,你这个疯子!”
  

  ☆、相救

  第四十四章
  四周焰火如海,竹木房屋在燃烧中发出令人恐惧的“咯吱咯吱”声,我拼命地挣扎着要往外逃,却被他紧紧抱住,耳语一般地在颈旁低喃:“不要怕,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我像发了狂的小兽一样拍打着他,呜咽抗拒,巨大的死亡阴影面前,求生的本能挣破了一切温雅优美的表象,露出狰狞的纹路。
  “不要怕,很快就好,很快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他如堕入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境,魔怔一般喃喃自语,此情此景,真比那漫天的火焰还要让人心惊,让人绝望。
  挣扎越来越弱,浓烈的烟雾中,我的意识也随着那越来越无力的呛咳声走向混沌。
  仿佛看到了我的曼儿,花瓣一样的小脸,向我绽开温温甜甜的笑容。
  仿佛看到了我的萧泽,微笑着伸出了手臂,把我们拥入怀中。
  就这样了么?我茫然地想,心底漫过阵阵难以言喻的凄凉,眼角悄悄滑过一丝润泽。
  “那个屋子,快!”
  “人在里面,火太大,湿衣服拿过来!”
  “你不能进去,大人,太危险!”
  朦胧中似乎有人在耳边大声呼喊,一方清凉覆在我的脸上,紧紧束缚我的力量消失了,我被移到了一个温暖安全的所在。
  迷离的视线里,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他的面容在火光的照耀下俊美得不可思议。
  心底最深的痛楚和委屈涌上来,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你来了,”我喃喃,“你来了……”
  再次醒来时已是夜色如墨,密闭狭小的空间里,灯光颤颤悠悠,宛若一个人弥留之际细若游丝的气息。
  我嗓子干疼得厉害,咳嗽了几声,挣扎着缓缓坐起。
  昏黄的灯光处,有一个人手执竹简坐在那里,闻声慢慢回过头来,朦胧的光影笼上他过于俊美的面孔,虚幻得像一个一触即逝的梦。
  气氛有一瞬的静寂。
  微风扫过船舷的声音,潺潺的流水声,摇船的吱呀声,绵长的呼吸声。
  震惊,似乎又不那么震惊,难受,似乎又已习以为常。
  我自嘲地牵起嘴角,牵起一个四不像的微笑:“幸会,景大夫,没想到又上了你的船。”
  他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目光缓缓地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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