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语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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婧语春秋-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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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煜点头,颇有风度地做出一个女子先行的手势,三人依次踏石上岸,顺着踩出的小道上了山。
  没想到远看平淡无奇的小山,走过去竟是别有洞天,翠绿的山谷在眼前豁然展开,一道清澈的山溪从谷中流过,谷风习习,松香弥漫,令人心旷神怡。
  青嫘小声道:“地方好是好,可把房子建在半山腰,也太累人了点,干吗不直接建在水边呢?”
  三个人中,似乎只有我累得气喘吁吁,闻言,我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景煜道:“茅屋建在山腰,这是北方名士的隐居习惯,图的是气候干爽,登高望远。如果是南国名士,自然会临水而居了。”
  我默然沉思,竟觉大有道理,设身处地,若是我,恐怕也会倾向于高爽的山腰。可一瞥到身旁的青嫘只因他简单的一句话就含羞低头的模样,我要点头应和的心全化为无声的白眼。
  矮矮的篱笆映进视野,远远便见篱笆后一道奋力劈柴的身影。兄长离国时我才四岁,他也不过十六岁,近二十年的分离,我甚至都想不起他确切的模样,只依稀记得那时的他是个清秀少年。流浪生活困顿苦楚,可亲眼看到他做这些下人才做的事,心底还是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酸楚。
  篱笆后的人抬起头来,面容瘦削、须发泛霜,清秀什么的已是浮云,脸上的纹路让我恍然生出眼前的人竟是屈荡偷工减料版的错觉。
  我瞬间感到来自岁月的恶意。
  那人惊讶片刻,丢了斧头,略整衣衫,向景煜施礼:“景大夫。”
  景煜回礼。
  纵然形貌改变,可他依然是那个彬彬有礼的贵公子。
  我眼中了蓄了些泪,艰涩道:“兄长。”
  那人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我。
  我竭力弯起一抹笑:“我是桑桑啊,你的妹妹桑桑。”
  那人呆滞过后,猛然睁大眼睛,像受惊的兔子一般朝屋内喊道:“公子,公子!”
  然后在景煜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在那人热切的召唤下,屋门口迅速现出一个人来,一个缩水版的君父来,我逼近眼眶的湿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景煜与他相互见礼,景煜为我和他相互介绍。
  亲兄妹还要别人介绍说来是件令人尴尬的事,然而更令人尴尬的是你明知道他是你亲兄长还不得不由着别人介绍。
  在公子岚由震惊到好奇的打量中,我试图再挤出一丝亲人相见的泪意,可惜没有成功。
  景煜和公子岚相互吟诗互道雅意,景煜和公子岚走进堂中,正当我犹豫着是不是也要吟一首抒抒胸臆时,公子岚叹道:“想不到景大夫能带岚的妹妹来探岚,更想不到小妹也在楚国,岚今生还能和亲人相见。”
  我闻言唏嘘,再次想应景地想酝酿出一点泪意,惜乎泪意这个东西,它总是那么不上道。
  景煜道:“等公子即了苏君之位,自不必担心和亲人相见这个问题。”
  公子岚意料之中地现出大惊失色的表情,离席而拜:“被逐之人能回故土已是奢望,怎敢再想得到整个国家?”
  景煜道:“大王已有意助你回苏国任太子,公子可择日进宫面见楚王。”
  公子岚称谢再拜。
  室内简陋,除了墙角一座矮榻、一个矮几和几捆竹简外竟无其他摆设,袅袅水气缓缓扩散,公子岚转向我,隐现沧桑的眉宇间笼上淡淡的温情:“岚离国多年,想当年离开时妹妹还是牵着人衣角的小女孩,想不到一转眼竟变成娉婷淑女了。”他唇角含笑,神情感慨,“母亲曾说,洹、婕两个人的美丽都集中到了你身上,看来果然如此。母亲可好?”
  “母亲还好,”我道,略觉疑惑,“洹、婕是谁?”
  公子岚怔了怔,道:“你之前母亲生的一对双生子,惜乎早夭。”
  我讶然呆住,我与公子岚年龄相差颇大,未曾想其中还有这个缘故,略略苦笑:“这些事我竟不知,其实兄长离开后不久,我就被送到南燕,不在苏国长大。”
  公子岚点头,目光是淡淡的忧郁:“原来如此。妹妹何时来到楚国,早些年未曾听说。”
  我道:“一言难尽,我在楚国,而我年仅五岁的稚子还在苏国,兄长若回苏,恳请兄长代我照看一下他。”
  讶然一闪而过,公子岚诚恳道:“妹妹放心,为兄定会尽力。”
  我如愿以偿地热泪盈眶。
  回程的途中分外沉寂,景煜缄口不言,青嫘反常淑女,而我则心事重重。
  夕阳的余晖铺上水面,满江明媚,唯有船桨划水的声音,清亮地响在耳边。
  轻舟入城,登石上岸,景煜忽然叫住我:“还有一句话要告知夫人。”
  我驻足倾听。
  景煜却转而吩咐青嫘道:"去为你家夫人叫辆马车来。"
  青嫘抬眼看我,见我没有反对,举步去了。
  景煜看着她的背影,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侍女可靠否?"
  我惊怔,直觉地反问:"为什么这么问,如果她不可靠,整个楚国我恐怕再也找不到一个可靠之人了。"
  景煜淡淡的没有反驳,只是沉沉看着我,黑黢黢的目光想要看到人的心里去:“以后和屈墨保持距离。”
  

  ☆、舫船

  “以后和屈墨保持距离。”
  乍闻此话,我不禁有些愣怔,但随即我便领悟到他这句话的意思:世事多变,宫廷复杂,公子岚的事一日不确定,便一日存在着变数,这个时候,最好事事低调,少与人来往,免得走漏一丝消息。
  所以他才会问我侍女可靠与否,所以才会让我和屈墨保持距离。
  可即便明白,我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气。他这么说,好像我有多孟浪,多不和屈墨保持距离似的……
  默然有顷,我沉着脸肃然道:“大夫的意思我懂,其实我甚有分寸,毕竟公子岚的事也是我的事,我当然不会和人到处乱说。”
  他定定地注视了我片刻,眉角微挑:“你懂?罢了,但愿你真的能做到所谓的‘分寸’。”
  “……”我莫名地望着他施施然离去的背影,心中的那股气怎么也顺不下去。
  回到屈府,日已夕斜,袅袅炊烟在暮色中弥散,我对青嫘道:“今日的事莫要向外说,若有人问起,最多只说游了船。而且此后要时刻注意嘴巴朝内,耳朵朝外。”
  青嫘很是上道:“晓得。”
  晚膳时,屈墨打发侍从前来问候,我想起景煜的嘱咐,干干道:“还好,只是多游了一会儿船,讲故事的事就不必了,我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让你家主人也安心在朝廷当他的差。”
  再后,我便开始闭门谢客,每日只以读书弄箫为乐。
  反正……好吧,其实我也没什么客人。
  如此大半个月过去,一日,我正在廊下看青嫘和鹞鹞说话,屈墨的随从过来禀道:“大司马来府中做客,说要感谢夫人赠送歌人的情意,想请夫人过去用一杯酒。”
  我茫然片刻,这才想起我送乐慧和他朋友团聚的那家府邸,正是司马府,而这个司马,自然也是在宋国战场上,和宋国左师来了个君子协定的司马。
  位高权重的司马相邀,无法拒绝。
  我略略思忖,微笑道:“如此,请容我稍作准备。”
  南国地气早暖,不到三月,已是春衣遍地。我望着落地长镜中的女子,云鬓雾鬟,秋水双瞳,翠绿的曲裾深衣裹在纤细的身躯上,如一枝青荷袅袅。
  抬手理了理鬓发,我带上青嫘,随同前来通报的随从一起,向屈墨的院子走去。
  廊下丝竹和鸣,我沿着台阶款款进入堂内,向堂中虎头坐屏前的人行礼。
  堂中下首,是屈墨相陪。
  正中的司马道:“承蒙夫人相赠,返的府中又多了一位郑国歌人献艺,今日借这宋国人的一杯酒,向夫人略表谢意。”
  声音朗朗,似乎含着笑意,举起酒爵,递给身旁的侍女。
  侍女接过,走到台下,把酒爵转呈给我。
  我谦谨地道了谢,持杯饮过,礼貌地吟道:“南山有杞,北山有李,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
  司马笑道:“谢夫人吉言。”随即吟道,“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我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怪异感,只是,这酒席间的吟诗唱和本来就是断章取义、借代延伸,不能以原意揣度的。说到底,同一首诗,千百人念,千百个意思,谁能说得清主人那千篇一律的吟诵后隐藏的朦胧含义呢?
  我在心中摇了摇头,压下那股怪异,再次行了礼,礼貌告退。
  垂眉敛目中,没有看清那人的容貌,只感到两道仿若有质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瞬时,我之前对此人的那点欣赏之意消失殆尽。
  天近日暮,晚霞怡人,正准备摆饭用餐时,屈墨来访,我扣着羽觞笑道:“你是故意赶着饭点来的么?”
  屈墨道:“自然,不然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打扰夫人的清修。”
  我咳了一声,有些讪讪,让青嫘又添一席来。
  膳食用得有些沉闷,屈墨默然无语,似乎有点食不知味的样子。我揣度着,大约是他刚和司马大人吃过酒席,肚子里油水太多的缘故。
  饭罢,撤去食具,闲聊片刻,屈墨忽然问我:“如果大司马要求取夫人,夫人如何?”
  我着实惊愕:“这话从何说起,我再美,身份和年龄摆在这里,还不至于到别人看一眼就不择手段求取的程度吧?”
  屈墨闷声道:“可墨却听说,司马大人在初见夫人之时就有娶夫人的意思。”
  我诧异了半晌,才凝眉道:“我不记得我之前见过他。”
  屈墨的声音有些奇异:“不记得?在楚军营帐,楚王把夫人配给我父亲之前。”
  我心中一抖,突然想起来了。
  灯火煌煌的楚军大帐,我无所遁形地站在别人的目光里,听任那些楚国的上位者如讨论一件处理品一般讨论我的归属。
  其中一个声音说:“臣中年无妻,大王不取,就把她赐给臣为室。”
  “大王不取,我也不取,难道你取了不成?”
  那个声音,就来自司马。
  屈辱和闷痛随着记忆席卷而来,我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袖,一时间竟如溺水般窒息:“如果是这个,我可以告诉你,司马大人认为我不祥,早就断了娶我的心思。”顿了顿,声如幽魅,“嫁一次已是噩梦,如果还有第二次,我虽死难以从命。”
  屈墨静了片刻,神情缓缓舒展:“夫人的意思墨明白了,墨会尽力帮助夫人。”声音温存,“夫人现在已是墨的家人了,墨不会让自己失去夫人的陪伴。”我一愣,张口欲言,却哑然无声,屈墨含笑,“墨今日来其实是想告诉夫人一件事,夫人不是喜欢游船么,墨已让人打造了一艘舫船,以后夫人可以随心所欲地畅游。”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哑得厉害,好半天才涩声道:“何必如此破费?”
  屈墨柔声道:“其实墨早有这种想法,南国炎热,夫人苦暑,而云梦泽的大干栏却住起来又敞亮又凉爽,夫人何不到那里去消暑?现在有了船,就方便多了。”
  我本能地抓住关键字眼:“云梦泽?”
  屈墨道:“嗯,当年公子职为我母亲在他们的相识之地建立了干栏竹楼给她消暑,我母亲去世后就留给了我,已经好多年没人住了。”
  虽然住进云梦泽可以离公子岚很近的想法很诱惑,虽然能够消暑的说法很动人,我还是拒绝了屈墨的建议:“那是你母亲的住地,对她而言又有特别的意义,我不能住进去。”
  屈墨有些焦急:“可我母亲已经不在了,夫人住进去正合适。”
  我陡地长出一身毛!
  这是怎样的神移情才能把我这样一个不像样的继母真当老娘对待呀!
  我真心扛不住了,托着头哼哼:“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里就很好。再说现在离夏天还远得很,讨论这些做什么?哎哟,头好疼,我要休息了,你不回去吗?”
  ……屈墨默默起身离去。
  待瞟他的背影消失到暮色深处,我迫不及待地招来青嫘商讨怎样用那艘舫船去云梦泽见公子岚。
  江南三月,柳绿烟蓝,花繁似锦。
  青嫘特意找人占卜出最适宜出行的一天,两人整装出门。坐在车中,远远便见那条漂亮的舫船像一条优美的鳗鱼停靠在水面上,我很激动:“船夫找好了吗?东西准备得够不够?船载不载得下?”
  青嫘一一作答:“船夫已经找好,和屈府没有半文钱关系,船很结实,载公子岚一两个月的口粮不成问题。”
  我甚满意。
  天很蓝,风很柔,侍女很靠谱,我没有理由不满意。
  舫船悠悠地驶出水门。
  突然一句呼叫打破我的沉醉:“夫人,船……船漏水了!”
  我登时一激灵,懵了。
  偌大的水域,无凭无借,怎么办,怎么办?直到此时,我才发现,一个旱鸭子对水的恐惧会到什么程度,我的腿当场软成两根面条。
  船夫临危不惧,迅速地向附近的船只求救,同时眼疾手快地对舫船采取补救措施。
  一番忙乱后,我和青嫘踏上另一条船,由船夫硬撑着把我们的舫船停靠到别处。
  我惊魂未定,幽幽地吁了口气:“青嫘,你确定今天真是出行的吉日吗?”
  青嫘嘴唇蠕动,面上不合时宜地飘上两朵红云,目光望向我的身后。
  我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缓慢地僵硬地转过身去,待看到靠在舱外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孔时,连我都弄不清老天究竟怀了怎样的心思,竟会安排出这样的神际遇了。
  天很蓝,风很柔,侍女不靠谱,船行很悲剧。
  我无言问天,真心忧郁。
  “楚国国土何其大,何必单上一只船?”青檀样的声音悠悠的,透着种很欠揍的嘲讽。
  我按捺住自己各方面的心思,僵硬地牵出一抹笑:“呵呵,意外,纯属意外,景大夫这是要去云梦泽么,可否捎带一程?”
  景煜:“不顺路。”
  我略哽,仍然保持风度:“那景大夫这是要去哪里呢?”
  不屑作答。
  我的笑僵硬得有些挂不住了:“不知我兄长这些日子来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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