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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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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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在金泱泱麦浪的轻抚下同化成了几近大地的颜色。
“那边有人。”推车的夏依从柳条篮后探出头,说。
是收割者。登上河流边的高岩,看得更为清楚。人们在田地里挥舞着长柄镰刀,用连枷敲打堆好的谷捆,脱下的麦粒收纳入筐,驮上大车,麦秆则分开装运。耕作时期牵拉铁犁的牛,此时拉着一车车麦子走向远处丘陵上的城堡。另有一些人在邻近的地里收摘马铃薯和南瓜。不仅仅是农民,更多劳作者有统一的装束,虽然并非笨重甲胄,但棉服上的纹章已足够说明他们的身份。
“连士兵也来了。”回想鹭谷那些破敝空弃的建筑,这么多亩地光凭镇民是不可能收完的。“果然……是笔好交易。”
“嗯?”
云缇亚淡淡一笑。“没什么。”他停顿了一会儿,“也许有场大风暴要降临了。”
不等夏依细嚼这句话,茹丹人已跃下岩石。河水拍岸,耸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瀑布,相隔老远身子就沾上了喷溅的水雾,喧声震动,充盈耳内。云缇亚洗去脸上的易容物,脱掉农家布衣,露出轻装。他把从一家荒废民宅找到的板车藏在隐蔽的石头阴影里,同时撮唇长啸。
一阵银灰色的风霍然流转。只须臾间,公狼已出现在他跟前的大石上,如萤明灭的碧眸凝注着他。
随后它一纵身,投入飞瀑之中。
云缇亚抽出混杂在车上一堆农具间的松明。“跟上去。”
瀑布所掩蔽的洞穴很宽敞,至少在通往更深处之前是如此。石柱支撑着它,顶上几缕光滤下来,照见壁角和地上痕痕新绿。但很快这昏暗中仅能令人欣慰的景象就被扑面而至的寒气冲淡了。夏依跟在萤火和云缇亚身后,即使并非首当其冲,仍然因直线下跌的温度打了一连串寒战。
“注意脚下!”云缇亚突然唤道。
夏依一愣,就见云缇亚跨了一个异乎寻常的大步幅,要照做时却来不及了,强行收步的结果是往前直趔趄——云缇亚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整个人拎了过来。他放下少年,按着他肩膀,借助松明照射让他看离地面三寸处一根黯淡无光的细丝。
夏依抬起头。正对他脑门,一块石板亮着鲨齿般的森森钢牙。

很少有城堡会设计守城战时供大规模军队逃生的要道,因为它对士气只能带来毁灭。但依森堡例外。那漫长而又短暂的数十年光阴里,这儿的守军并不知士气为何物。他们不需要言语以振奋,也不需要犒赏以鼓舞。某一种东西充实地填塞了他们内心,赶走了一切多余的情感。那便是对统帅的信任。
在战场上,它的另一个名称是:无畏。
“萤火勘察了这附近。她们的气味一路通往依森堡,没有在别的地方留下痕迹,看来还没被转移到其他堡垒去。”水滴一声一声,响在轻微步伐的间隙,冰冷的地下水暗流涌动。但松明的光仍伴随着他们。这说明空气仍是新鲜且充足的,地道里那些与机关同样隐秘的气孔仍有人不时费心维护。这条路并未废弃,仍然贯通,直达他记忆的始源与最终目的。
岩壁和林立石柱后传来的陌生趸步声更佐证了这一点。
“巡察兵。”云缇亚俯身捏起一块石子,说。他没发出声音,凭借唇形与少年交谈。夏依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熄灭火把,但立即想到是为吸引那些人靠近的缘故。等待令瞬息也无尽拉长,只有水滴在这紧绷的静谧上敲出鼓点。
“你以前在第六军都干些什么?”夏依学着无声地问。屏住呼吸默数时辰实在叫人心悸。
“替统帅写字,不管最后是不是署上他的名。偶尔也充当他的匕首。”
“那你一定跟他关系很密切了。”夏依说。“他应该……很信任你吧。”
云缇亚抿直唇线。火光稳稳地亮着,像一张向飞蛾悄然铺开的蛛网。终于有猎物意识到了诱饵的存在,“那边是谁?”粗厚而谨慎的男子嗓音。
脚步小心翼翼地开始接近。
茹丹人背部紧贴石柱。当那个士兵的视线刚要越过最后一道障壁时,他猛地扑熄了松明。突然降临的黑幕刹那间卸除了对方的全部防御,长刀刺入和抽出也就在这一刻完成。不超过十码,那人的同伴吆喝着赶来,但云缇亚手里的小石块已抢在他们之前掷出。混乱中,即使耳朵没办法捕捉到,夏依心腔里也响起了这么一声——是这张蛛网上最危险的一根丝的断裂。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待火把重新点亮,只照见滚木、尖桩、大小圆石、尚未猝合的地缝留下的残骸,以及死寂。一个幸存者还在呻吟,公狼咬碎了他喉骨。云缇亚挑中一具没什么外伤的尸体,迅速脱下其衣装。这些担任特殊使命的战士平常都身穿软甲,轻便且易于隐蔽。“刚才一定惊动了前面巡守的人,我负责解决他们。你呆在这里,待会儿接应我。放心,不需要很长时间。”
“被发现就逃吧,”他补充道,“如果你没法独自战斗。”
“我觉得,你要去的地方……”夏依呢喃,“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云缇亚侧头看着少年。这时他已经换上第六军巡察兵的外套,戴好风帽,仔细把缝有徽章的前襟扶正。但手指触及那徽记的瞬间滞了滞。并非因为被夏依的言语所触动。
缝在衣襟上的布制新军徽脱线了,露出原本为它遮盖的、还未完全刮去的老旧纹饰。
一双血痂般颜色的翅膀。
“萤火。”
云缇亚沉溺在对那个纹饰的感知中,片刻后才发觉夏依唤的不是公狼,而是他。
“你在害怕。”举着火把的少年说,“不是害怕那将要吞掉你的东西……是怕自己还不够接近它。”
“你怕自己还不够坚决,步子还不够快;你那么急切地走在……通往过去的路上,但你其实并不愿意找回它们。我不知道那对你有什么重要意义,只是……”
他停了一阵。艰难搜刮着可以吐出的词,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口吃的时候,然而这句话比他任何一刻所说的都要清晰。“所有道路中……你总是……逼迫自己选择最令你痛苦的一条。”
“闭嘴!”
云缇亚喊出声。和刚刚那场动静一样,声音将岩壁震得微微颤动。他脸色更阴郁了。
而夏依仍站在原地。无知,并且无辜。
“你变了。或者假扮成‘怪脸’和我朝夕相处的,在导师被杀那天晚上带我走的不是你。”
云缇亚拉下巡察兵风帽外沿,半遮住脸。
“叫我的名字,”他只说,“我叫云缇亚。”
他大步朝前走去,再不回头。碧青眼眸的狼和他相并而行。与他预想的不同(却又符合另一种意料),一路都没再出现岗哨。地下河流汩汩蜿蜒,发光的磷菌为他指明方向。凭借烂熟的身体记忆,用不了多久便顺利抵达出口——位于主堡第二层西北角——他扣动机括,爬上专为哨兵设置的窄梯。
在两年前的印象中,这儿还是一间诵经室,宽阔的大堂毗邻图书馆,随军僧侣会在这儿给士兵作告解或散播光辉。但眼下,它已经被改造成了杂物仓库,旧帷幕和随意堆叠的箱子口袋上蜘蛛施施然织着网。空无一人。周围静得很不真实,好像只要轻呵一口气,就能把这一切灰尘似地吹去。
萤火鼻尖耸了耸。它四处嗅了一圈,抬头望云缇亚。后者领会了它的意思,打个手势,公狼无声地隐遁于帷布与储物柜之间的阴翳里。

云缇亚独自走向外厅。
伴随着每一步,他感到那层幻觉般的寂静逐渐解体了。陈旧的时间从墙上剥蚀下来,依森堡往昔的真容从步履中进入了他。他走过原先的默修室,走过曾经陈列各种珍本书籍和精致武器的长廊,走下塔楼的螺旋阶梯,走上凌空横跨中庭的桥梁。他知道哪一级石阶比别处矮两分,哪一道墙根还有翻修过的痕迹。雉堞上巡哨的士兵很少,就算有也都行色匆匆;真正一片忙碌的是中庭里,从城门直到主堡一侧的粮仓,被运送谷物的牛车和往返人流熙熙攘攘挤满。日光是另一口大筛子,架设在充作晒谷场的空地上,将簸起的金色颗粒筛得细埃飞扬。
而云缇亚俯下头看到的并不是这些。
他只看见一个红发碧眼的少年欢笑着纵马飞驰,一个全身套在铠甲里、满面火热的老头催动座驾追赶。一个栗色头发眉梢如刀的姑娘在一个容颜冷峻的俊美男子面前抛掷剑刃。还有一个铁蓝色眼睛的魁梧男人,独臂,身负巨剑,静静地注视他们。
他们头顶是天空。圣廷的雪白飞狮旗帜在那儿飘摇。它是辉光之父的神使,皮毛一尘不染,尾巴上翘,羽翼张开,亟待飞翔。
那旗帜下站着第六个人。
云缇亚瞧不清他的脸。他立在光中。
茹丹人加快了步子。就在他几乎要跑起来的瞬间,有声音自背后唤他——
“你让我久等了。”
一道漫无边距的影子笼罩在他身上。
云缇亚猛然克制住伸手抽刀的心念。从影子可以看出这人的身形,必定极其高大,在他所见过的佼佼者中亦数一数二。声音是完全陌生且沙哑的,有些沉,却传递着下一霎便可能飙扬起来的讯息:它坚不容疑地展示,自己才是这城堡现在的主人。
“您有事找我吗?”巡察兵打扮的刺客不动声色,“暗道里的机关出了点问题,队长叫我去取修理工具。”
他没有回头。
“我可不会像这么无礼啊。不过你打算用哪个身份来领受我的迎接呢?是诸寂团主事萤火——”
手指一寸寸探向刀柄。
“还是,”那声音笑了,猛虎开始摩擦它溢着涎水的獠牙,“第六军前任统帅贝鲁恒的书记官——云缇亚?”

作者有话要说:

、Ⅰ 影舞(3)
云缇亚望着前方。
他视线所指之处,那面旗帜上的飞狮图案悄然变幻了。洁白的羽翼变成蝙蝠似的漆黑膜翅,身子和颈鬣渲开浓重血色,翘起的狮尾也化作一根硕大毒针弯曲在背上。它与它神圣的兄弟外形略似,不同的是一者出自至纯之火,一者出自污血。
蝎狮。
“我刚到第六军时就听说鹭谷有一伙大盗,为首者以这种魔物为称号。后来不知何故,忽然消声灭迹。”云缇亚尽力使胸部起伏趋向平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烧杀淫掳无恶不作的你竟也从了良,跻身圣裁军来沐浴主父的荣光了。”
他仍把自己的背部向那人袒露着,直到后者踱到他面前。压在他身上的影子移开了,但重量并没有卸除。男人果然个头极高——和教皇不相上下——并且异常精壮,全身唯一没被铠甲罩住的脸庞疤痕多得能令少女见之惨叫。他的头发枣红中透黑,看起来倒不像天生,而是早晨刚在仇敌的鲜血里洗过一样。
“别装傻,茹丹人。”他咧开嘴笑,语速温吞,“贝鲁恒通缉了我十年,赏钱从最初的三百磅辉金到最后谁献上我的头,他就举荐谁为圣徒。哎呦,我好害怕哟,谁晓得那位高高在上的圣者为什么这般痛恨我。漫天飞的悬赏单,别说你一张也没看过。”
云缇亚漠无表情。那个名字已不能再刺痛他了。
“格罗敏。”他直称眼前男子名讳,“我不知道是该说现任统帅眼光太高,还是总主教的赎罪券太好用。不过有一点很清楚。你那位顶头上司必然不在军中,否则这儿还轮不到你口出狂言。”
“蝎狮”笑得更厉害了。狰狞的疤痕随着面颊扭曲而攒动起来,像朝猎物汇聚的蛇群。
“阿玛刻啊,”他没有使用任何敬语,“等那凶悍的北地蛮妇从哥珊回来,一定会对收到的礼物……大为惊喜呢。”
“所以,”云缇亚冷冷道,“掳走我亲近的人,把我引诱到这里的,就是你了?”
“是我。”
另一个声音说。
如果不是它,云缇亚几乎没注意到城墙一角的蝎狮旗帜下真有人在。强光中自己方才见到的身形不全是幻觉。出言者走近了,让云缇亚认清他模样——很平常的镇民装扮,细麻衬衫,外罩一领遮风的敞胸旧披肩,底下是革质马裤和布靴。他并非军人,而属于被军队保护或欺凌的一般意义上的大多数人。
“请那位女士和小姑娘来这儿的是我。想见您一面的也是我。”
云缇亚目光集中在对方脸上。
一张本该似曾相识的脸。
“久违了,”走到他与“蝎狮”身边的年轻人微笑着,“我叫帕林。鹭谷的镇长。”

“我听过这名字。”云缇亚说。
他没对它的赫然出现感到意外,之前圣秩官和安努孚的谈话已经令他心中有数。如果说还有什么氤氲不明的,大概要逆推到很久以前自己与之初遇的时候,可现在阻断在其间的迷雾也因为这张触手可及的面孔被一点点驱散了。
“你就是那位亲手杀死父亲而接替他成为镇长的儿子。”
帕林的神情毫无变化。
就像真正恶贯满盈的罪犯从不惧指斥和判决,这个足以令众人侧目的污名也没能伤害到他。
“哦,果然,”他点头,“我果然是因为这一点让您印象深刻。”
不止如此。“第六军叛变,后方空虚,是你带领城镇民兵拿下了这座大本营。”依森堡完全靠外壁坚固、多方驰援和内部机关暗道见长,硬攻难克,但只消骗取信任乘虚偷城可谓轻而易举。云缇亚脑中点滴回忆聚合起来,或许当那青年一剑刺入其父胸口时就已为后日埋好了盘算。“我原本还纳闷,这么大的功勋,圣廷应该好好嘉奖,把你召入哥珊担任要职才是。谁想一直呆在这荒僻镇子?除非……”
他有意顿了一顿。帕林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蝎狮”格罗敏则从齿缝间迸出狞笑。
城墙上只有他们三人。副堡的岗楼矗立在对面,被一条三十码长的桥梁横空拦截开。云缇亚意识到那儿的用途,只是他未曾瞟到所期待的身影。
“……鹭谷,”他接下去,“真是个约定俗成作为叛乱起点的好地方。”
巡逻的士兵在岗楼附近来回走动。其中一些人响应召唤,下到中庭帮忙接收粮秣。农民吆喝着号子,军人大喊以引导人流,马嘶牛哞车轱辘滚,声音汇杂起来像一个沐浴在光中的集市,一切按照它固有的趋势发生,仿佛被某只必然的手拨动并摆放在那里,包括他们三人的对峙也不足以吸引任何异样眼光。因此这句话,仅是像顽童吹飞的草茎那样飘了一会儿,没等传进第四双耳朵就轻忽忽地折坠了。
“看来你也不那么迟钝嘛。”格罗敏啐了一口,说。
他言语依旧缓慢而傲慢,倒多少有了些认真的成份。
“一年前你就做好准备了。举全镇之力开垦这么多荒地,却只让镇民维持基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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