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髑髅之花- 第8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见到正忙活着的那三个男人,她瞬即把头扭开去。
汤锅又咕嘟开了。依然是热腾腾的肉香味。
“这是哪来的?”莫勒皱了皱眉。乡巴佬三人早就没东西下肚了,不然也不会饿到去吃海里的死鱼。“运气好,昨晚去方便,发现半只被野豹埋起来的麂子,还算新鲜。”耗子舀了一碗汤,咂一口,很是得意。“味道不错,”他招呼莫勒,“大个子,你也尝尝?”
这草都没几根的地儿竟然还有麂子?肉早就炖得滚烂,看不出原来模样。莫勒谨慎地接过耗子刚喝的碗抿了抿,那味儿从未尝过,难以用确切言词形容。夏依倒是有些饿了,拿长勺在锅里搅动,爱丝璀德刚把云缇亚从车里抱下来透风,听到声响,欲要阻止。
“……阿姨。”凡塔低声道。
爱丝璀德转头。“你想说什么?”她微笑。
心腔一阵阵抽缩着,像被丝绦勒紧,挤出空气。昨夜那一幕,所见所听,懂的,不懂的,似懂未懂的,阴云浑浊,被这巨大的压迫之力逼得如有千钧重。她只想一逃了之,但那愈是令自己害怕的事……愈不能为怯懦所隐瞒。
“昨天晚上,我……”
凡塔突然放声尖叫。
勺子从那锅汤里捞出一段骨架,肉被煮脱,形状却基本还完整着。谁都看得出那根本不归兽物所有。
女人骨盆的形状。
“你们——”莫勒脸色陡变,下意识抽刀,蓦地眼前一茫,耳中像是乱蜂嗡鸣,四肢也不听使唤地绵软下去。迷药!……原来如此!说什么“把嘴勒住”,大半夜要不声不响地放翻两头骡子,也只有靠这东西最为直接!
“货终究是保不了鲜哪。反正病得只剩半丝气了,这样也算物尽其用,没白浪费口粮。母狼在寒冬大雪里生了崽子,不也会把体弱养不活的吃掉么?”乡巴佬拍拍手掌,笑容淳朴得不含分毫杂质,就和耕地时意外刨到一串大土豆的农夫别无二样。“嘿,瞪着我干嘛——药是抹在冲你那边的碗沿上的。”
数语间他已用左臂钳住朝他扑来的夏依,手指一晃,粉末扑面,少年顿时悄无声息栽倒。爱丝璀德将铁锅一把掀翻,滚汤全泼在耗子身上,他捂住脸嗷嗷怪叫。盲女转身欲跑,乡巴佬蹭地追上,两手用力,她的裙幅如同蝶羽,在鸷鸟的尖喙下粉碎。男人喷着粗气贴上来,“别乱动,万一弄伤……就只能贱卖了。”
“住手!”凡塔叫道。莫勒竭尽力气,将短刀掷向乡巴佬后背,但它就同一片草叶,轻飘飘地中途折坠。女孩冲过去抄起了它。行动不便的跛驴此刻也撑着拐杖蹩来,一伸大手,抓住女孩细嫩如花茎的臂膀——
他抓住的是凡塔右边空空如也的衣袖。
刃锋挥下,袖子立时截断。不作二想!恐惧在生死关头忽地化为乌有,女孩被顺利脱困所鼓舞,乘势一刀刺向对方。——鲜血飞溅!
成功了?
凡塔颤颤地睁开眼,陡然喉咙一紧,钢索似的指头绞住她脖子,将她拎了起来。那一刀确实命中了目标,然而仅仅扎在跛驴的大腿上——十岁的幼女面对一个站立着的成年男子,远没达到能直击其要害的高度!
“小东西……”跛驴说。
他表情怪异,不知是痛苦是暴怒,抑或是笑。
“你可惹火了我。”
钢索慢慢收勒。两脚踢踏,终不能阻止眼前逐渐黑下去。
老师!她张开口,那是她所剩下的最后一个能呼唤的人。你看得见吗,老师?你能感知到你的亲人正在一个个步向死地吗?
她霎时不敢再想下去了。世间种种怪骇,不如这一刻令人生惧;种种黑暗,不如这一念使人绝望。
——可你再也醒不过来……
血如细泉流注,带着炙热,倾泻在只有尘土的荒地上。
跛驴恍若未觉。眯起眼,他等待享受把这细弱鸡雏的喉管捏碎的刹那。
然而就在那前一瞬,寒流倏涨,逆涌到胸口,熄灭了他所有即将升起的快感。另一个人的手越过女孩身侧握住他腿根那把短刀,一下斜拉,将他的肚腹开了道三尺长的豁口。跛驴凸着眼珠倒下,凡塔跌落在地,恢复视觉见到的第一幕是那个持刀人的面容。她掩住了嘴。
云缇亚以袖管揩拭着脸上血迹。
方才他很娴熟,在出手的同时就习惯性地侧身避开。血是在他还躺着时从跛驴大腿的伤口溅上来的。
他朝乡巴佬走去。
一种对危险的敏锐嗅觉令这个前狂信徒身子僵住了。在盲女那深邃无尽的幽瞳中,他开始明白一切。
“……真抱歉啊,”慢慢绷直腰,将攥有迷药的左手背在身后,他用那张彻底安全无害的脸笑着,“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女人。”
云缇亚用了两刀。第一刀斩断他的手腕,第二刀削掉他的头。
耗子还在浇灭了的火堆旁翻滚嚎叫,根本无需费力。云缇亚一脚踩碎了他的喉骨。他走到三人那辆军用大车前,忽像觉察什么,伸手去拉密不透风的车帘——
“云缇亚。”
爱丝璀德唤。
茹丹人立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当还活着的其他四人对他接下来的举措茫然无知时,他转过了身。
“怎么?”他说。
莫勒勉强撑起身子,爬了几步,望向爱丝璀德。她一直以来苦苦梦想期求的情景切实成真。但从她颤抖的眼波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欣悦。
或者说惊喜。
“你叫我?”云缇亚又重复一遍。
他仍然握着刀。按照最适合进击的步态站立。他的身躯仿佛只由最简洁的神经线条构成,只够为最纯粹的刺杀所唤起。那是他的本能。他没有变,仍是那个云缇亚,然而又与他们任何一个所认识的不同。并不像人,而更近乎野兽。
爱丝璀德慢慢走上前,距他一臂之远时停下。
“认得我吗?”她问。
云缇亚凝视她,面颊细微地抽动,似是在用重新堆垒一座坍塌冰峰那样长的时间,将熟悉的脸容与另一个熟悉的名字捆缚在一起。
“爱……丝……?”
“认得这两个孩子吗?”
他看着刚被他救下的小女孩,以及瘫软不起的少年。他们也同样看着他,那眼神复杂而又单纯,就像黄昏时刻的地平线看着行将吞噬它的无边大的黑影。
“凡塔?……夏依?……”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失口轻呼,刚堆到一半的冰峰又轰然解体了。扶住头,难以言喻的痛楚自他眉宇浮现。爱丝璀德忙拥抱住他。“你还记得自己失去意识之前……是在干什么吗?”
“我——”
模糊的低语遽变成嘶鸣。云缇亚重心不稳,撞在车辕上,如一只被击中的白鸟终于无力飞行。四野升起一股庞大的静寂,却被他咽喉里迸出来的声音一刀刀挫割着,直至满目疮痍。爱丝璀德脸色煞白,泪水在她第一次显露惊愕的面孔上滑过。
“……对不起。”
她一点点松开手,任他喘息着,挣扎起身,拉开了车帘。

莫勒靠近爱丝璀德,劝慰地拍了拍她手臂。
“你是对的。”她说,“他大脑确实受了伤。”
“会好起来的。”
“……也许吧……他还认识你我,还记得以前的大多数经历。但他有一部分记忆已经缺失了。人如果头部受创,或受到巨大的刺激,很可能首先就会忘记自己执念最深、令自己最痛苦的东西。我能理解这种情状……”呆立着,她没有动,“因为我也曾切身历验过……”
莫勒抬起头。“执念最深……令自己最痛苦的东西?”
爱丝璀德将整张脸埋在双手中间。
“是的。如果我没猜错,”她闭上眼睛,“是…………贝鲁恒……和那些他必须要做的事。”

云缇亚拉开了车帘。
光线落入一片漆黑当中,激起两三丝轻得难以耳闻的啜泣。
他看见了女人。
两个女人,几乎全裸着被绑在一起,一个已经死了,而另一个,年纪较小的,一双混浊无神的眸子张着,犹如积水淤塞的泥塘。
云缇亚矮身进入车厢。然后他发现最里头的角落里还有第三个女人。那是他的同族,因为肤色深黝而与车厢内本身的阴暗融合为一。她纹丝不动,如死者一般静默。同样,也没有什么蔽体之物,唯独凌乱的长长银发——如今早成了灰褐色——勉强遮住些遍及全身的大小伤痕。
但她的眼瞳里依然有光。
当云缇亚去搀扶她时,一颗雪白的颅骨从她怀中滚落,发出类似金属与岩石相击那样的清声。


作者有话要说:
、Ⅷ 此间(2)
达姬雅娜将身体浸入水中。波心里粼动的月光慢慢涨到她的腰部。她又往更深处走了两步,直到水漫到胸口一线。长发被溪流漂着,缓而细润地展开,随即沉进水面下的幽暗。一张凋落的帆。
爱丝璀德坐在岸边,听着那个女子手捧溪水从前额倾下。有人走近她,俯身洗手。他手上同时沾染了死亡与新鲜泥土的味道。
“结束了。”云缇亚说。
和达姬雅娜一起被救出来的另一个年轻姑娘没能捱过今夜。她当时就疯了,趁他们埋葬其他死者时用锅盖的薄铁边沿割开了喉咙。伤口不算太深,她没有立时死去,却在他们终于走出荒原、找到这眼未经污染的山泉之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她死时似乎恢复了神智,然而并无悔意。爱丝璀德紧握住她的手,听见她脖颈上那道可怖的割伤正像嘴唇一般开翕出咬牙切齿之声。魔鬼,她说。盲女替她合上眼睑。任何医术与药剂都无法拯救一个死志坚决的生命。
云缇亚和莫勒把她埋在附近的小丘上。在那里可以俯瞰到溪泉,和林木阒静的绿影。
“我常常想到底是什么让人在生与死的抉择中如此固执,”石子打出水漂,蜻蜓般弹向对岸,“一种无关意志的东西。”
爱丝璀德沉默了一会儿。“选择死有自己的理由,”她回答,“选择活下去也有自己的理由。”
云缇亚直视着她,俄顷,微笑。
“这是废话。”他说。
“你的头还疼吗?”
“那天睡过一觉,早没事了。怎么?不相信我?”
“没事就少胡思乱想,除非你还指望它复发。呐,这里有新配好的药,拿去敷上。”她在随身提箱里翻找,取出一只由整块墨晶切琢成的药瓶,忽然意识到不对,摸索着又换了一个。“别为了蒙混我胡乱浪费,冰片和乳香可是很珍贵的。”
云缇亚瞥了一眼她匆匆收回去的那只墨晶瓶,里头像是盛着某种粉末,泛出浅色的结晶光泽。但当他认出它们的同时,附近山岩后传来喊声。“萤火!”是莫勒,“过来帮忙!今晚可以一饱口福了!”
茹丹人站起身。
“留神不要让伤口裂开,天气热,再感染的话……”爱丝璀德犹豫半晌,又补上一句。
云缇亚回头笑了。他的唇天生薄细,这一笑格外显得犀利而促狭。“放心——”
话音陡地顿住。
连同从岩石上跳下来的莫勒一时也愣在当场。爱丝璀德感到他们的目光越过自己。
达姬雅娜站在她背后。
她没有上岸。足踝仍浸没在水里。除了湿长蜿蜒的银发紧贴住身躯垂下,她一丝不挂。涓涓细流经过她的胸腹腰腿,汇聚滴落。那些即使被洗涤也分毫不曾褪色的伤痕狰狞着,瘀伤,划伤,挫伤,炙烫伤,抽打之伤,像一张罗网似地笼罩了她。停留在影子和黑暗中的过往世界一齐大笑。而她站立着,以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向投注给她的视线袒露被那黑暗所捕获的身体。
云缇亚快速地低下头去。“走吧。”他勾住莫勒肩膀。
爱丝璀德上前,帮茹丹女人揩拭,为她披上自己的干净衣服。她用指尖蘸着小盒里的药膏,仔细抹在对方的伤口上。手在颤栗。它触摸到的是记忆。
而达姬雅娜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请给我纸和笔。”她在盲女的手掌上轻轻比划道。
爱丝璀德一怔。
并不是因为达姬雅娜的这一要求。替她敷药的手一直探触着,却遇到了一种不同于外伤的痕迹。无需更仔细的分辨。达姬雅娜在那一瞬间的反应告诉了她答案。当手指将最谨慎的疑问传递过去时,她感到这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女子整个地坍陷了。她的触觉之下唯有空无。仿佛暗影,被光线一扫而尽,却并未消逝,只是贴着墙壁屏息伫立,像一头敏锐但虚弱的孤兽。
魔鬼……濒死的少女说。魔鬼……
爱丝璀德恍悟了那个词的含义。
(她不再是黑暗的猎物,然而黑暗已无可逆转地撕裂了她)
“他们……竟……”
言语在此刻是可笑的赘余,被吞咽掉的后半句在爱丝璀德脑中飞旋,提醒着她身为医者的愧疚、身为女性的绝望、以及对自己仅能给对方带来羞辱的痛苦。
达姬雅娜重复了一遍那个动作。“请给我纸……”她写,“和笔。”
回答她的是一双张开的手臂。月色与水光之间,目盲的女人和失去舌头的女人互相拥抱了。万物湿漉,连夜空似乎都在倒映出泠然泉水,而唯有她们的眼睛干涩。群涌的声息,或静寂,融成宏大的一体却又层次分明;来自遥远的独属于远处,近在咫尺的,也彷如刀在石头上的刻痕一般清晰。
“……活下去。”
爱丝璀德说。
风踩踏着树枝,大步跨过她们头顶。

云缇亚将串好的肉块挂在树上。火升起来了。他添了把柴,凝望火焰中心。没人知道他在那温暖的橙红色光辉里看到什么。
“真走运,”莫勒把玩着剥下来的一整张野猪皮,“等我发现时这畜生刚好断气。”尽管因为长期半饥半饱而瘦了点,但毕竟也是庞然大物,这么一头野猪满身是血地倒在林子外面,足令人惊讶。血迹向密林深处延伸,看来那儿曾发生过一场生死激斗。“是狼群。”云缇亚说。野猪的獠牙上同样血迹斑斑,还沾着不难辨认的灰黄毛发。
“你是说前面的林子里有狼?”莫勒耸起眉头,“往东走不到八十哩就是鹭谷,我早听逃难的人说过,这两年那一带野狼到处出没,专在镇子附近游荡,却不挪窝,连饥民都不敢往那边去……这下有点麻烦了。”
云缇亚不语。
鹭谷是往更东边走得必经之地,而既然前行,就不得不取道这片深林。他们在林外岩泉处暂时宿营以备齐食物,野猪肉还算够吃,但夏日炎热,要携带久一点就必须一片片熏干,这可是个耗时颇长的工作。刀不离身,宿不熄火,几人轮番守夜,但两天过去不见一头狼的影子。夜静无声,泉边从暮到晓也不曾出现一只来饮水的野兽,关于群狼的传说就好像只是这个饥荒年代腹中空空的人们的臆想和幻觉。
“你想过要在哪儿安身?”启程的前一夜,枕着双臂躺在火堆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