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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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1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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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来人说。语声被全罩式大翼盔封得严实,指挥官要贴得非常近才能听见。“永昼宫那边圆满办妥了,你们功不可没。”他透过面罩上那一丝窄缝打量水库背后的壮阔山崖,箭格密密麻麻,岩窟全是堡垒。“这儿很吵吧?可以换班了,让原来那些老兵接管这儿。叫上面弟兄们都下来吧。督军大人为你们备好石榴酒,以资犒赏。”
“恕我无礼,”指挥官有点警觉,“督军大人本应亲自来的。”
“的确。不过帝国正在这当儿送来战报,大人忙着和宗座讨论战事,分身乏术。动作利索点,战友——劳工怎么没见着几个?蓄水池的容量总是有限的。今天是圣廷大获全胜的日子,宗座心情很好,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容忍你的拖延。”
“可是……”
指挥官蓦然跪下,身后士兵们跟着一起。再也不用解释、诘问与辩白,来人拔出的剑就是至高无上的指示,不需要任何缘由作为注脚。哪怕这把剑指在自己咽喉,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引颈就戮。
庆幸的是,它仅仅平端着,向每个辉光之主的笃信者展示它纯金的十字把柄、光晕状护手,以及二指宽的银亮剑身。
权剑。千真万确。
色诺芬睁着眼睛。黑暗密实紧致,充满灰尘和铁锈的味道,他又回到了自己被捕、被审问、在铁笼子里看见鹌鹑“尸首”的那一夜,以致于对身边劳工们的抱怨诅咒充耳不闻。那一夜漫长得让他以为只有时间永不会离弃他,又或者,自己从未被什么人离弃,因为从来没有谁真正地拥有过自己。最后只剩下扫帚搅入身体的剧痛,像是要把肠子连着胃、心肝和喉管一股脑抽出。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屈辱。尊严与屈辱,这对相伴的双生子,从来不曾在他的字典中存在。
带血腥味的喧声飘进铁栅栏窗户。劳工纷纷起身,凑近窗口张望。还没望出个头绪,仓库门就砰地打开,一小队士兵和令黑暗猝不及防的光线同时闯进来。
叛军渗透了?色诺芬心念电转。钢板甲、仪式长袍、炽羽花环胸章,标准的第一军军服,摘下头盔却都是黑肤雪发。这些铠甲为什么穿在第四军的茹丹人身上?就凭刚才那阵短暂的喧嚣,水库和山崖壁垒的驻军似乎被放倒得很快,也许连信号都来不及向哥珊发出……近千名精锐重骑,全是督军临走时特意安插在这儿的,可眼前这些茹丹人如此轻易地得了手,甲胄上除了血渍——大概来自单方面的屠杀——甚至没多少凌乱的打斗痕迹。
为首的将领走上前,腰间武器替色诺芬解答了疑惑。
权剑。
和督军用来取下凯约首级的那把一模一样。
来人揭开全罩式大翼盔,露出一张茹丹人——与舍阑人混种的脸,右眼用半片青铜遮住;面孔还有些浮肿,残留着不少疮痂,但已足够彰显它棱角分明的本形。色诺芬心头掠过一个绝无可能在这里提及的名字。
“……伊叙拉将军。”
他想起自己半个月前去哥珊求药时,流言告诉他第四军统帅被瘟疫击倒,即将不治。色诺芬没有过于惊讶。稍加思考,他已猜到几分内情。
“把劳工都放出去。”伊叙拉命令道。“管事的是谁?”
“我。”
“拿来!该死,别给我装傻,我说的是固定绞盘手柄那玩意儿,没它绞盘就转不动,闸门就吊不起来。谁脑袋被驴踢了才想出用那种东西代替闸门钥匙?”
“不在这。”色诺芬说。尽管茹丹士兵的剑还各自鲜血淋漓,他却出奇地镇静,“转轴总共十二支,通用的,按说只要一支就能打开所有闸门,不过全让督军收走了。您尽可以搜查个遍。我们的命都悬在督军大人一句话上,只能乖乖听他摆布,做不了主。”其他劳工原本还对伊叙拉的眼神退避三舍,这会儿也随声附和。
白舍阑人握住剑柄。
和督军那天的动作……色诺芬想,一模一样。手持利器之人贯有此举,概莫能外。“您想要发泄,就先拿我开刀吧,反正我们都手无寸铁。可在那之后呢,将军?您考虑过自己的命运吗?您孤注一掷的时候,可曾假设过自己的结局,身体像前任第六军统帅那样碎尸万段,头颅像前任第三军统帅那样装进别人的礼盒?您效仿他们,与尘世的主宰为敌,以一己之力向整个国家搦战,难道没想过他们的昔日便是您自己的明天?”
伊叙拉哈哈大笑,猛然拔剑,将剑鞘摔在地上。
“你们这群没脊梁的狗活该任人摆布。落到这一天,全是你们自食其果,到最后还服服帖帖趴上砧板等着以前的主子来宰割。我何必为了砍你们的脖子而钝了自己的刀?退开!不想死就别挡路!”他转向部下,声音闷浊嘶哑,每个字都像斧头劈中血肉模糊的肢体,“——我赌上这么重的筹码,请大家陪着我豁出一切,不是要得到现在这个结果!行动吧!仔细搜寻这儿,找任何可以替代的金属零件。叫外面的兄弟在崖堡准备战斗,不要浪费每一根箭枝!实在没法子,我们还可以在这里倚靠地利作战,至少能拖住圣廷三倍以上的兵力,让加赫尔更有机会突破城门!不要绝望,我族之血,想想吉耶梅茨驭主击退舍阑、掩护大多数族人渡海离开中洲的那一战吧!我们会像那天一样夺得胜利!”
茹丹人发出一声低沉而整齐的呐喊。色诺芬突然艳羡起他们,在辉光的洪流中,这些异乡客肩并肩,捍卫着孤立的岛屿。只是信仰的缘故吗?他看不透。一个人连自己的信仰都无法看透,又如何去推测别人?
我们都曾发自衷心立誓,凯约说,甘为信仰洒尽热血。主父听见了这句话,于是驱使我们之后又献祭了我们。……那头老狮子也有过信仰吗?直到被死亡唤醒?
他不会知道答案了。
只有死亡和献祭这两个词离他很近。它们是地狱的眼睫。
“……请等一等。”
他叫住正要转身离开的伊叙拉。
地狱像眼睛似地对他眨动。它仅仅通往过去,而非未来。
“凯约将军曾嘱咐我,把他的遗物拿去物尽其用。他晚年清贫,只留下这么一件东西。”
色诺芬在众多惊愕目光中解开缠结成团的乱发。手心里,是一支润着汗水光亮的黄铜转轴。
从桥上俯瞰抽干了水的湖底,感觉就如同俯瞰深渊。教皇并不惮于这样居高临下与深渊对视,他在意的是等待。
受过训练的士兵带着工具和照明用的萤石进入诸寂殿已经有一阵子了。时间无形流逝,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只要那掷地有声的结果还没落定,人群的欢欣热望均是虚幻。
他的生涯当中,从未将等待视为一种如此巨大的挑战。
督军在湖底工程现场亲临指挥,岸边嘈杂鼎沸,早将他的喝令声淹没。教皇感到空气有些闷重,不再看他,抬头极目远眺。外城的城墙环环迤逦,仿佛御座前向下延展的阶梯,视野广阔,一眼望见安石榴花之门——哥珊的正南门和它外面的平原,甚至城门的旗帜图案都一清二楚:黑底,白色猫头鹰立于弦月上,口衔弯刀。
伊叙拉的旗帜。
教皇脸色微变。
“为什么这面旗帜会在那里?”他召唤台下一名炽天羽骑高级将领上前,问。
“您说第四军?继任统帅暂时还没选出来,就先沿用前任的旗帜了。”
“我是问第四军为什么会驻扎在南门!”
“因……因为今天情况特殊,为了维持秩序、给这么多人检疫和应对可能的突发事件,外城的部队大多都调到内城这块来了,您是知道的……所以第四军的副将自动请缨,临时带人去防御薄弱处守备。他们说是通过督军大人请示过您的呀,还有权剑为证。您……您怎么了?”
不可能。他亲手将权剑封进伊叙拉的棺椁,亲眼看着棺椁沉入与历代神职者紧邻的幽黑墓穴。圣墓一向由重兵把守,机关遍布,外人不可能短短两天内就悄然侵入。外人……
一道尖锐的闪电在这瞬间攫住教皇心脏。
晦冥中散落的种种隐兆与因果,都由这丝电流和它造成的剧烈痛楚联结起来。教皇不可自抑地捂上胸口。只在这一瞬间,身体精神的双重衰老终究不甘被掩盖,向他宣告唯一的事实:自己并非长久以来所坚称的雕像,而仍是血肉之躯。
群蚁喧腾得愈发厉害了。
色诺芬倾听着激流。无比熟悉的声音,像千军万马,从他心坎跨越。
但他只觉释然。
他朝身边的工友点头。他们同以点头回应,眼里依稀也有同样表情。扛起的未来再沉重,也不及抛下的过去。
闸门缓缓上升。过去,地狱之门就是这样在他身后开启,如今他终于可以转回身,坦荡地直视它。前所未有的情绪充溢他胸腔,那是一种纯粹、坚决、令人奋不顾身为了未知一切而赌上已知一切的情绪,过去他称之为愚蠢,但用伊叙拉的话说,它叫勇气。
“我没什么别的特长,只会点算术。”交付转轴时,他对伊叙拉说,“我不信哪个神,唯独信奉一件事:天平两边重量必须均等,付出的代价一定要有回报。我把自己和大家的命都交给您,也请您拿相同分量的东西回报我们。”
伊叙拉用不知所谓却又隐隐透着几分了然的眼神端详他。
“你想要什么?”
色诺芬微笑。“胜利。”他说,“请您务必取得胜利!”
教皇踉跄退后半步。步幅很小,然而对于他有如山崩。
剧痛一阵阵翻绞,他竭尽所能维持身姿。历经千百场鏖战,杀人浴血不计其数,到头来,被逼出全副心力来对抗的,还是自己。
“尤利塞斯。”他唤道。高台的金属护栏在手指抓攥下已弯曲凹陷。“尤利塞斯!”
督军听不见。他在坑底仰起头,神情空白,显然是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个声音。
它自北向南,汹涌推进,就像从天而降。纵使是集火轰炸石殿的炮声也不会比它更接近雷霆。它以教典上任何一句经文都无以形容的速度奔来,这是哥珊从未见过的一个巨人,昂首阔步,具有无穷伟力的双脚撼击着大地。

、Ⅴ 于无声处(1)
我们的夙怨不过是古老七弦琴的音响,
那琴弦已长年被他的手指遗忘。
——《大地之神》
后编Ⅴ:于无声处
早春,雪刚刚融化,湿冷的空气一钻进鼻腔就径直冻到大脑,坎伯兰郡乡间的田垄上却有细小茸尖冒出。这儿距离哥珊不及十哩,远望那座城市,与白蒙蒙的天空抹成一片,城外原野则散布着零星绿意,正和脚下的积雪草芽相仿佛。
一队茹丹士兵巡察完毕,生起火来围坐休息,有好事者还用树枝串着田鼠烧烤。说笑间,只见荒地里一堆雪抖了抖,什么东西循声爬来。原以为是烤肉的香味吸引了野狗,近了才发现,那是人。
是个乞丐。腿没了,下半身绑在一块带轮子的木板上,那轮子不堪磨损,一动就吱呀叫唤,他本人却半声也不吭。破烂毛皮和枯草般的灰发掩着他一张乌黑溃烂的脸。这个侥幸活过冬天的人吃力地靠近火堆,似乎在捕捉士兵们交谈当中关于故乡及失散亲属的点滴讯息。
“他听得懂我们的语言。”
队长仔细打量那乞丐的面貌特征,在污灰下找到了头发应有的银白底色。“是我族中人。带他过来取暖吧。”
几个士兵帮乞丐挪到火堆前,从干粮袋里拿出面饼给他。乞丐狼吞虎咽,但几乎没吃下去多少,一些碎屑全靠清水才冲进喉咙;问他话,也不回答。
又有支大规模部队经过。茹丹士兵起身行礼。
伊叙拉坐下随便抓了把雪,就着火堆搓手。“难民?”他瞟见乞丐,“家在哪?”
“他不肯说,将军。”
“折腾成这样,怕是不敢见家里人了。多给他些干粮,顺路送到附近的安置点去。寂火修士在那儿登记,一天十几趟马车,他什么时候愿意就送他回家,实在无家可归,便留在济贫院照顾。仗刚打完,这样的人数不胜数……要从头开始的工作多得很呐。”
乞丐颤动了一下。
伊叙拉直勾勾盯着他,目光逐渐凝重。
“你是……”
白舍阑人猛地跳上前去,一把揪住乞丐左手,那儿只剩歪歪斜斜四根手指。
“……云缇亚。”他扳过对方被大块烧伤瘢痕覆盖的脸,面冲自己,“没错,云缇亚!……你的腿怎么……?不要担心,都结束了。跟我一起回哥珊去!还认得我吗?听见我方才说的吗?战争结束了!我们赢了!”
云缇亚眼瞳里一片茫然。“我们”这个词的意义在他听来混沌难明。
“我们赢了!”伊叙拉的狂喜拖曳着鼻音,是平素绝不会有的哭腔,“我们攻占了哥珊!圣廷被打败了!宗座……教皇已经死了!”
这是哥珊向云缇亚展现的最后一张面孔:寂静。
和他以往任何时刻——尤其在贝鲁恒净罪礼上聆听到的寂静不同,这里的寂静蜕去了幻觉强加于它的所有外壳,真实,并且充实。街道清冷,一路上人不多,却都各自穿梭忙碌。劳工在清理积水,搬运石块填修开裂的河道。士兵在拆毁圣廷的部分雕塑,腾出空地供房子被毁的人搭帐篷。穿寂火棕袍的僧侣在祈祷、分发食物、给伤员包扎。狗在寻找主人,小孩在寻找自己的猫,收尸人在寻找死者。影子一样的寂静跟随他们来回,厕身于它们之间。这不是宏大的寂静,它们小如尘埃,无处不在。这不是狂热的火焰轻飘飘托举的寂静,而是冷却、沉凝、像风停止后的灰烬那样落下来的寂静。
这不是梦中的寂静,而是死后的寂静。
部队便是被这种寂静引领穿行。云缇亚不能骑马,伊叙拉安排担架抬着他,自己在一边放缓坐骑。内城门口附近,一个小麦色头发的少年和一个独臂女孩在找人,四处询问,神色焦急。伊叙拉无意间听到他们要找的名字,正打算勒转马头。
云缇亚拉住他的鞍鞯。他向内侧蜷伏,避开夏依凡塔,直到两人从身边奔过。
诗颂大道旁绞架竖立。十几具尸体吊在半空,其中就包括海因里希的医师和总主教,后者豢养的鸽子歪着脑袋咕咕地看他。
刽子手在斩首台上执行专用于军人的死刑。围观者比云缇亚想象的要少,也没怎么喊叫,只偶尔出声议论。云缇亚颠簸的视线滑过刑台,突然,他支起身翻下担架,朝那边爬去。
台上是阿玛刻。
她身穿整洁衣装,以一种更像端坐的姿势跪着,上身挺直,只是头微微俯垂,目光投向下方人群。看见云缇亚,她笑了。
是只有他穿过最模糊的岁月才能找到的,她最清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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