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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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1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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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傀儡,”他说,“梦的傀儡。”
云缇亚沉默片刻,无声地笑了。沉默便以这种形式被他吞食,仿佛饥荒中的狗吞食死者。
“有别的心愿要我替你完成吗?”
“……阿玛刻。”其它的不是深深埋藏,就是一阵风吹散,唯独她还横切在他心口上。“她一直当我是害死珀萨的元凶,恨我入骨。我不想辩解,一来她不会听,二来我也利用这恨意,重伤了她……要怎么报复都由她去,唯独不能和海因里希勾搭在一起。等那家伙榨干她的利用价值,她必死无疑。她和这样一个注定会背叛她的卑劣之徒……同床共枕,而这竟是由于我的缘故……”
“是她自己选择的。她应该预见后果。”
“为了仇恨,她可以不择手段,哪怕将自己交给一条毒蛇……萧恩,珀萨之死的内情,我以前从没细想过,现在却开始明白点了。你也是参与者,你知道贝鲁恒不愿意杀他,有人逼他们两个走上这条绝路。那会是谁?逼得珀萨铤而走险冒死犯禁的直接推手是谁?阿玛刻本来是信任我的,直到那件事发生的前一天,她都没有怀疑过我们的友情……挑唆她,暗示她把矛头指向我的,究竟会是谁?……”
云缇亚喘息了几口。“我只想到一个人……”
“而他就在她身边。”
萧恩眼神中漠然多于嘲讽,“你想告诉她真相?”
“……太晚了,不是吗?但她有这个权力……她可以不了解我,但必须认清那家伙的真面目。别和她正面接触,对她来说你同样是凶手,她不会放过任何相关的人。告诉她提防那条毒蛇,告诉她务必保护自己。至于她愿不愿意听,就交给命运安排……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我欠她的,差不多还清了……”
她欠你的呢?云缇亚。她欠你的若能偿还,你又能否活到这一天?
“你仍爱着她吗?”萧恩问?
这个问题本不需要答案。长久的无言后,他却见云缇亚摇了摇头。
“还有件事……麻烦你……”
“干啥呢——慢吞吞的!”狱卒快步凑过来,“残废就是残废!隔壁牢门开着,赶紧到那头装好尸体拖出去,别瞎耽搁。你不会是想要我们给你搭把手吧?”
萧恩悄悄瞟了眼云缇亚,后者脸上血色全无,僵如石灰。收尸人趁狱卒不注意,脚后跟踩住木板,腰部一使力,连接带钩与木板的麻绳顿时绷开一绺。
“不好意思,一根绳子不怎么结实。我忘带备用的了。您能不能借我几根?”
狱卒骂骂咧咧,走去拿另外的绳索。萧恩转向对面牢房。“什么事?”他无声动唇。
云缇亚投以感激的目光。时间紧迫,不容拖延。“看到走廊角落……那个火盆吗?”铜的,宽而浅,盛满灼亮的木炭,烙铁和通条插在里面发出红光。“请你……挪它过来。这边栅栏底下有个送饭的开口,外面闩着,没锁。帮我把那个盆……弄进来……好吗?我很冷,冷得直抖……想靠它暖和一点……”
萧恩张望四周。空气密闭而燠热,牛油蜡烛的烛泪汗珠似地簌簌滚落。
“还有么?”他迟疑半刻,问。
“……没了。”
已经说得太多太多,是时候歇下来了。
铁闩被脚尖轻轻挑开。偃伏在炭堆里的火逼近脸庞。那严酷决绝的、久违的火,一生中曾有两次与他如此贴近。一次在脸颊留下截然改变了他的烙印;而另一次,是用毁灭,用更决绝的大片荒芜将这烙印永远抹除。
“谢谢……”
云缇亚说。
他垂着头,因此萧恩没能读到他的唇。缓慢离开的脚步掩过了微乎其微的语声。但云缇亚自己听得清楚。这是他最后一次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或者,它全未传递给其他人,还执意弥留在他的声带上,像一颗黯淡下去的星火正与温热的灰堆告别。

你的梦,你所梦见的时代,你甘愿拿命去换取的时代,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不知道。
是吗?虚无……
不。它们能够实现。我无法描绘,也等不到它们来临……只知道它们简单而微小,比圣徒发下的宏愿更容易实现。我不奢求富足美满的世界,不奢求人人都能被平等对待,远离苦难,衣食无忧。可他们应该拥有自由。他们应该亲手主宰命运,知晓长夜艰辛,懂得是非黑白和生命的价值,自由地爱、恨、生、死,自由地选择历史的岔路,自由地决定是否要将生命捐献给他们真正的梦想……这就是我的梦。这就是我梦着,期望着……和此刻我身上正在经历的未来。

爱丝璀德仰起头。暮色在她头顶上闭合,一道黑铁的门扉。
“你不明白啊,云缇亚……”她呢喃,“你根本不明白……”
几个士兵齐齐瞥向她。他们只当她是呓语,却好奇这个盲眼女人从夜空中看见了什么。那儿什么都没有。天穹吊挂在他们视线尽头,尚未褪尽的红光折射出亿万里之遥的人间火海,除此别无一物,不见星辰,更没有陨痕划过。

海因里希尽最快的速度赶到时,牢门敞开着,狱卒趴在地上缩成一团。
“谁把火盆放进去的?”典狱长轻声说。连勃然大怒的力量都舍弃他了。
“是……是收尸人,那个没胳膊的收尸人!”狱卒的咽喉像提前套上绞索,说话近似呻吟,“我以为他是个废物,放松了警惕,等……等回过神……”
医师蹲下,查看那具面目全非的躯体。
“他还活着。”
海因里希一阵眩晕。
“但和死没两样。他先是亲吻了烙铁头,然后把它吞下去,因为牙垫的缘故吞不了太深,让狱卒及时发现拽了出来。”医师翻过囚犯的脸,假如那还能称之为脸的话。“他还活着,永远无法开口发声,甚至可能想过死不成,干脆连嘴唇一起毁掉,您就算会读唇语,也再得不到任何信息。”
“这个人,”他重复,“对您毫无价值了。”
海因里希退后两步,脊梁狠狠撞上牢房外的石壁。火炬就悬在离额角两吋的地方,摇晃不休。太亮。胸口一小片被撕裂的阴影尖喊。为什么这么亮?
“……我没有低估他……而是高估了我自己。”
喘息绵延不绝地压上来。
“在我的火铳射中他脑袋那一瞬,他就已经死了!他是个死人!而我竟想用他的性命与之交易!……我竟然在和一个早已死去的人战斗!!”
海因里希猛地拔剑。霎时间,意识从他身体里抽离,仿佛脱鞘的利刃。有东西撼击心壁,发出巨大轰响。
他倒下去。火光旋转,耀如昼午。

******

你笑了?……将来某日
你将明白,一切的原因
你感触良多,又一无所知
而我不再体会,却已看得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为什么我连个过渡章节都写这么长啊悲从中来!

下章是狗血,滔天的狗血……请做好心理准备
、Ⅲ 蹈火(8)
萧恩径直往前走。石砖地面冰冷的叩击声让他有一种循环无止尽的错觉。他目不斜视。火炬血斑似的光晕掷到他脚下,被他的影子抹入黑暗。
门就在前面,但抵达它,需要经过一条长而又长的罅缝。十几年来他都在这条缝上行走,从未偏离,从未间断。那时候他双臂齐全,轻易挥舞一人高的巨剑,杀敌如刈麦割草,不知撤退,不懂何谓恐惧。边疆领的伯爵用小女儿和骑士的银马刺,才把他留在家族中。妻子温柔羞涩,相貌却不算美,而且常常缄默寡语。这没什么。他喜欢她。
恐惧就是从那一天起悄悄播种在了他心里。
他更加英勇地战斗,然而卖命和本能的厮杀大有区别。天生的战士灵魂逐渐衰萎下去,由铠甲层层包裹。与其说更珍视得来不易的一切,不如说野兽开始被驯服。他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偶尔想起妻子极其珍稀的笑容,仍旧甘之如饴。
直到某日他带着一身鲜血凯旋,发现妻子和另一个男人躺在床上。
那人是他托病缺阵的下属,边地小贵族的儿子,他最得力的副手和最好的朋友。
他早已忘了自己那瞬间的反应。事隔多年,震惊和愤怒再也没来侵扰过他,但在那个瞬间,它们唤醒了驯顺的野兽,整座城堡都听得见它的咆哮。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两具尸体,和自己激斗中被斩落的手臂。这条断肢似乎带走了他一生中全部的疼痛,哪怕三天后,他挨了五百鞭,钉在尖桩上等死,也依然面无表情。难以捱过的并不是痛苦。
而是虚无。
当他以为自己快要向黑暗屈膝时,一名身穿锃亮甲胄、额上有金紫交镶印记的男子走过来,吩咐解下他,给他水喝。从旁人的眼神他认出那是位武圣徒。
“你想活吗?”
太阳像被吞噬了,只剩一道昏朦的黑边。
“你没有活下去的理由,我给你。”那人说。“你将重新站起来战斗。不为我,不为任何人,只为了你与生俱来的本性。我给你一席之地,让你被需要,并且照你真正的渴望而杀戮。”
十几年来他们都信守着这个誓约。他带着烙印走入阴影,或者说,阴影带着沉默走入他,占据他的身躯。他杀死“我主”的每一个敌人,而这真的是他发自内心的愿望,失去它们他则一无所有。若非十几年后那场叛乱,誓约还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他们二者共同的末日。
“这样的人是不可击溃的,他经历濒死而重生,将抛弃一切、认清一切;他会明白冲动的幼稚,不再相信爱情、友情与单纯可笑的忠诚,不再相信荣誉与年少梦幻,也不再惧怕背叛。他一辈子都将醒着,永远睁着双眼……”
永不做梦,永不颤抖,永不腐蚀。
你诞生于虚无,终将回返虚无之中。
然而他记得,仅仅有那么一个时刻,他记得,恐惧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他显现出真实的面容,当他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踩着漫长的裂缝,站在走廊尽头的卧室前,他听见妻子说话声细碎如絮,说她的命运何等凄惨,说她何等妒忌美貌的姐姐们能与王公贵爵联姻,她却要作为绳索拴住一匹下贱的马。那时他终于目睹了恐惧,很久以前就已经种下的恐惧:它彻底饱满、成熟,像一颗爆裂出壳的沉甸甸的果实。
……走廊到了尽头。
一如彼时。
门口的士兵让开。萧恩跨进去,迎面森然一排弩箭。
阿玛刻坐在狮皮靠椅上,完好的那只手托着腮。参谋和两个亲卫分别侍立她左右。
“我该惊喜吗,老战友?……或是感谢慈悲的主父令你我重逢?”
萧恩直面她,让她瞧清自己的脸。
“云缇亚但凡还有一丁点儿良心,就应该警告你赶紧销声匿迹,滚出我视线和能力所及的范围,越远越好。”她转动手指,寓意统帅权威的图章戒指抹过一条光弧。“你太健忘了,萧恩,竟明目张胆放言要来见我!是谁甘当贝鲁恒的走狗和刽子手?是谁算计了珀萨,抓他回去受死?我没有忘记。即便是在梦里,我也一刻不曾忘记!”
“你若以为我来是为了忏悔和跪求饶恕,只能说你的脑子半点也没长进过,阿玛刻。”
北地女人笑了。一堆锋利的碎冰。
“激怒我,并不能带给你一个干净利索的下场。尽情奚落吧。你的死将比我们今天的对话漫长十倍。”
“奚落?事实而已。”他没兴趣讥讽她,也无意怜悯。“你不单蠢笨,还是个瞎子,是非颠倒,黑白不分。口口声声复仇,却认不清凶手的模样,只会作践唯一还把你放在心上的人。手染珀萨鲜血的元凶就藏在你脚边的黑影里冷笑,你倒情愿让他当成取悦玩乐的道具。你究竟知不知道他是谁?”
阿玛刻微怔。
“是贝鲁恒杀了珀萨,用最凄惨的死法来回报他忠心耿耿的功臣!现在他死得连一块骨头都不剩了。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要止步于诅咒一个已经得到报应、在地狱哀号的恶灵,而放过我活着的仇人?”
“我就以当年第六军统帅贴身侍从的身份告诉你:贝鲁恒根本不想要珀萨死。对,他是疯了,却也只想把自己这个圣徒塑造成叛徒,还不至于疯到拖他的部下和士兵们一同丧命。他早已制定好计划,待时机成熟就由我将他的头颅献给吉耶梅茨,第六军则向茹丹驭主投降,由第四军全盘接收。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你我都记得。如果说云缇亚有什么过失,就是他擅自行动暗杀了吉耶梅茨,导致计划一度破灭。尽管如此,以珀萨的才智,他仍然察觉到这一点,进而得知贝鲁恒的真正目的。你觉得他会放任自己追随的圣者身败名裂,自己辛苦经营的第六军解散编制、并入他人麾下?不可能!在他心里,比起将统帅送上宗座之位更重要的,始终只有第六军的尊严和光辉!你自称深爱他,应当再清楚不过!”
萧恩面孔冰冷,像一柄放平的巨剑,“吉耶梅茨死后,他的一名副将投靠了我军,其实是找机会里应外合,借此得利。对那人来说,军中举足轻重的谋士无疑是最大障碍,而珀萨也一样对他十分忌惮;偏偏为了尽快结束战争,贝鲁恒还假装非常信任他。你和我都认识那人,都说得出他的名字。他铲除珀萨的计策很简单,什么也不做,只需显摆自己在圣者面前的地位,让珀萨先动手,白白落下一个内奸的口实。贝鲁恒不会放过洞悉他的目的、并坚决阻止他的人。那个目的必须实现,绝不容任何人妨碍,纵然是珀萨也一样……不,正因为是珀萨,正因为他太顽固、坚决,所以非死不可。从他知晓贝鲁恒的计划并执意破坏它那一刻起,他的结局就已注定!”
回答他的是嗤笑。
“我想,”他犹如未闻,“陷害珀萨那人当初一定也没少向你搬弄口舌吧。背地里煽风点火,把你的怒气全引向云缇亚,导致你愤然离开,第六军又损失一员大将。你宁肯相信他,也不愿相信从小到大的挚友,因为云缇亚辜负了你,没能保住珀萨的命?真可惜,女人。当时你不在场,所以也没机会亲眼见证是谁落井下石,又是谁苦苦哀求,自甘代替你的爱人承受磔刑——”
“原来你是为云缇亚求情啊?”
阿玛刻笑着,如果右臂未断,她几乎轻轻鼓起掌来。“你猜我刚才为什么不打断这一大堆废话?我想听听你绞尽脑汁编的故事有多动人!真可惜——这话该由我来说——你要救的那家伙正在黑牢里生不如死,很快你也会和他一样。你们本就是一伙的,到头也好做个伴,才对得住这情分。不象征性地抵抗一下吗?你另外一条胳膊哪去啦?似乎你的身体状况比我还差点呢,萧恩。”
“……痛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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