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云泥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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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云泥变-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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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心期千劫在,万里西风瀚海沙。

舒轸就这样一个人,在云荒辽阔的大陆和海洋上空飞翔。他偷偷地返回过从极冰渊,看见舒沫仍旧在朔庭身前的冰原上沉睡,摆脱了噬魂蝶的侵扰,她的睡相终于回归了小时候的酣畅甜美;石宪依旧守候着恒露沉没的地泉,用他永不磨灭的热情,等待最后一朵莲花的盛开……每一个人都怀抱着自己的梦想,舒轸想,我也是。

他向着更高的天界飞去,寻找那只存在于缥缈传说中的云浮城。虽然不知道它的确切位置,只要锲而不舍地如同篦子一般在七海的尽头来回穿梭,总有一天,他可以瞥见它隐约的身影。

反正他漫长的生命里,似乎也只剩下了这一件事。

拾陆 不辞冰雪为卿热

若是说到伽蓝帝都最著名的地方,不是皇宫,而是建立在城中俯瞰整个云荒的白塔。塔高六万四千尺,历经六千多年而不倒,是空桑帝王之血世代传承永治云荒的象征。

此时此刻,一只白色的风鹞在风中摇摇晃晃地向着白塔飞去,却最终虚弱地跌落在白塔外的石板地上。忠诚的鸟儿撑起精疲力尽的身子,翅膀奋力一扑,终于跃上了白塔底层一座石砌的窄小窗台,在一扇紧闭的窗户前永远地倒了下去。

窗户打开,一双洁白如玉的胳膊伸出来,将风鹞的尸体捧进了白塔。“真可怜。”胳膊的主人低低叹息了一声,将系在鸟儿脚爪上的皮囊取下,将鸟儿的尸体埋葬在白塔地砖下的泥土里。

算算时辰差不多了,身穿白塔内供奉女官服色的女子拉好斗篷,遮住了自己亮蓝色的头发,却遮不住她鲜花般娇艳的面容——正是傅川的鲛人女奴璃水。此刻她垂下眼睛,用一个托盘将沉甸甸的皮囊端起,沿着阴暗的石砌台阶走向了白塔底部的地宫。

台阶旁每隔一丈,都点着狷首图案的铜灯。每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火下,都站着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年轻武士。他们紧握着手里的长矛,在无人之处也站立得如同矛杆一般笔直。

“你是谁?”觉察到这次前来的女官不同以往,为首的黑衣武士伸手拦住了她。

璃水不语,沉默地将腰间所悬的金牌递上。黑衣武士仔细地审查了一阵,找不出任何破绽,便道:“在下面不可停留,放下东西就上来。”

傅川主人的安排,怎么会出差错呢?璃水恭顺地应了声“是”,继续奉着托盘往下走。走完陡峭狭窄的石梯,便是一个宽阔平整的大厅,天花板雕刻着云朵和仙女,地面铺着贵重的织锦地毯,而墙壁上挂满的名家字画,虽然力图表现出主人清雅的品位,却还是处处显示着皇家贵气。

璃水穿过大厅,绕到一个多宝阁后,推开了一扇隐蔽在那里的小门。

门里的装饰,显然又和外面截然不同,实际上,她已经看出来,这是一个小巧的神殿。在一袭半垂的帘幕后,一个身穿银白色丝织长袍的女人静静地躺在神龛卜的软榻上,双手交叠在胸前。她是那么平静,以至于一开始会让人错觉这不过是一尊雕像。

璃水轻轻地将托盘放在供桌上,大着胆子碰了碰女人的手指,居然冰冷僵硬得没有一丝活气。她又俯下身试了试那个女人的鼻息,虽然微弱至极,却仍然一息尚存。

原来外界的传闻是假的。璃水暗暗地想,空桑的皇后白蘋,虽然多年来从未在公共场合露过面,却并没有死。那么这些年来她究竟在做什么呢?如此怪异的状态,难怪主人傅川怀疑她如同蛰伏的虫蛹,不知何时就会破茧而出,翻天覆地。

鲛人女子碧绿的眼珠四下转了转,最终看中了神龛侧面一个小小的角柜,正想轻轻巧巧地钻进去,不防身后白蘋皇后交叠的指尖忽然轻轻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谁?”一道清冷的声音陡然在神殿里响起,将璃水吓了一跳。

“回皇后陛下的话,奴婢是来送血的。”眼看完不成主人交代的任务,璃水无奈地跪下来,恭敬地回答。

似乎缓了一会儿神,白蘋皇后终于从榻上坐起来,目光落在用托盘盛着的皮囊上。她挥了挥手,璃水赶紧叩头离开,不敢显露出一丝一毫沮丧的表情。

待到鲛人女子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石阶尽头,白蘋皇后站起身,打开神龛上一个金质的长匣,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白瓷的莲花瓮,一只毛笔。

解开皮囊的系绳,她将囊内的液体都倾注到莲花瓮中,顷刻间,整个小房间内便弥漫了血的腥味。然而白藏皇后却似乎并无所觉,她放下空掉的皮囊,用毛笔在莲花瓮中搅了搅。

随后,白蘋皇后走到神殿角落的圣水池边洗了手,用毛巾仔细擦干了,方才重新打开神龛上的金匣,取出一卷画轴。

画轴顺着她的手势展开,渐渐显露出画面上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他的尺寸与真人无异,穿着黑色的神袍,领口和袖口都镶着银白色的滚边,正是空桑最高神职——大司命的服色。然而他并没有佩戴大司命繁复高耸的羽冠,只是随意地披散着头发,看上去倒有几分飘逸不羁之意。

画上这个人,正是十七年前被淳熹帝烧死的大司命淳煦。可是,这幅不知是谁画的像,竟然逼真到分毫不差的程度,以至于几乎让人感觉下一刻,那画中人便会迈步走出,活生生地站立在面前。

白蘋皇后将画轴轻柔地放置在宽大的供桌上,手指慢慢抚摸过画中人每一处轮廓。然后她卷起衣袖,提起饱蘸了淳熹帝帝王之血的毛笔,重重地对着画像落下。

她每一笔都落在画中人的身体上,似乎是想要把那些新鲜的血液全都灌注到淳煦的身体内。奇异的是,画纸果然慢慢将那些血液吸收进去,到得莲花瓮中的鲜血用尽,画纸上也再不留一滴血迹,而淳煦大司命的画像,也越发鲜活生动起来,甚至连原本苍白的嘴唇也透出了血色。

“第一百次了,你可以听得见我说话了吗?”白蘋皇后将画像捧在怀中,温柔地凝望着画中的淳煦。

画中人的眼睛似乎动了动,却又仿佛只是错觉。过了良久,终于有一丝细弱低沉的声音从画中飘了出来:“我不是……死了么?”

白蘋皇后手一抖,差点把画轴掉落下去。她慌乱地捧着画像,无力地跌坐在软榻上,颤抖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遍一遍呼唤着画中人的名字:“淳煦……淳煦……”

“蘋儿。”画中的淳煦似乎神志仍然有些模糊,迟疑地问,“我究竟……在哪里?”

“我用画魂之术把你留在今世了……”白蘋哽咽着回答,“你现在只能呆在画里,别怪我……为你做了这个决定……”

“画魂……”淳煦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道,“蒴儿,辛苦你了。”

白蘋皇后猛地将手中的画轴抛在软榻上,俯下身捂住了脸,生怕自己的泪水沾湿了淳煦的画像——淳煦,淳煦,他还是那么温存体贴,不枉了她当年拖着小产后虚弱的身体,亲手从柴堆中拣出他所有的骨灰,甚至连他洒落在御街石板上于涸的血迹,她也用小刀一点点刮取下来。待到亲手将他遗留在世上的全部碾磨成粉,她和水绘制出这幅小像,耗费极大的心力总算强留住了他的灵魂。此后,加上搜寻血瑚海葵所受的苦楚,油尽灯枯般的她昏沉了好几年,若非心中还存着强烈的愿望,单凭淳熹帝的救治又怎么可能让她恢复健康!

她的画技并不太好,虽然勉强画出几分他的外形,却远远无法表现出他的神采之万一。庆幸的是天可怜见,她终于研习到画魂之术的更深一层,随着和他同根同源的帝王之血的浸润,那画像便活了一般,越来越接近他原本的形貌,甚至在浸血百次之后,连他的魂魄也恢复了意识。那么她十几年的心血和朔庭的牺牲,终究没有白费!

“别哭……”仿佛感应到了白蘋心中所想,淳煦忽然问,“朔庭怎么样了?”

“他是你的好儿子。”白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慢慢地道,“你想必也知道,当年淳熹召集了十万人一起烧死你,不仅是为了防止天谴,也是为了让你从此魂飞魄散……”

“可是我如今魂魄仍在……”空气中缥缈的声音忽然顿住,好半天才在令人压抑的沉默中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难道……难道是朔庭……”

“不错,朔庭正是察觉到这一点,才在最后一刻用自己的血和性命破解了淳熹的法术,连淳熹都无能为力……”白蘋说到这里,几乎已是泣不成声,“我们一直瞒着他的身份,可他那么聪明,早就猜到了……那孩子死的时候都是笑着的,因为他终于保全了父亲完整的灵魂……淳煦,我们何其有幸,能有他那样有勇有谋的好孩子……”

“可是我宁可魂飞魄散……也不想他死……”淳煦的声音微弱地回应。

“我会让朔庭活过来的!”白蘋皇后说到这里,终于振作起来。她将画轴重新抱好,抹去眼角的泪水笑道,“你放心,朔庭那么好的孩子,肯定会活过来的,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就可以真真正正在一起了……”

“那就好……”刚刚恢复的神志支撑不了多久,画轴内缥缈的声音又渐渐消散开去,最终只有一卷冰冷沉寂的画轴落在白蘋皇后怀中。

“血,还是不够。”白蘋皇后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最终恋恋不舍地将画轴重新卷起来放进金匣里。然后她躺回软榻上,再度合上了双眼,恍如一尊白玉雕像般,一动不动,杳无声息。

舒轸仍然在天空里飞翔。他几乎已经将大陆和七海的天空梳理过一遍,却依然没有找到云浮城的影子。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样过了多久了。反正每天早晨一睁开眼睛,他就会展开翅膀继续旅程,直到太阳落山,才降落在某一处地面休息。

这样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舒轸隐隐地想,反倒是一旦看见了云浮城,满足了愿望,自己以后的岁月才不知该靠什么来支撑。那是生命中无法承载的漫长与空虚。如果有可能,他或许宁可像舒沫那样执著于一件事、一个人或者一段感情,即使那是一件可怕而危险的事情。神的轻烟与魔的欲火,让孤立在人生独木桥上的舒轸无所适从。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只风鹞。

有了鸟灵的翅膀,舒轸一向飞得很高,将一众飞禽都远远抛在脚下。可是这只风鹞,却在看见舒轸的第一眼起,就奋力扇动翅膀抵抗住高空凛冽的气流,欢叫着盘旋在他的身边。

“你认识我么,小东西?”舒轸笑着问。

鸟儿欢快地回应着,围着舒轸的头飞了一圈,却不防靠近了那对黑色的翅膀,顿时被凌厉的煞气一击,惨叫着跌落下去。

舒轸赶紧一伸手,将失去平衡的风鹞握在手心里:“别怕。”此刻他已经想起来,这只风鹞,正是自己昔时在隐翼山救活的那只。他不仅温暖了它冻僵的身体,还给了它自由,怪不得这只鸟儿到现在都还记得他。

风鹞温顺地用嘴轻轻摩擦着舒轸的手指,低声“咕咕”地叫着。

舒轸带着它飞了一阵,慢慢松开了手:“自己去玩吧,我要去云浮城,很远的。”

风鹞从他手心里飞出去,侧着头仿佛听得懂他的说话。听到“云浮城”三个字,鸟儿黑豆般的眼睛忽然一亮,张口衔住了舒轸的衣带,向着另一个方向飞去。

风鹞一向被空桑人豢养来送信,至于它们究竟能飞多高多远却并没有人知道。而这只自由的风鹞,难道真的到过云浮城吗?舒轸笑了笑,索性跟着风鹞飞了出去。

他们飞上了云霄,白云在他们脚下连成波涛,汇成海洋,积为雪峰,化为山脉,就连太阳,也只能远远地悬挂在天际,将身边狭窄的云层镀上金边。

头上已经再也没有白云,只有浅淡得青白的天空,仿佛倒扣的鸭蛋壳,那是原本的蓝被一个巨大的光源黯淡了颜色。随着他们越飞越高,一团模糊的亮光出现在舒轸的视线里,就像——一个雾蒙蒙的太阳。

可是此刻太阳明明还在远处的天边。舒轸望了望云海边缘金红的光,再次确定自己头顶的圆光并非太阳。并非太阳,难道就是一

云浮城?

心脏顿时激动得狂跳起来,连冻僵的手足也似乎重新充满了热血。舒轸缓了缓因为窒息而怦怦急跳的心,正鼓足力气准备扑动翅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流星一般坠落,霎时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

舒轸本能地伸手一捞,却没能留住风鹞坠落的身影。它是世上飞得最高的风鹞吧,就像自己一样,在无人见证之处完成了一生的壮举。舒轸沉默地凝视了一会儿风鹞消失的方向,终于再度鼓起翅膀,向着高空的光亮飞去。

飞得越近,那团亮光就越大、越明亮,而翅膀上所承载的压力也越来越制,呼啸而去。

怨灵凝结的翅膀,最终会在这个最光明的地方得到净化吧。舒轸注视着翅膀上蔓延的亮光,笑了笑,拼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和灵力,箭一般朝着那团模糊的亮光射了过去!就算拼着翅膀尽毁再无退路,他也要看清楚云浮城的模样!

如同投火的飞蛾,舒轸一头扎进了光亮之中,而最后一点儿怨灵凝结的黑色翅膀,也完全化为了虚无。

“啊!”一声惨叫从光亮里面发出,随后一个身影重重地向着地面跌了下去。白衣飘摇的人形仿佛那只死去的风鹞,毫无阻拦地扎透厚厚的云海,穿越呼啸的气流,深深地砸进了镜湖之中。

在最光明的地方,他被光明灼瞎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黑暗,身周是一片冰冷,舒轸在这片黑暗的冰冷中浮沉了许久,求生的本能终于迫使他挺身一纵跃出湖面,在清新的空气中大声呛咳起来。 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心却终于慢慢静下来。舒轸仰面躺在镜湖的水面上,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被波浪送到了一片沙地上,伸手摸了摸,触手可及的是一片茂密的芦苇丛,锋锐的芦苇叶子仿佛纤薄的刀刃,带给他新鲜的刺痛和生命的征兆。 湿淋淋地站起身,舒轸捂住胸口大声咳出呛进肺里的水,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手掌碰到了一棵大树的树干。虽然眼睛看不见,舒轸还是斜敏锐地感觉到面前是一棵心砚树,这种树具有灵力,向来为修炼之人所爱,若能在此修行一阵,或许能够恢复视力。

没有犹豫什么,舒轸纵身跃上了树枝,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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