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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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溅玉录- 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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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是在恨我吗?还是恨母亲?为什么父亲可以对母亲笑,却在无人时瞪着我?我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就藏在父亲冷冽的视线后面。

    小鬟为我换上厚重的常礼服,将披散的头发绾进精巧的金冠中,礼服的下摆织绣着斑斓彩蝶,这是夜郎国象征皇室的图腾,亦如竹姓的尊贵。我低头盯着脚边的彩蝶,蝶翅灼灼闪烁着光华,仿佛随时会腾空飞走。

    母亲牵着我的手,将我带到父亲的面前,他盯着我上下打量,竟然出乎意料地笑了出来。记忆中,父亲从未笑得如此爽朗,笑容柔化了端方的棱角,让父亲看起来不再如平日里那么可怕。

    “凤儿与我幼时几乎一模一样,连性子都差不多,闷葫芦一只。”

    父亲俯身将我抱入怀中,第一次,我可以这么近距离地看着父亲,他的眼底流过冰川一般寒峭的冷光,我浑身忍不住地颤抖,咬紧了双唇。

    “凤儿,你是爹爹的骨肉,是我晏平王府最尊贵的世子,你要记得这点,永远记得,知道吗?”

    我随着父亲的问话点头,他的大手拂过我的脸畔,满意地从椅中起身。我永远记得那双手的触感,粗糙,干热,从每一根指骨中迸发出令人折服的力量,警告着一切胆敢不屈从于这双手的意念。

    依旧是第一次,我与父亲同车而坐,他的目光落在母亲的脸上,怔忪,挣扎,全部恍惚沉淀在冰冷的审视中。

    像是个梦,我走进金碧辉煌的宫殿,见到了端坐在皇权顶峰的帝王。他是夜郎国的主宰,也是万千子民仰望的对象,我看着他,只是一瞬间,似乎明白了父亲看我的目光为什么总是那样冰冷,充满了恨意。

    我转头看向母亲,她微微颤抖着身躯,向那张龙椅跪拜下去,父亲站在母亲的身边,溢美之词从他的嘴里流出,响彻大殿。

    父亲曲意逢迎地颂扬着龙椅上的男人,他的手紧紧捏住我的肩膀,我疼得皱眉,却不敢发出一声哀鸣。

    帝王的目光并不冷冽,直直地从金阶上投来,落在我的脸上,我身不由主地跪了下去,他没有父亲可怕,甚至比父亲的眼神里更多了些属于活人的温度。

    “你叫凤池?很好的名字。你的父王是夜郎国赫赫有名的晏平王,盼你长大后,也能成为国之栋梁。”

    周围响起窃窃的议论声,我茫然拉住母亲的衣角,想要从这场梦中逃离。大殿上的每个人仿佛都在笑,笑我,笑母亲,笑父亲,笑这荒唐的一幕。

    我听到父亲喉间压抑的闷哼,父亲的手在袖底攥握成拳,我不敢想象这双拳头落在身上的滋味。

    所有的人都在笑,我是该跟着笑,还是该哭?

    我垂下眼帘,盯着衣摆上的蝴蝶,只愿自己立时能够化蝶飞去天边,飞入云霄深处。

    帝王的叮嘱还没有来得及实现,醒月国的铁骑已经踏破了夜郎的国门。君王的人头被高挑在云翊将军的银枪上,夜郎国的万万臣民长跪于地,从此对醒月国俯首称臣。

    母亲带着我坐进被羁押去醒月的囚车中,其他皇族的目光隔着木栅射来,像是剧毒的利箭,刺在母亲的身上。

    “祸国妖女!”

    不知是谁低声咒骂了句,更多的非难夹裹在恨意中,像溃堤的洪水般涌来,将母亲与我淹没。

    “若不是她,夜郎不会亡国!晏平王不会叛逃!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受罪!”

    “她怎么还有颜面苟活在世上?这个勾引帝王的妖妇,如今又为夜郎引来战祸,贱人!”

    我扑进母亲的怀里,挡在她的身前,想要为她挡去那些视线,母亲用力地抱住我,无声饮泣。

    囚车缓行在黄沙尘烟中,我看着每一天日起日落,火红的残阳悬挂在荒漠的尽头,嘲笑着困坐在囚栏里挣扎求存的人们。

    小鬟趴在我的脚边,她已经没有力气挺直脊背坐在车里,她的双唇早已干裂,梦呓般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叫着“水,我要水”。

    水在荒漠中比金子更珍贵,清水装在皮囊中,坠在醒月国的兵将们腰间。囚车里的人渴了,惟有用身上的物件去换,身上的东西没了,就舍弃掉昔日皇族的尊严去求,求来一口施舍与肆意的讥笑。

    母亲身上的簪环渐渐换尽了,醒月兵将的眼开始流连在母亲的身上,那些眼神里闪动着贪婪,像一团团燃烧的鬼火。

    记得曾从书上读到过残阳泣血这样的句子,我不懂残阳怎么会泣血,但我清楚懂了心会泣血,被一把不锋利的刀不停地挖,反复地割,血会自己流出来。

    没有水,没有食物,脊骨在一夜之间被抽空,我再也坚持不住,趴倒在母亲的脚下。母亲看着我落泪,轻轻抚摸着我的脸,没有说一句话。

    孤日卷尽炽热自天边滚落,荒漠中的夜晚寒冷刺骨,我躺在纵横交错的木栏上,身边没有了母亲的身影。

    她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浑浑噩噩间,我又听到了笑声,每个人都对着我笑,我慢慢睁开眼,漆黑的天幕上洒满了星辰,我看到一只闪烁着月光的蝴蝶,翩跹飞舞在冷月下。

    伸出手,我极力够向那只蝴蝶,冰凉的指尖蓦地被裹进一团温热,母亲碧绿的眼眸遮去了漫天星斗,遮去了那只晶莹的蝴蝶。

    母亲回来了,带回了食物和水,我像只兽一样趴在车上,将食物塞进嘴里,不敢咀嚼,怕嚼出恶心的味道。

    我以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比这更难以忍受的经历,白天我像人一样挺直脊骨坐在囚车里,夜晚我化身成兽,吞噬着母亲的血和泪。

    我不再在乎别人的目光,那些与我一同坐在囚车里的皇族,他们用鄙夷的姿态看着我和母亲,借此彰显自己的高傲,却看不透他们与我本没有分别。

    亡国,即是一切的毁灭,傲骨可以挽留尊严,却无法拯救生命。

    “真是什么样的娘,教出什么样的孩子,好一个晏平世子呢!”

    “看他那天生的狐媚相,早晚和他娘一样不知廉耻!”

    母亲攥着我的手,哭着要我活下去,努力活下去,不要轻言放弃。我咬紧牙关,将尊严撕成碎片踩在脚下,对车栏外的魔鬼谄笑,向他们乞求怜悯。

    醒月国的皇城远比我所能想象的宏伟壮观,白玉为壁的宫墙不染纤尘,仿佛孤立傲世的雪阁冰宫。

    帝王高高端坐在华座上,九重珠晕的冕旒挡住他的容颜,我跪在冰凉的殿砖上,看着砖面倒影出自己的脸。

    黑曜石的殿砖映出我的脸庞,一双承袭自母亲的绿眸中泛出兽类的冷光,母亲的美丽为夜郎国招致灾祸,我不知拥有这样的一张脸,又会为自己招来什么。

    这座冰封的宫阁中没有温度,亦没有活人的气息,母亲的尸身蜷缩在雪玉莹白的殿柱角落,殷红的血溅染在柱身上,红得妖冶,白得刺目。

    “孤已经下旨赦免了夜郎国的罪人,但是她却以死来反抗孤,你是她的儿子?你过来,让孤看看你的脸。”

    帝王的声音穿透大殿,回荡在穹窿下,我的双脚迈上玉阶,一步步向华宇深处的那个男人走去。

    他的手抚在我的脸上,与父亲的手不同,他的手潮湿冰冷,微微颤抖地摹画着我脸上的每一处棱角。

    “告诉孤,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竹凤池。”

    竹凤池三个字脱口而出,我侧目瞥了眼层层玉阶下母亲的背影,突然发觉自己并不惧怕眼前的这个君王。他劳师动众地劫掠来我的母亲,却得到一场以死亡宣告结束的闹剧,他是醒月国的主宰,也是镇日困坐在龙椅中的傀儡,比谁都可怜。他的龙椅并不比我坐过的囚车华丽多少,那也不过是个黄金打造的牢笼而已。

    毫无预兆地,我对他笑了,极尽妩媚地绽开笑颜,他从喉咙里迸出嗬声,倾身向我靠了过来。

    冕旒影动,帝王从阴影中显出形迹,我看清了他的脸,他的脸色苍白几近病态,清癯的五官平淡,眼神犀利却凌乱。

    他用双手捧住我的脸,附到我的耳边,缓缓说道:“孤留不住她,但可以留住你,你愿意留在醒月吗?孤放你的族人们回夜郎,可好?”

    活下去,凤儿,好好活下去!

    母亲的话像道咒语,禁锢在我的耳边,我忍不住又看向玉阶下那具没有生息的躯体。

    母亲,你还是做不到吧?累了吗?累了就躺下睡吧……

    剩下的事,由我来做就好,你看着我,看着凤儿怎么好好活下去,活得比谁都精彩!

    这张脸,就是我的利器,亦是我保命的筹码,笑吧!就这样笑,如果不能哭,那么从此以后我就只有笑,笑给别人,笑给自己。

    我转过头,将容颜清楚地映入帝王的视线中:“如果王上肯答应我的条件,凤池愿意一生一世留在醒月,否则我必会追随母亲而去。”

    他的手从我的脸畔滑落下去,指骨勒进我的脖颈,渐渐收拢。我喘不过气,索性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孤从不受人要挟,但是为了你的这份胆色,孤准了。”

    他蓦地松开了对我的箍制,我软软垂坐在他的脚下,大口大口地喘息,他的指尖伸来,挑起我的脸,迫我抬头看着他。

    “从来没有人敢和孤讲条件,竹凤池,你是第一个。很好,你以为靠着这张脸就可以迷惑孤吗?孤平生最恨自作聪明的人,你娘,你,还有当年的流月,以为靠这点手段和美色,孤就会对你们俯首贴耳?孤今日若想取你的性命,易如反掌,你拿什么和孤讲条件?这张脸?呵呵,真是个孩子……”

    “孤不杀你,是为了留着你慢慢学会一个道理,帝君就是你的天,可以成全你,也可以毁灭你。你的条件,正是孤要完成的心愿,孤欣赏你的胆色,所以成全你,但你若是天真地以为这是‘因为你’而左右了孤的判断,孤会让你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皇权!”

    “云翊将军居功自傲,大军在外独断专权,擅杀夜郎君王致邻邦齿寒,其罪当诛。孤拟旨将其斩首示众,你可满意?”

    帝王的指甲划过我的下颌,我瑟缩着身躯,用力点头。他用最直接的方式让我懂得了生或死不过只在一念之间,生命如一张网,而收网的线却握在他人的手中。

    他不是困坐在龙椅中的跳梁小丑,他是真正手握天下的君王!

    在他的眼里,我才是挣扎跳脱的小丑,无论如何做作,他只是冷眼旁观,间或鼓掌喝彩,却并不入戏。

    “孤的废太子,如今谪居在陵州境内的含章宫里。醒月朝堂内外的门阀公卿盘根纠结,势力远比孤当初估算的深远得多。孤若是将云翊将军这只老虎捏成病猫,再将这只病猫扔进含章宫,你猜孤的太子会怎么玩这场游戏?”

    他从椅中起身,站到玉阶前,睥睨着殿外的长空万里。一瞬间,他的身影布满了我的视线,空旷的大殿竟像是装不下他的鹏翼。

    “孤的太子一定会放虎归山,在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培植属于他的势力。经历过劫后余生,才能激发最执着的忠诚,孤要云翊一辈子对孤的儿子感恩戴德!流月呵,流月……当年你说孤负你,孤就为醒月国的废太子扫平一切妨碍后,再迎你们母子回来。先灭夜郎,再除门阀,孤怎能乱了阵脚?孤惟有用这个方法方可成全他,成全孤的儿子!”

    帝王的目光投落在我的脸上,隐隐透出怜悯和轻屑。

    “孤的这些话,不会说给云翊听,但是清清楚楚地说给你明白,你的那些夜郎族人们回去后,从落魄的丧家犬再做回皇族,想必一定深知被人捏在指间的感受。到那时孤要他们叫,他们不敢不叫,而你,将会是孤的儿子身边最忠诚的一条狗。”

    “竹凤池,你不再是尊贵的夜郎世子,从此以后,醒月帝君才是你的天!凤池归去,碧落无华,孤会将你送进含章宫,送到太子的身边,而你今后的名字将是——碧华。”

    我颓然匍匐在殿砖上,心中的那只蝴蝶,悄然飞出长窗,消逝在云霄深处……

    含章宫天香阁里,终日囚禁着一个名叫连碧的女子,她喜欢穿碧色的衣裙,喜欢坐在如火炽烈的凤凰木上,荡着葱绿的绣鞋。

    “小碧华,你又来了,这一次连慧主上托你带了什么?我向主上讨的白檀呢?”

    我在凤凰木下抬头,连碧的笑脸隐在苍郁的枝叶间。她爱笑,天香阁里总能听到她欢悦的笑声。

    “连慧主上说,白檀需凤凰木或相思木托生,十年才可成型取心炼香。连碧姐姐,你要这白檀木做什么?”

    “小碧华,你可真啰嗦,我问你,你最近有没有去柔兰阁,有没有见到公子?公子好吗?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还吵着要桂花糖吗?有没有问起我?”连碧咯咯地笑着,边笑边问。

    我摇头,将装了白檀的锦盒放到凤凰木下:“公子每日里就是读文章,并没有问起你。”

    “诶呀,你就不能骗骗我?说公子天天都问起我,想要连碧再回去呢?”连碧从凤凰木上跳下来,走到我的面前,抬手在我脸上捏了捏,“你啊,连哄人开心的话都不会说,可惜了这张好面皮,终究是块榆木疙瘩。”

    我撤身退后,看着连碧:“明知道一切是假,为什么还要骗自己?明知道受冤枉,为什么不说出来?明知道公子的心是空的,为什么还要……想着他?”

    “小碧华,你来含章宫这些年,想必心里也藏了很多事。我问你,为什么当年你可以眼看着公子放云翊将军离开,却无动于衷?为什么人人都知道连汀谋反自毁歌喉,却没有人肯为我说句话?为什么连慧主上分明两不相帮,却又私下送这白檀给我?”连碧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每一个我都答不出,惟有怔忡地看着她。

    她笑吟吟地站在凤凰木下,红花楹树,如火如荼,她身上的翠缕宫裙在晨风中招展,绿丝飘曳翻飞。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我可以眼看着仇人从眼前消失,却又无动于衷?为什么呈恩殿上我看到夜郎国的故人,心底却激不起一丝感触?为什么连汀与连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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