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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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溅玉录-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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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细心揣摩她的话,当年在花家寨时君亦清曾提到过这传说,绿川冈地也四处流传着关于神女的歌谣,我想起香雪海的水精画冢前,公子兰讲给我的故事,还有那画中的女子。

    迦兰神女一剑刺死凌雪生,被他心头血溅在眉心,凝成一点朱砂泪痣。

    神女降世,醒月昌盛?

    公子兰寻找的神女转世,真能带给醒月国繁荣昌盛吗?

    连真见我半天不语,站起身笑道:“扰了你半日清闲,我也该去了,你凡事自己当心,一切小心谨慎。”

    我仰头看着连真的下颌,缓缓说道:“姑姑此去可要蟾宫折桂了,既然姑姑说公子意在笼络人心,姑姑若想入主娴月殿,必得踢掉一颗棋子,再挪来一颗棋子。”

    连真轻挑秀眉,‘哦’了声:“这我倒要请教,怎么个踢掉,又是怎么个挪来?”

    我跟着起身,越过连真走到轩室的门旁,为她挑起月帘:“那位连浣姑娘,不用我说,姑姑也知道是该踢走的棋子。姑姑当年接我入宫时,曾亲身前往花家寨,但不知姑姑对花家寨下游的君家寨可熟悉?君家寨少主君亦清,儿时起便对含章宫神往已久,他亲口说过此生能入宫中,将是莫大的幸福。”

    “君亦清?青华溪的君家少主?”连真讶然问道,走到门边。

    我颔首,清浅而笑:“姑姑何不成全了君家少主的心愿,让他为公子所用?”

    月帘影动,鎏金瑞兽青铜鼎中的龙脑香刚好燃到尽头,烟气消散,乱入风中。

    月光倾泻万里,将整座镜月湖笼在水雾氤氲中。

    夜幕时分的镜月湖,冷得刺骨刮肌,我捡了块平整的山子石坐下,抬头望着夜色中的一轮圆月。

    月满银盘,霜冷欺寒,如墨长天中没有星辰闪烁,惟有那轮孤寂的冷月。

    我静默地望着月,月也静默地挂在远天之上。月是无情,却也寂寥。我在无人的春夜中倚湖望月,湖面偶尔漾起涟漪,泛滥着丝丝碎纹,银芒横波。

    视线渐感恍惚,我似被月色所惑,竟觉得天上的月离我越来越近,又慢慢幻化作公子兰的潋滟姿容。那月终于停在我眼前寸许处,不复往日的冷冽无情,正盈着温笑凝视我。

    我揉了揉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公子兰白衣翩跹在月色中,墨发扬洒,凛然是翩若游鸿,美胜辉月。我回给他一个微笑,他温柔地望着我,伸手将我揽入怀中,坐于石上,我靠进他的胸口,聆听着他沉稳的心跳。

    月夜清寂,他身上的淡香漫溢在我的心怀。

    我不想开口说话,默默地盯着他衣襟上绣饰的兰花,这一刻我离他如此近,近得仿佛融成一体。他的心跳,他的呼吸,还有那道悠远的暗香,全部的一切都萦绕着我。

    没有阴谋算计,没有诡诈防备,只有我,有他,还有天上的一轮圆月。

    公子兰是天人贵胄,我从不敢奢望,他的一息一笑,都是旁人渴望而不可求。我不想打破这难得的宁馨,惟有在这片时,我与他才真正卸下心房拥月相对。

    若是,有一日他能流露出半分柔情,那便是冰山化水,顷刻间润物无声,任谁也无法抵挡那份悸动。

    卸下冷酷的公子兰,温柔似水的公子兰,我的心中蓦地针刺般锐痛,刹那间失去了知觉。

    是断情草在作祟?亦或仅仅是我为他痛彻心扉?

    他的心中早已驻入一道不可磨灭的倩影,他心心念念的女子,是千年前神话中的天人,却不是眼前身边的血肉之躯。

    他有心,却又无心,让人摸不透。

    情爱如落花,绚丽过后难逃化尘的宿命,情爱是毒,无药可解,他也是毒,比毒更烈……

    我收敛心神,望着他轻声谓叹:“公子怎么又作起戏了?这里空无一人,既不是遍布眼线的柔兰阁,也不是万人瞩目的呈恩殿,公子还是作回自己吧。”

    他望着月,鸦墨长发披散在如诗清冷的肩头,略显单薄。我的眼中莫名有些酸涨,没来由涌起些许泪水。

    迦兰,公子兰……

    他低下头,冲我笑了笑:“哭什么?谁欺负你了?怎么突然变得喜欢哭鼻子了?”

    我眨眨眼,将本就不多的眼泪逼回去:“我哪有……公子说笑了。”

    他抱着我的手紧了下,悠然叹口气,柔声说道:“当年二郎送女儿进含章宫,我以为他和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一样,可我错了,你不同,你毕竟不同。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看错了一个人。”

    “美人爹爹不是公子想的那种人,爹爹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想起爹爹,心下有些黯然,我接口说道,“其实……就好比公子做事,在我们看来高深莫测,但公子有自己的道理,只是我们不明白而已。”

    “小东西,你能明白我心中所想吗?”他笑着问道,伸指在我的鼻上刮了下。

    我缩下脖子,咧嘴笑道:“明白,还远远未及,若是我说错了,公子会不会罚我?”

    “罚你?错了自然是……”他故意逗我,一句话停了好半天才说,“不会!”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在他怀里扭了下:“公子最会欺负老实人,我可受不起公子这么吓唬,吓死了我,公子会心疼吗?”

    “自然是……”他又来了,一句话卡在嘴里不说,我心中怦怦乱跳,突然害怕他说出口,“自然是心疼得很,所以小东西要长命百岁地活着,好陪我一直看月亮。”

    ‘咚’一声,如投石入水,心湖乍起层层涟漪。他话中含义,似在暗示着什么……

    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悠然叹口气:“只怕公子日后身居至尊,再没心思和小丫头一起看月亮了。”

    腰上的力道蓦紧,他几乎将我勒进胸腔,低头睨眼看我片刻,脸上依旧是温煦的笑容:“你不信我的话吗?”

    “公子的话,”我扁扁嘴,说道,“我信,只是人不知未来,谁也不知到了那时世事又将如何,或许那时我已不在公子身边。”

    “呵呵,小东西想离开含章宫?莫非是急着想嫁人了?”他又在我脸上捏了下,这家伙故意一再吃我豆腐,我将目光在他白皙的手背上转了一圈。

    “怎么?也想在我手上咬一口?东皋的公子荻被你咬了,他有没有罚你什么?”他的话让我心里凛然,这宫中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去。

    “公子既然知道厉害,就放过我吧,我原本不想再趟浑水。”我目光中满是求恳地望着他,“公子欲登天揽月,可我只想脚踏实地,实在无心也无力参与。”

    “你以为,这世间有多少事可以由着性子来?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无奈,含章宫里如此,醒月国,乃至天下,也都如此。丫头,你谬了……”

    他的话字字句句凿进我的心头,含章宫,醒月国,天下,有多少人为了一句无可奈何便要穷尽毕生心血,谁能够率性而活?谁不是终日惶惶为命奔走?

    含章宫中的人如此,天下人如此,公子兰……不也如此吗?

    我不害人,人亦害我。

    看来,确实是我想错了……

    “公子恕罪,是我冒失了。”我缓口气,继续说道,“最近宫中传闻醒月皇权动荡,宗族家亲和皇族之间痼疾难愈,正是新旧势力更迭的关键时刻。公子在含章宫中二十二载磨砺,早得醒月民心,国中其他几位公子虽有心,只怕难匹公子之辉。”

    “小东西足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不简单。”他潋滟的眉目融合在月色中,轻柔的嗓音越水飘到湖心深处。

    我深吸口气,将长久以来藏在心底的话和盘托出:“狐裘龙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醒月归一,公子惟有剔除皇位边的恶瘤,才可稳坐高宇。此时公子拉拢东皋栎炀两位公子,为谋划时局争取两国鼎立支持,含章宫中自来广布眼线,公子一言一行都被外人关注,故此每日里装得高深莫测,只为了不被人知悉心中真正所想。”

    公子兰捏住我的下颌,双眸逼视在我的脸上:“即便我装得再深,还是被你一眼看穿,你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懂我。”

    “懂?不敢言,只是有些东西我听来了,想一想,不做那闭耳塞听的傻子,将来有一天任人宰割。”我回视着公子兰,目不转瞬,“自从公子决意除去小谢那刻起,我就发誓不在这宫里做个傻子。谢姐姐对公子二十年情意深重,总不是假的,她当年被贬入天香阁,一待就是十年,一个女人又有多少个十年?小谢飞扬跋扈横行含章宫,但说到底她是个因爱成魔的女子,为爱而疯,为爱而亡,她又何错之有?连汀和她,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春花哪堪几度霜……”他轻浅地笑了起来,我目眩地看着他的笑容,勾魂摄魄般冷冽。眨眼工夫,他又变回含章宫里的公子兰,不再是镜月湖畔陪我看月亮的他。

    “连汀当年起反心,可公子并没有立时动手除她,我猜,公子是想看看在她背后藏着哪方人马。连慧主上说宗族势力名存实亡,连汀失去屏障,而白檀十年成熟,天下第一香调治成功。时机到了,刀,亲自递到了公子的手里,只须轻轻向前一送,便可了断当年旧债。公子,我这把杀人的刀,还算锋利吗?”

    “女子的可怖,远比男子厉害,即便手无缚鸡之力,女子仍能杀人于无形。这是身为女子的可怕,也是可悲。”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极低,若不是贴在他的胸前,我根本听不到。

    这是身为女子的可怕,亦是可悲?

    我,何其可悲。

    我从袖中取出竹蟋蟀,托到他的面前:“公子明白何事当舍,何事不当舍。树高风欲摧,至钢脆易折,公子这两年来将连浣推到风口浪尖,恐怕她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他拿起我手中的竹蟋蟀,捏在指端,一双冷眸盯着小小竹物。

    “公子,这竹蟋蟀虽小,情却真,谢姐姐虽然有错,但终归对公子一片真心。今日我已属多言,求公子看在湖畔看月的情分上,他日能放我一马。”

    公子兰将竹蟋蟀纳入袖中,冲我展颜而笑,“你要记得,我并非要你屈服,你惟有甘心情愿,方可自救。”

    我点头,望着他俊美如铸的面庞,轻轻地靠进他的胸口。

    那里,惟有一声漫过一声的心跳,才是真实……

 第十九章 扁叶独行舟

    不畏浮云遮望眼,

    自缘身在最高层。

    月夜湖畔,烟雨亭中,相逢惆怅君恩少。

    冼觞阁中再见流矽,恍如隔世,她端坐在琼搂玉宇深处,手中把玩着莹白玉珏。见我走进阁,她提起系玉的丝绦,在我面前晃了晃。

    “丫头,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有一事烦恼,不知该怎么办。”流矽脸上的神情诡异森冷,笑眼望着我走到近前。

    “主上有何事烦恼?不妨说给不语听听,说不定我能帮到主上。”虚与委蛇的恭敬,佯装的谦卑,我已习惯了这种对话方式。

    空荡的大殿上隐隐传来回音,我与流矽会心对望,目光交织。她的眼神闪烁,拍下手掌,从画屏后转出四个宫人,抬了口紫檀镂雕山水的箱子出来。那四人放下箱子,对流矽恭身拜了下,又转入屏后。我不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

    流矽安然地摩挲着掌心里的玉珏,仿佛对大殿中的那口箱子浑不在意。

    铜壶滴漏中的浮舟缓慢漂动,她终于开口说道:“丫头,我为你预备了特别的玩意,过去打开箱子看看吧。”

    我依言走到箱前,箱子没有落锁,我的手刚碰到合叶,硕大的木箱盖‘砰’一声弹开,里面一团明黄事物赫然映入视线。

    啊——!!!!

    箱中装着残缺的女子肢体,正中一颗被石灰封口的头颅,双目圆瞪,眼中划下两行血泪。

    我连退数步,弯腰干呕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流矽望着我,脸上流露出看戏的神情。

    她在看我的笑话!

    看着眼前这团支离破碎的尸块,我害怕到无力支撑,双腿软软地跪了下去。

    “恭喜……主上,铲除了,冼觞阁叛逆。主上雷厉风行……” 我的身体剧烈颤抖,视线里一片模糊,下面的话,噎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

    檀木箱中破碎的肢体早已青紫,不复曾经的细腻润泽,流觞那颗漂亮的头颅端正摆放在正中,无言地瞪视着我。她的身上依旧穿着那套明黄色的舞裙,只是如今上面血痕斑驳,裹着一团团一块块的血肉。

    我虽料到了流觞的下场,却绝没想过会这么凄惨,流矽无动于衷地看着那口箱子,仿佛里面不过一件家常玩意。

    那颗头满目血泪地望着我,紧抿的唇角下划出残忍的线条。我闭上眼不忍再看,将凝聚眼眶的泪水眨落。嘴里尝到苦涩的咸水,慢慢灌进缺失的心口,痛得极致,痛得让人清醒。

    我没有资格去怜悯任何人,也不需要旁人来怜悯,成者为王败者寇,在这宫里时时上演。

    流矽的唇边绽放出春花般的笑容,她的笑仿佛毒素注入我的视线,将我全身染成浓黑,她在无声地告诉我,我有多么惊骇,她此刻便有多么快意。

    我该跟着她得意吗?我亲手除掉了陷害我的人,我原本该站在流矽的身边,陪着她一起肆无忌惮地笑。但我笑不出来,那颗头颅仿佛仍具有生命,僵紫的唇角泛滥着无尽的嘲弄,它在嗤笑着,等待着,看我何时也会得到报应!

    “这……就是主上说的玩意?”我极力平复情绪,缓缓站起来,走到木箱前。

    “你喜欢吗?你说,这东西是不是很美?你看它即便是死了,也还是那么精致,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呢。”流矽的语调轻柔,目光尾随着我的身影而动。

    我弯下身子,从箱中捧出流觞的那颗头,举到胸前。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怕,将那张苍白溃败的面容转向流矽。

    流觞,你即便是死了,也依旧这么美丽,你一定有很多话要和你的主上说吧?

    “它果然很美,美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我的双手痉挛般的抖动,那颗头似有千斤重,我几乎捧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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