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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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良人- 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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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音不大,却暗含内力,震得每个人心口激荡。君承欢抬眼一看,不远处有人已将三支劲弩对准他心窝,弩口冷箭沾一点星芒,防不慎防,他冷笑一声停下手来,此时已经连杀十来人,双方这才慢慢收势,僵持住了。
  青和步履迟缓,对架弩的人扬声道:“来者皆是客,阁下踏月而来,何不先进门喝杯茶?”
  对方起初不语,过了好久才收起劲弩,同时抬手比了个手势,只见从他身后的沙丘上慢慢聚拢了黑黢黢的人马,不下百人之多,众人这才发现周围已被重重包围。
  那人走近前来,原来是个魁梧的壮年人。他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子看着十分凶相,衣着却是不俗,目光炯炯地审视了一圈后,目光落在君承欢身上,复而停在青和脸上,张口说了句异语。
  无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有青和一人脸色明显放松了,慢条斯理地回了句话,壮年人目光一紧,忽然开口用不甚流利地的汉话说道:“你们不请自来,占了我的土地,还反过来请我喝茶?”
  “蓝州不过一个无主小城,何时成了阁下之物?”
  “你们是汉人。”壮年人紧盯着这群不速之客,神情不悦,他说得生涩,每个字句都找不准发音。“汉人,果然都是厚颜无耻的狂妄之徒,这片‘西泽垄’是我的人最早发现,如今奉车师国主之命在此开采,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跨越国界来到此处,这里不欢迎你们。”
  他口中的“西泽垄”是宝库之意,看来指的就是“神仙坑”,而他口中的车师本是西域临泽之国,东南两面可通楼兰、鄯善及敦煌,西北两面通焉耆、乌孙,东北方向更是连通匈奴,实是丝绸之路上的扼道要塞。宣帝时匈奴与汉争车师,多年战乱,车师曾降汉又叛附匈奴,时过境迁,如今西域诸国臣属于汉,但在小小的贫瘠之地上,这些称臣远国究竟会拿出一副怎样面貌,未曾涉足一步的人还真不可知。
  青和站在此人面前,两相比较之下更显得形销骨立,由于面色过于灰白,此时此刻也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他沉吟半晌,说:“我若没猜错,看阁下的相貌应该也是汉人。”
  “阁下?我不是什么阁下,我叫卑都多,你的名字是什么,汉人头领?”
  “青和。”
  名为卑都多的壮年人跟着念了一遍这两个字,他并没听过这名字,更不知道这名字背后的身份,但卑都多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他看得出面前的这些人绝不是寻常走卒贩夫。
  “我的祖辈获罪发配,已是前朝的事了。”他咬字不请,目中透出不屑,“那时的汉人的皇帝还不姓李。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是谁派来的,现在‘西泽垄’是车师可罕的地盘,你们若识相的速速离去,我不予你们为难。”
  卑都多冷颜踱近,鉴于他咄咄逼人的语气,身后那百名手下皆默契地重抬起弓弩,黑衣侍卫齐刷刷亮剑相向,双方再次剑拔弩张。
  青和忽然以袖掩口咳嗽了起来,一触即发的时刻这举动显得十分突兀。
  他咳得天昏地暗,整个背脊躬曲成一团,叫人怀疑他会就这么喘不过气倒下去,笑笑在屋内听了,身子不由地绷紧几分,满脸忧虑。
  好在半晌之后,他慢慢直起身来,恢复些许气色,说道:“蓝州早已消亡,若非车师在此兴建城邦,你我脚下不过是一片无根的黄沙地罢了,风沙无主,说是车师王的东西,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卑都多满意地哼声,韶华却嗤道:“胡说八道,边塞诸国臣于汉,万里疆域皆属天子,一寸一厘莫非王土,什么时候成了他车师小王的地盘?你哥哥说出这话,是要造反啊。”说着就要踢门出去评理,幸好被笑笑一把拉住,“等等,再听听他们说什么。”
  大少爷忿忿不平地按捺住,外头依旧是青和低哑的嗓音:“不知车师是如何得知此地有宝的?”
  “好大的胆,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些事?”
  “‘西泽垄’有宝,车师王可知道是什么宝?你们派人在此挖掘了许多时日,连下面有什么都不知道,岂不可笑?”
  “你!”卑都多大怒,正想伸手一把擒住面前这病秧子,忽见对方眼角陡张,衬了苍白俊秀的脸面,竟像见了雪白骷髅里透出的幽光,心头无端一怯,放下了手。他干巴巴地冷笑两声,道:“车师王庭有一名术士,跟你们汉人一样擅长寻龙点穴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同可罕说过一些故事,可罕深信不疑,故命我等开挖此地。”
  青和的一双眉眼重新垂阖,神情倦怠似戴了张木讷的面具,他不紧不慢地整理好袖口,对卑都多做了个请势,“如此看来,有些话还是得边喝茶边说,咱们换个地方。”
  卑都多鼻中哼气踟蹰了两步,掂量轻重,终还是点头撤开了手下众人。
  青和对身旁侍卫嘱道:“将死人拖走,门都装好,别让她着了凉。”
  他口中所说的那个“她”指的自然是笑笑,只是说完头也不抬就领着卑都多走了,倒是君承欢闻言“呵”地一声,似笑非笑朝这头屋里看了眼,目光似能洞穿窗纸。
  一场意料不到的变故,两股势力的对峙悄然停歇,留下只有横七竖八的一地尸体和更多未知。
  笑笑扶墙呆呆地坐了下来,太阳穴隐隐跳痛,韶华见她面色不佳,叹道:“你是不是担心他们打起来?别怕,我替你看看去。”
  “别去。”笑笑拉住他的手,疲惫地摇头,“你不了解青和,事到如今他不会走没把握的棋,他方才说出那番话,意在取信对方,依我看他们非但打不起来,反而会达成某种共识,青和他……真的会抛弃蓝州。”
  韶华一怔,支吾半晌,说:“他这样做,是为你?”
  她低头笑了,笑容失色悲凉且落寞,“他并没有多疼我,只是为了我,他可以把天下苍生都给出卖了……他不在乎苍生。”
  ******
  有人为她放弃荣华,有人为她付出性命,有人则不然……选择为她背弃一切,或者说——是为了“炎景”。
  几许生、几许死,或许根本没人逃脱过天命。
  那句说了一半的话,她很庆幸没有说出口。
  因为就在青和转身的一刻,现实的轨迹清楚明白地碾压出前路,她做了个理智的决定。
  “韶华,其实我想让你尽快离开这里。”
  抬起头来,一双黑如曜石的眼睛里是无比的认真。韶华错愣的神情就投在这片认真里,所思所想全都戛然而止,心脏竟在此时顿了一拍,没有刺痛,只是落空,无止境的落空。
  他声音平静,道:“你本来要对我说的不是这句话。”
  她紧紧攥拳掐入掌心,目光不移,“这就是我现在的打算。”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啊……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眼神却执拗地盯住了她不愿移开。
  “你……就当真是一点都不喜欢我?一点点可能都没有?”
  我早就喜欢上你了啊……
  “对,一点点都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笑笑抬脸看着他,胸口哽得难受,但她将这种难受生生压下了,轻道:“韶华,我不喜欢你,你又何苦来难为我?”
  他浑身不易察觉地一颤,目光依旧在她脸上游移,似乎想找出一点她在说谎的痕迹,可是僵持到最后还是徒劳。笑笑的表情前所未有地坚决,这种坚决却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任何希冀,令往昔的点点滴滴石沉大海。
  “那你呢,明知道我听了难过,你干嘛还要说?”
  感受到的默契与心意相通,原来是错觉吗……
  他的脸色愈发白了,眨了眨眼似乎要哭出来,可是却笑了,一贯明媚的笑容此刻遭了霜打:“我以为只要我用了心,就不会这样。我以为,至少你的眼里是能看到我的,至少你会喜欢让我留在你身边,哪怕陪陪你也好……我以为……”
  他说不下去了,漂亮的眉眼皱得如同病痛袭来,嘴唇也泛出了玉石白,就像一尊毫无瑕疵却冰冷的雕像。有一瞬,笑笑几乎以为他会这样停顿住呼吸。
  他吸了口气,说:“你赶我多少次了,你说?如果我走了,不再回来,你会不会想我?”
  “会。”笑笑低叹。
  一定会想的吧,以后没有人把一岸的柳树剪秃了来气她,也没有人偷了佛台上的东西喂小野狗,没有人拖着她玩遍长安城每条大街小巷,更没有人成天在耳边唧唧歪歪地念一堆歪理……没有了这个祸国殃民的少爷,会多么清净,但是……又该多么寂寞啊。
  “会很想吗?”
  “会。”笑笑全身颤抖,但将情绪掩在了眼帘下:“可这次不一样,我们见不到面了。”心如同死了一般,不只如此,还有那死一般的沉默。在这沉默中,她觉得自己从脚开始一点点冰冷起来,脑中要回想起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突然,韶华短促地一下笑出了声:“怎么办,明明知道你不可能喜欢我,听到的时候还是好难过……啊呀,你啊,要怎么补偿我,你说?”
  笑着,终于有水从琉璃眼眸中簌簌直掉下来,万般寂灭。
  “可恶的没良心的傻妞儿……你伤了我的心了,当真伤了我的心了。”
  他处处像个孩子,吵过、闹过,却从不曾哭过,如今也只是站在那里,清眸水色,静默如塑。唯独神色太过悲伤了,一碰就会碎裂一样,像个倔强的孩子,紧紧揪着伤处还说着不疼,还是说,以前从没有人教过他疼痛时该怎么办呢……
  “你要去送死,还不让人跟着,你不觉得这要求对我来说太过分了吗?”
  过不过分,她不知道。
  只知道看见他落泪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就已死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塔

  第二天东方微泛晨色的时候,笑笑已经醒了。
  虽是醒了,她并未起身,只睁眼张望头顶灰白的墙头,动也不动。身下躺的木板床又窄又硬,不甚舒坦,她却整晚睡得很沉,闭目浑噩如坠迷梦,说不清梦得是什么,在浅灰场景交织的混沌记忆里挣扎彷徨,醒来一背冷汗。
  屋外传来许多人来回走动的声音,混杂了发音古怪的传令和交谈,往来车轮辘辘,迷迷糊糊听在耳里显得嘈杂而不真切。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黑衣侍卫端早点进来,看也不曾看她,悄声将东西放到桌上。
  笑笑叫住他,倦倦地问:“外面在做什么?”
  那人不答,垂手站着。笑笑坐起来,忽道:“你告不告诉我,我等下都会知道,再不回答,我就让你主子将你的喉咙剐下来泡酒。”
  那人递过来一眼,依旧木一样的脸,“大人嘱咐过,外头酷热,小姐还是在屋里安心休息为好,等卑都多的人将坑中乱石挖开,再来请示小姐。”
  “呸,来了现成的苦力,他倒是会利用得很。”笑笑拧眉一哂,罢了想到青和果真与卑都多合谋,不由心生无力,挥手道:“知道了……你出去吧。”黑衣侍卫默然退下。
  小窗攀附微光,白亮而刺目,笑笑自己将早点端好了位置,掰碎面饼泡进米汤里,瞅着小块的面饼渐渐软化下去,抬起筷头戳了戳,忽然顿住了动作。
  她惶惶地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板凳,这才意识到韶华已经走了。
  昨夜说过那些话之后,她没敢再看那双眼睛,生怕只一眼,所有的防线就要崩塌不存,久久的无人出声,她感觉头顶一软,被轻轻揉了一下,仅一下,安静而寂寥。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再抬眼时,面前已经空无一人了。
  没有道别,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走了而已——司城韶华最后的傲气,决然至此。
  嘈杂远去,时间顷刻间凝了一拍——
  她像是直到今早才找回丢失的魂,松开手中的筷子,不留神其中一根顺着桌面轱辘滚了个圈,啪地落在地上,滚满了灰。
  原来,不是非要多么痛彻心扉的诀别才难以分开,而是当一个人的存在已成为某种习惯,穿衣的时候、喝水的时候、吃饭的时候都理所当然地在身边,直到有一天忽然消失了,才体会出蚀骨难熬的失落来。
  她弄丢过许多东西,这一次,大概是把自己也弄丢了吧。
  静下来的时候,将这几年前后发生的事仔细想了一遍,又有些庆幸:青和与君承欢没有阻止韶华的离去,甚至还遣了人护送他,毕竟是司城府上的少爷,卖个人情总比欠下条命来得划算……她庆幸,从今往后至少他能好好的,无病无灾。
  那曾经坐在婆娑柳影中得意微笑的人,风神秀异的模样,她始终记得。
  此生都记得。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笑笑整个人魂不守舍地呆在屋里,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更多时候则托腮坐在门口看人们继续搬运巨石,运石的人来来回回经过了数十遍,她的视线却不知道对焦在何处,有些怔怔。
  浑噩到第六日,卑都多带了浩浩荡荡一队人前来请她,说是“西泽垄”中乱石已搬得七七八八,需她移步前往找寻入口。较之先前,他态度分外客气,准是青和许了他不少好处,笑笑不悦地翻一记白眼,当下不愿多搭理他,圈了手施施然来到了“神仙坑”。
  “神仙坑”里布满了守卫,许多是青和的黑衣侍卫,其余则是卑都多的人,负责挖掘搬运的村民们被轮流看守着,三五成群地进行零星的清理工作,笑笑虽已见过一次坑中奇景,但今日再看还是深深震撼折服。
  她吃力地仰视这些恢弘岩雕,玄天十二君法相庄严垂眸凝世,投下的巨大阴影如同巍峨高山盖在所有人身上,青和也好、君承欢也好、她也好,都仿佛不过尘世的小小蚍蜉,落在凡俗间,生在慈悲间,朝生暮死。
  卑都多将她领到了其中四位天君塑像前,这四座塑像底基被凿开,挖出块巨大的石梁连成一气,下端则是整面凹凸有致的立体岩壁,其上覆有一层色泽厚重的颜料,绘得是精巧绚烂的九色壁画,剥掉颜料之后才裸露出了其下面的大致面貌:是一排通体珊瑚色的浮雕玉壁。
  说是玉壁也不十分贴切,其形状似塔上的拱形门,凑近了看类似于又高又厚的药玉屏,每一扇中还能看出浅色絮状物,整体呈半透明。
  笑笑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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