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相识第一面,胡四相公便被那残书牢牢锁于司马身旁。
司马对父母朋友只说是请了胡四为师,好在其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儒佛论道,竟是样样精通。只说是学,不管学些什么,胡四相公皆能授之。有何人来试,也都说得过去。
平日里相对论道对弈,那胡四将嵇中散的琴吴道子的画王右军的书一一示于司马,虽不明说,却也不讳言自己是狐,二人都不提,就仿佛成为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久而久之,渐渐熟稔起来,竟真似对和睦师徒。
有时司马也将人世种种龃龉龌龊慢慢讲与胡四听,他只是睁大了眼,偶尔感慨说——真会如此么?不至于罢。
司马便拍拍他头,笑他白活了数百年,一些儿世故不通。
胡四相公拧了眉头,淡淡却分明是怄着气说——你又通今博古么?我的广陵散可是嵇中散亲自传授,偏不教给你。
司马大笑,胡四就不去理他。
如是过了大半年,纵然胡四相公不常说话,司马却是自得其乐,对他无所不言。
——只除了那书。
司马密密藏好野狐书,只将第一卷交于胡四。
胡四相公竟也不提。
无人处将道法方术细细授与司马。
胡四相公极少笑,只在司马穿墙卡在半途时抿一抿嘴角,显出三分笑意。一双碧清的眸子却总是看定了他,转侧间烟波流转。
一日司马燕饮归来,醺醺然步入内室,见了胡四相公,凑近了他面皮仔细观瞧。
胡四也懒怠动弹,任他酒气扑面而来。
司马看了半日,手指抚过他眼角伤痕——先生,人道狐性本魅,先生为何不施魅于我?
胡四竟冁然一笑,按了司马肩头坐于几上,你醉了。
司马醉得一片混沌,只记得死死抓住胡四手指,翻来覆去说既是妖狐,为何不报一箭之仇?为何不魅我?惑我?哪怕杀我?
既是妖狐……
既是妖狐……
胡四一根根掰开他手指,伸手抚平他眉间皱褶,低声说——世人皆道狐善魅,谁知……我不如你。
司马朦胧间听不分明,昏然睡去。
而今想来,那胡四相公竟是这样说的?少年一手支颐,显出很有兴味的样子。
司马皱眉,当日情形,此时终于历历在目,却不知……
少年也皱眉,狐惑人乃是天性,那胡四相公这般说话却是为何?
司马惨然微笑。
二人一起厮混得久了,渐渐从正直文雅的清谈转入醉生梦死的奢靡,胡四相公借着教授方术之机,顺手变出些绫罗绸缎美酒佳肴之类,自己却滴酒不沾,倒便宜了司马。
司马也曾借了酒意贴近他,直到嗅到扑鼻全是他身上微妙的香气,又被胡四悄无声息地避开。
推搪间只觉他是端方木讷小书生,自己才是那潜行入室的狐,不觉失笑。
一次被推得重了,索性乜斜着醉眼说,有美酒无美人,终归扫兴,先生可愿唤出佳人一舞以助兴否?
胡四一挥手,果然从袖中飘出小人儿若干,见风就长,眨眼间已成佳丽八名,袅娜娉婷。
司马故意摆出见色起意的模样,余光却一直瞄着冷然端坐着的胡四相公。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开口——先生何必太过拘泥?
声色之娱,不过电光石火,皆为幻化,转瞬成空。
司马苦笑,伸手去碰胡四菲薄嘴唇,触手之处温暖柔软,纵知不过都是幻象,却不得不沉迷。
这次他竟没有避,而是拢住了司马肩膀,甚至微笑得近乎美好,说,所有方术皆以授你,那书……也该还我了罢。
司马只觉当头一棒,冷入骨髓。
他几乎忘了他陪在他身旁,传他方术,看他饮酒,任他亲近,全是为了那——野狐书。
他不禁打了个寒噤,退后一步,看着眼前这张脸。
一般的眉目如画,一般的清淡冷冽,只是先前还以为这冷淡是薄冰下的美酒,而此时才知——冰依旧是冰,所谓清浅酒色,不过是倒映的自己脸上的热络。
纵然不魅人,胡四还是狐。
不通人世险恶,也就不通七情六欲,他不过是只一心挂着修道成仙的狐。
司马想了想,终于酝酿出一抹温暖笑意,端了杯酒置于胡四唇边,喝了这杯,我就将书还你。
胡四相公仰起脸看着他,眼色竟比杯中美酒还要清亮,就着司马手中喝干了整杯竹叶青,呛得弓起背咳了起来。
司马笑着抚他后背,来来,难得见先生饮酒,学生再敬一杯。
胡四相公皱了皱眉,小声说——不好喝。又抬眼看了看司马,还是喝了下去。
今日一别,不知此生能否再见,先生再饮一杯。
胡四相公掩了掩杯口,面露些许迷惑之色,又喝了这杯。
人说醉笑陪君三万场,先生竟连一杯也不肯陪我?
先生……
先生……
酒过数巡,胡四相公酒意上涌,头昏眼花靠在司马肩头。
司马拈住他一缕头发慢慢搓揉,先生得了书后……就真要走了么?
嗯。胡四双颊酡红,迷迷糊糊往司马肩上蹭去额角细密汗珠。
一去就真不再回来了么?
胡四笑,摸着司马脸颊说——修得仙籍,自不能事事随心。
司马打横抱起胡四相公置于榻上——只是只狐狸,温暖之至,却轻若无物。手指从他眼角伤痕一直辗转到颌下,百般流连,而后停住,转身出了房门。
取了狐书四卷回房,胡四已经不见。
司马一惊,掀起被子却见一只纯白色狐狸酣卧于重重衣衫之中,不由得笑了一笑,将书放于胡四怀中。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先生,拿回了书,你要去哪儿?
回……家。狐狸艰难地睁开醉眼,爪子抱紧了书,离开司马手臂往外跳。
然后呢?少年望定了他,断定将有变故一般,眼神凝重。
然后我随了他去,眼见他跌跌撞撞叼着狐书进了洞穴。
那洞穴——司马笑了一笑——就在我家院外竹林之中。想来我认识他虽则不过两年,他认识我……却有二十年了吧。
我眼见他头也不回离我而去,宁可修甚么劳什子的道等甚么子虚乌有的仙也不与我厮守,一时气血上冲,就……引了水直灌入洞中。
他又微笑起来,人心真可怕,是不是?那洞明明深不见底,却还是被我灌满。当日我直到眼见浮起一具狐尸,银白皮毛,眼角伤疤深入肌理,才懈下一口气来,嚎啕大哭。
然后呢?少年眼中好奇竟也被这故事染成惨淡神色。
哪里还有什么然后。
故事没有结束,自然还有然后的。
司马闭上双眼,沉默良久,才深吸了口气——然后,然后内库盗案忽起,说是皇宫内院中失了许多器皿绸缎,然后……你知道,就在我家找到了。
然后呢?
盗窃皇宫财物,自然是死罪。然后——
司马眼中茫然神色一敛,笑了起来,看着自己的手指忽而化成了灰。
原来我忘了——然后,我死了。他在嘴唇化为飞灰之前轻声说。
少年慢慢俯下身来,伸手握住那一蓬微尘,又看着它们纷纷扬扬从指间漏下,低声说,多蒙你教我人世艰险——
可是司马,我怎会不知你将狐书藏于何处?
《野狐书》完
至此《妖狐四顾》完坑………………
狐狸的怨念算是圆满了,至于会不会有蛇啊鬼啊什么其他妖怪的同人么。。。让我想一想。
前面一直忘记说,这四个故事分别出自
《太平广记 任氏》
《聊斋志异 胡氏》
《聊斋志异 九山王》
《太平广记 李元恭》、《太平广记 林景玄》==》最后一个故事《野狐书》敷演的成分比较多,是两个故事拼凑而成
前面的么……在原著基础上的改动不多,有兴趣的同鞋可以去看看原著。。
野狐书看来我还是得解释一下。。囧
写故事写到需要另外解释,是我的失败TAT
写的时候就知道会讲不清楚,但水平所限………………
首先是胡四一直住在司马家附近,其实是他先看上了司马,有意让他夺去狐书,借故来找他。
他虽要修仙,却放不下司马,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是司马夺了书,是司马逼他教他方术。
后来方术教完,他再无借口,只好离开。
关于司马之死,是胡四所为,他知道司马对他爱恨交加,于是教方术时变来的美酒绸缎,都是取自皇宫,如果司马不害他,他会替他遮掩。但司马终于还是对他下了手,所以此事暴露,司马被处死。他却一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很多笔记小说里面都有不知道自己死了的人一直以活人的样子存在,一旦知道就灰飞烟灭的记载)
一直与司马对话的那个少年就是胡四自己,他当年虽然喝醉,并没有醉到司马以为的那个程度,装死而已。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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