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年下大祭先祖,声势浩大直追五大家,加上投到陈家印坊的那些银子如今不知道翻了几番,光年下一笔分红就快够当日本钱了,自己又怀上了身子,请人推算出来说九成九是男丁,——如今的四太太真是万事遂意。
那王家的兄弟俩,离了京城也不消停,又给越府姐妹们捎来年礼。越芝那份当着四太太面拆开了看,越苓一看立时嚷嚷开了,只说不公平。四太太笑得意味深长,回头就叫人给娘家绸缎庄捎信去,要赶在年下再挑一回料子。又叫随身嬷嬷带着姐妹俩去珍宝轩挑了两套新头面。
等到听年戏的时候,众姐妹往那里一坐,越芝同越苓就十分扎眼了。
第72章 过年
到了腊月十二五六,这年味就极浓厚了。各处都换了新春吉装,描金正艳的椅袱椅搭,盘银缂毛的铺地毡子,连垂挂的门帘都是猩红绘彩的。这新年的装饰同寻常的不一样,过不了二三年就得换一回,稍有些陈色就不合用了。
到了除夕这日,越府中路大开,老太爷老太太领着越家子弟焚香祭祖,又告天地。
傅清溪同柳彦姝就在落萍院里呆着,傅清溪手里还拿着几张纸,一会儿划一笔一会儿划一笔的。夏嬷嬷捧了衣裳过来问道:“姑娘,先把衣服换了吧?一会儿恐怕就得来请了。”
每年如此,待到前头祭完祖,大开家宴的时候,傅清溪同柳彦姝才会过去。同姐们们一起给老太爷老太太磕头拜年,之后一起用年夜饭,然后回到花厅里陪着一起守岁。今年也是如此。
果然换上衣裳没多会儿,韩嬷嬷过来请人了,傅清溪便同柳彦姝一起往上房去。
她看柳彦姝上下衣裳,竟全是针线上的手笔,心里诧异,问道:“姐姐这回没有什么新主意了?去年的那一身就很好看。”
柳彦姝一笑道:“给什么就穿什么吧,要不然又有人心里不高兴了,不是徒增是非。”
这话说得傅清溪一愣,不停看柳彦姝,柳彦姝笑她:“做甚么这么看我?”
傅清溪笑道:“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这才几天,姐姐就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然我该多看几眼的。”
柳彦姝一笑,并不多话。
两人到了多福轩,同越荃姐妹几个一起站定了,等孙子们磕完头,就一同上前给老太太、老太爷磕头拜年。老太太同老太爷两人在上头坐着,都满面笑意,一个劲儿地道:“好,好!”
待磕完头起身,老太爷笑道:“先给你们分压岁钱!”老太太抬了抬手,便有嬷嬷们端着大盘子给众人发压岁荷包。
如今越家还没有曾孙辈,待越荃她们磕完头,就是几个管家主事们上来磕头道贺。
等这一波行完礼,才往多福轩大花厅里用年夜饭去。等年夜饭用完,老太太带着女眷们往后头颐庆堂去守岁,这边老爷少爷们就在多福轩陪着老太爷说话。
守岁开始众人兴致高,到了交子时刻就难免有些犯困。可照着老规矩,这若睡过去来年就不甚吉利。为了熬困头,向来有许多年下可玩的游戏。便是众人作赌为戏,这会子也不禁,平日里却是绝不许玩的。连大丫头们,在年上也得空抓几个铜子儿一块儿赌个花红什么的。
老太太同太太们在上头围坐说话,因着四太太如今有了身子,格外金贵,老太太特吩咐给她挪了张软榻过来,叫她坐一会儿就歪着去。四太太笑一声:“那我可对不住了。”几位妯娌都道:“你这会子个别,也别讲究那些了,身子要紧。”
底下姐妹们便自取了想玩的玩意,凑伴作耍。
越芃取了一副骨牌,越苭道:“你这会子想要抹骨牌?我可坐不住那么些时候!”
越芃笑道:“我也坐不住,这么着,咱们来玩‘凑双满’可好?”
国朝以“十二”为满,一年十二个月,一天十二个时辰,所谓凑双满,便是从骨牌里随意取出四张来,凑成双满,即二十四。那骨牌上本就有数的,又把字和花都另规定了或十或一,都是有说法的。
越苭点头道:“这个倒还好,只是费脑筋。”
越芃道:“咱们也没有白费脑筋的道理。这么着,一局九副牌,咱们也赌个输赢如何?”
越苭一听便在她对面坐下来道:“好,你要送钱来,可别怪我下手太狠。”
越芃笑道:“你若输了可不许哭鼻子。”
她两个豪言壮语,把另外几个也引了过来了,都笑着观战。
初时越苭连赢了两盘,正要得意,越芃忽然也厉害起来,连赢了三盘,之后虽失了一盘却又紧接着扳回两城。如此一来,五赢三输,最后一盘都不用比了,越芃赢了头一局。
越苭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如此你来我往,各有输赢,最后一算,却是越苭输的多赢得少。
她还要战,越芃告饶道;“四妹妹,放过我吧,我都算得头疼了。”
越苭笑道:“我不能认这个输,过年头一遭,我可咽不下这口气去。这么,你来不动了,就请个人来替你吧。”
越芃笑道:“那我就请大姐姐帮我好了。”
越苭大喊:“你太欺负人了!”
越荃在一旁笑道:“不如叫傅妹妹试试,我如今长久没玩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呢。”
越苭便看着傅清溪,柳彦姝把傅清溪轻轻一推,笑道:“去吧,赢了钱来咱们买果子请客!”说得众人都笑。
傅清溪坐下之后,开始一局就输了,越苭大喜,还要同她玩第二局。可从第二局开始,她就没让越苭赢过一回,全是只下五盘。越苭眼见着脸越来越黑,越荃笑道:“三妹妹,你去替替苭儿。她这是转不动脑子了,还当车轮战是好应付的呢。”
越萦答应一声,越苭便起身让了她。越萦同傅清溪对上,虽能赢一两盘,却到底不敌,论全局来算也是有输没赢的。
最后越荃下场,竟然都没有能胜过傅清溪,遂笑道:“今儿我算是见识到傅妹妹的厉害了,得了,你们输的都归我了吧,谁叫我这个做姐姐的都栽了呢。”
越芝笑着拉傅清溪:“傅妹妹你可真厉害,我都没看清楚牌面呢,你都算出来了!”
傅清溪笑道:“这东西其实就那么几个组合,一则相加,二则相乘,相乘不过三八、四六、二十二,加上牌面的数也只一到十,都是定例,玩的是个熟能生巧。”
越芃叹道:“啊呀,傅妹妹就是个专攻数术的,我们这回可真是太失算了!”
越苭那里执了个签筒过来道:“来来来,傅丫头,我同你来玩这个。什么也看不见,就凭运气!”
傅清溪摇摇头:“自己什么力也使不上,那没意思,我不玩。”
越苭傻眼,越荃在一旁笑个不停,她道:“傅妹妹这主意正,果然,全凭运气还玩什么!事情非得有运气又有能耐在里头,才有趣。”
越萦道:“那咱们来玩‘乾坤算’。”乾坤算是一种骨牌的玩法,因其不同的组合有不一样的计分,到最后算分论输赢。故此,自己手里的牌如何配搭,最后摊牌的时候如何算法,却是一个重中之重。若是明明三二三四可以得六十分的,你给拆成五二二三就可能只有五十八分,那就失算了。
柳彦姝笑道:“那我同清溪算一家的。”
越芝几个也不爱玩这太费脑子的,于是越芃、越萦、越苭同傅清溪四个人刚好一桌。越荃看她们打了两圈,就往太太们那里坐着说话去了。
待得她回来,傅清溪跟前已经一堆筹码了,眼看着是一家赢三家的局面。越芃道:“大姐姐快来替我,我算得头都疼了。”
越荃便替下了越芃,之后稍稍扳回局面,只是轮过几圈,那筹码又同流水一样往傅清溪跟前流去了。
最后越苭把手里的牌一扔:“不玩儿了,今儿真是见了……见了……”想起今儿是除夕夜,总算没把那鬼字说出来。又对傅清溪道:“你是不是见天玩这个呢?算得那般顺!”
傅清溪一笑:“我天天帮着董九哥看账,算得自然快些。”
越荃还不知就里,问过原来还有这样内情,忍不住笑道:“傅妹妹这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那头被人白白使唤了,这头练成了本事却可以赢些彩头,也算不无小补。”
只柳彦姝高兴得很:“清溪,往后我若买香露差了银钱了,就替你约了姐姐们打牌,你平日里可别断了演习!”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她们底下热闹,上头老太太便问起究竟来,边上一个嬷嬷细细说了事情原委,老太太惊讶道:“一家赢三家?连她们姐妹几个联手都赢不了她?这傅丫头可真是厉害了。”
大太太点头道:“是个能吃苦肯用心的。”
二太太也道:“只脑筋转不过弯了,这大节下的,也不说给姐姐们放点水。”
四太太笑道:“你没看柳丫头在后头紧紧盯着呢?哪里能许她偷偷放水?!”
三太太乐道:“咱们小时候不记得了?”一指四太太,“她兄弟给人姑娘家放了两张牌,后背都差点叫她掐青了!”
一时都想起年少时候的事儿来,更笑了。
等到了子时,前头男人们放起爆竹烟花来,却是要迎新天地。
厨上又端出交子饽饽,众人都用了几枚。又把井里新打上来的新年头道水煎了天师府、太医院送来的料材,各人净面洗手,跟着老太太到中庭祭拜天地,这才算完了除夕之事。
初一大早要给老太太老太爷请安拜年,按规矩寅正就得到颐庆堂的。傅清溪同柳彦姝回到落萍院,赶紧洗漱一下就躺下睡了。外头不时响起鞭炮爆竹声,实在也难睡踏实。傅清溪堵住了耳朵,只觉着自己刚刚迷迷糊糊睡过去,夏嬷嬷就来唤了:“姑娘,该起了,别误了时候。”
闭着眼睛起了身,由着杏儿桃儿伺候着梳头穿衣,勉强漱口洗脸。夏嬷嬷动手给上了个妆,插戴上新年里的吉祥首饰,又在鬓上簪了一朵金红香,笑道:“这时候还能戴上新鲜花朵的,可也没几家了。”
外头还浓黑一片,点上灯笼,傅清溪走出门外着冷风一吹,才算醒透了。
柳彦姝前后脚出来,正打哈欠呢,傅清溪指着天上的星星道:“你瞧瞧那星光,看着都比平时冷呢。”
柳彦姝头也没抬:“赶紧过去吧,一会儿她们去神楼了,咱们好回来补觉。”
傅清溪点点头,忽然觉着这尴尬的身份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
第73章 相岔
从颐庆堂回来,刚歪了一会儿,就又来请了,这回是全族上下的拜年。小辈们给长辈一一磕头,同辈间也要按长幼行礼。一圈下来是头晕眼花。老太爷昨日刚过交子,就换了衣裳带了大老爷和三老爷往宫里祭拜天帝大神去了,因此家中今日年仪全要老太太主持。
老太太照例提一句老太爷同两位老爷的去向,说道:“这头就等回来了再磕吧。”一时礼毕,差不多就到了新年家宴的时候,都是定例的,连其中菜色也年年相差不大。
年初二回娘家,那是小门小户的行事规矩,大宅门里不兴如此。要不然当家太太们都一个个走了,这头谁来待客?倒是这日都会遣人往娘家去问好送礼。这又同年前的年礼不同了,称作拜年礼。
初三开始请年酒,世交故旧各自的年酒日子差不多都有数的,尽量不重在一处,若是族众繁茂实在避不开的就另说了。这年酒的顺序,有的家按权威高低,有的家按亲疏远近,各有各的说道。越家是老太爷定下的规矩,按着亲戚远近来的。
姻亲故旧之后,就是世交远亲,到了初七这日,又摆上了戏酒,两位太太今日被请去吃年酒了,四太太有了身子不好劳累,今日是三太太帮着招呼宾客。
连着听了几日的戏,还一点儿带哭的带苦的都不能见,一色喜气洋洋富贵吉祥的,姐妹们也都听腻了。虽碍着规矩不好离席,也是看得有一搭没一搭的,不时说上几句话。
傅清溪觉着这年过得比寻常用功读书还累,到处闹嚷嚷的。又看了两出,对一旁的越芃道:“二姐姐,我出去走走。听得我脑袋里嗡嗡的。”
越芃点点头道:“嗯,你去吧,一会儿记得回来,可别跑没影了。”
傅清溪一笑:“我又不是六妹妹。”
从正院里出来,也不敢走太远了,就到小花厅外头的花圃边上捡个向阳的石头坐了。杏儿在一旁道:“姑娘,这石头多冷!我去取个褥子来。”
傅清溪正想叫她摸摸那石头看,忽然又笑道:“好,那你快去快回。”
杏儿便去了。这里过来一个伺候席面的仆妇,见傅清溪在那里坐着,就给端了一盏茶上来,并一个什锦果盘。傅清溪一愣,她又不是越荃,在府里可没遇着过这样的事儿。
正自疑心,一个声儿道:“转了一圈没寻见你,却在这里躲清静?”
傅清溪一回头,却是谢翼。
谢翼的五官生得比寻常人深邃,尤其眉弓略高,眼眶凹得深,一双眼睛被浓密的睫毛一挡,好似总在想着些什么。这几个月没见,看他面庞更瘦削了,越显得鼻高目深,整个人瞧着也越发沉郁。从前他也不是热闹灵巧的人,可如今往那里一站,好似要把周围的太阳光都给吸没了似的。
这会儿他见傅清溪瞧着他,笑道:“怎么,不认识了?”
傅清溪回过神来,忙起身行礼,谢翼摇摇头道:“说你多少遍了,也不会改。”
说着话在一旁另一块石头上坐下了,恰与傅清溪相对,似是随口问道:“听说你如今读书用功,很有些出息了?”
傅清溪赶紧摇头:“没有,差远了。”
谢翼瞧瞧她,顾自己道:“那云演数试可不是容易玩的。虽声名不显,那是举办者特意为之的。实则后头许多书院盯着呢。你这回居然能夺魁,实在出人意料。”
傅清溪便把上头的题说了一回,又道:“恰好我如今帮董九哥看些买卖的东西,那题目里一堆堆的数,实则并不是都有用的。且那些数都不像是题目该有的,倒像是真事儿里头的那个乱劲儿。我恰好做惯了这个,却是捡的现成便宜。”
谢翼却问:“董九同你挺亲近?”
傅清溪道:“亲近?我帮董九哥看账,里头看不明白的就得问他,来回来去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