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异境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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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异境三部曲-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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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要喝点什么?

什么都不想。我是来找昨晚轮值的女酒保的。她叫『贝芙莉』。很漂亮的褐发女郎,三十五、六岁。身材很高。

酒保从高脚椅下来,将小说放在吧台上,灰白长发的颜色像洗碗水,在脑后绑成一束小小的马尾。

你来过?这家店?昨天晚上?

没错。伊森说。

然后你说一个高高的褐发美女在这儿顾店?

是的。她的名字是『贝芙莉』。

那人摇摇头,伊森看得出来他的笑容里带了点嘲讽的味道。

我们的薪资簿上只有两个酒保。一个叫史蒂夫,另一个就是我。

不对,这女人昨晚的确在这儿招呼我。我吃了个汉堡,就坐在那里。他指着角落的高脚凳。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兄弟,不过你昨晚是喝得多醉啊?

我滴酒未沾。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兄弟。我是个联邦探员。我很确定我昨晚来过,我也很确定那女人出现在这儿。

抱歉,那么,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你的话。我想你一定是记错店了。

不会的,我……

伊森的眼前突然一黑。

他将手指插进两边太阳穴的发际。

他可以感觉到他太阳穴的动脉跳动,每一个心跳都送来一阵激烈难忍的剧痛,像他小时候一下子吃太多冰时感觉到的一样。

先生?先生,你还好吗?

伊森脚步踉跄地从吧台往后退,嘴巴仍在说着:她在这儿。我很确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下一个画面就跳到他站在外头,双手按在膝盖上,弯着腰对着人行道上一滩呕吐物,他很快猜到那应该是他吐的,胆汁经过喉咙的灼热感还鲜明地残留着。

伊森站直身体,用西装外套的袖子抹了抹嘴。

太阳已经掉到岩壁后面,夜晚的凉意逐渐笼罩整个小镇。

他还有事要做。他得找到贝芙莉。他得找到救护队的人,找回他的东西,可是,他却只想躲在一个黑暗的房间,缩在床上。进入梦乡,避开所有疼痛。避开一切混淆。避开一直在那里、且愈来愈无法忽视的感觉。

恐惧感。

愈来愈觉得有什么事出了错,出了大错的感觉。

伊森蹒跚地爬上石阶,推开饭店的大门。

壁炉的火光温暖了整个大厅。

一对年轻的情侣依偎在火炉边的双人沙发上,从高脚杯里啜饮香槟。他们正在共度浪漫假期吧?他想。享受松林镇不常看到的另一面。

一个穿燕尾服的男人坐在平台钢琴前弹奏励志名曲《凡事往好处看》(AlwaysLookontheBrightSideofLife)。

伊森走向柜台,强迫自己挤出笑容。

今天早上把他赶出房间的柜台小姐还没抬起头就开始讲话。

欢迎光临松林大饭店。今晚我能为您提供什么……

她抬起头,看见伊森,便住口没将话说完。

嗨,莉莎。

哇,我真不敢相信。她说。

不敢相信?

你居然回来付钱。你告诉我你会回来付钱,不过老实说我以为你会从此消失无踪。我得向你道歉——

不,听着,我今天还是找不到我的皮夹。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回来付你昨晚的房钱?即使你向我保证过好多次?

伊森闭上眼,在极度的疼痛中挣扎喘气。

莉莎,你不知道我今天过得有多糟。我只需要一个地方躺下,休息几小时。我不需要在这儿待一整晚。只要一个地方让我的脑袋清醒一下,睡一会儿。我的身体真的非常不舒服。

等一下。她从椅子上滑下来,倾身向前,隔着柜台和他对峙。你还是没钱付帐,可是你要求我再给你另一个房间?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你骗了我。

对不起。我真的以为我今天就可以找到——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帮你冒了多大的险?要是被发现了,我很可能被开除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出去。

什么?

你没听到我的话吗?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莉莎。我的手机不见了。身无分文。而且我从昨晚之后就没吃过饭——

你可以再对我解释一遍,这些关我什么事吗?

我只需要一个地方让我躺几个小时。求求你。

听好。我已经尽可能地向你解释了。请你现在立刻出去。

伊森动也不动,只是瞪着她,希望她会看到他眼中的痛苦,软化下来,同情他。

马上。她说。

他高举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从柜台往后退。

他推开大门时,莉莎在后头大叫: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出现在这里。

伊森差点在下台阶时跪了下来。他走到人行道时,头昏得不得了。街灯和路过车灯射出的光开始旋转,伊森感觉到他的双腿一点力气都没有,仿佛有人拉开了阻水塞将他的力气全卷进下水道。

他努力在人行道上站直身体,隐约可以见到八个街区外医院的红砖建筑。他对它仍心存恐惧,可是他现在需要去医院。他想要一张床,想要睡觉,想要止痛药。任何可以缓和疼痛的东西他都愿意接受。

如果不去医院,他就得睡在户外,找条巷子或者公园,露宿街头,忍受风吹雨打。

但还有八个街区要走。他举步维艰,身旁所有的光源全变得支离破碎,拖着愈来愈长的尾巴不停回旋,愈来愈亮。他的视线歪斜扭曲,看出去的世界就像用长镜头拍摄出的城市夜景,车灯拖着长长的线条,街灯则成了熊熊火炬。

他撞到了人。

一个男人推开他,说: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吗?

到了下一个路口,伊森停下脚步,怀疑自己能不能走到对面而不倒在马路上。

他蹒跚后退,背靠着建筑物,摔跤似地跌坐在人行道上。

街上人来人往,他无法看得很清楚,但他可以听到水泥地上的脚步声和路人谈话的零碎片断。

他失去了时间感。

他甚至可能还睡了一会儿。

然后他发现自己侧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感觉到其他人的呼吸。他们说话的声音离他不到一英尺。

他们是在对他说话,但他却无法将听到的字汇在脑袋组成一句能懂的句子。

他睁开眼睛。

天空已经全黑。

他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一个女人单膝跪在他身旁,他感觉到她的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她轻轻地摇着他,对他说话。

先生,你还好吗?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先生?你能不能看着我,告诉我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他喝醉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不对,哈洛。他是病了。

伊森皱着眉想对焦,想看清楚她的脸,但是周围的光线很暗,他的视力很模糊。他只能看到对街的街灯像一个个的小太阳,刺眼得不得了,还有偶尔经过的车子扫射过来的强光。

我的头很痛。他的声音是这么虚弱,充满痛苦和恐惧,听起来完全像是另一个人。我需要帮忙。

她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不要担心,不要害怕,救护车就快到了。

虽然握住他的手显然已经不年轻,皮肤像放了太久的纸,又薄又脆弱,但那个声音、那个语气却是如此熟悉,一瞬间,便将他的心击成了碎片。

4

他们从班桥岛码头搭渡轮离开西雅图,到达半岛北边的安吉利斯港。四辆车,十五个人,全是布尔克家最亲近的朋友。

泰瑞莎本来希望会是个晴天,可是这天不但冷,而且还下着雨,奥林匹克山躲在乌云后头,除了他们车灯前的高速公路车道,什么都看不见。

可是,这一切其实都无所谓。

不管天气有多坏,他们一样都要去,如果没人想陪她一起去,她和班恩还是可以自己步行上山。

她的朋友朵拉开车,泰瑞莎坐在后座握住她七岁儿子的手,看着玻璃上的雨滴和远处苍茫的深绿色树林。

往西出城不久,下了一一二号高速公路,就到史崔普特峰的步道入口。

仍然是个大阴天,不过至少雨停了。

他们沉默地出发,沿着河流往上走,没有人说话,只有鞋子踩进泥泞中的脚步声,还有断路器持续发出的机械噪音。

泰瑞莎在经过小河湾时低头往下看,水并不如她以为的湛蓝清澈。她怪罪乌云让它色彩黯淡,不承认是自己美化了回忆。

一行人走过第;次世界大战留下的沙坑遗迹,爬过满是蕨类植物的小山丘,走进树林里。

到处都是苔藓。

树叶还在滴水。

虽然已是初冬,却还是一片翠绿。

再过不久,他们就会到达山顶了。

整趟路,没人开口说话。

泰瑞莎双腿酸痛,她可以感觉到眼泪逐渐在眼眶里打转。

当他们登上山顶时,天空开始飘雨。雨势不大,充其量只算夹杂在风中乱飞的水滴。

泰瑞莎独自走到一片草地上。

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如果这是一个大晴天,可以看到好几里外的风景,甚至可以看到千尺之下的大海。

今天只能看到峰顶的一小部分。

她在湿湿的草地上崩溃,将自己的头埋在两膝之间痛哭。

雨轻轻打在她拉起的斗蓬连身帽上,隔绝了她和整个世界。

班恩在她身边坐下,她伸手搂住他,说:你真棒—走得真好。亲爱的。你还好吗?

还好。我猜。就是这儿吗?

对,就是这儿。如果没有雾,你可以看得比现在远多了。

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她拭去眼泪,颤抖地深呼吸。

现在,我要讲一些关于你爸爸的事。也许其他人也有话要说。

我也要讲吗?

如果你不想讲,也没关系。

我不想讲。

没关系。

我不讲不表示我已经不爱他了。

我知道。

他会想要我说些关于他的话吗?

如果那会让你心里觉得不舒服,他不会勉强你的。

泰瑞莎闭上眼睛,花了几秒钟重新振作。

她挣扎地站起身来。

她的朋友们全踩着蕨类植物走来走去,对着双手呵气取暖。

山顶没什么树,相当空旷,一阵强风吹过,蕨类植物化成一波波绿浪,气温低到他们呼出的气全化成了水蒸气。

她出声叫唤。所有的人聚集,挤在一起,共同对抗雨水和强风。

泰瑞莎告诉他们,在她和伊森开始约会的六七个月后,他们来半岛区旅行。住在安吉利斯港边的民宿,然后下午时到安崔普特峰的步道健行。他们在黄昏时分到达山顶,天气非常平静晴朗。正当她眺望海峡、看着远方的南加拿大时,伊森单膝下跪,向她求婚。

那天早上,他从便利商店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只玩具戒指。伊森说他没有计划要这么做,可是在这趟旅途中他明白了自己想与泰瑞莎共度一生。他告诉她,他从未像现在这么快乐。他们就这么站在峰顶上,全世界在他们脚下展开。

我也没有计划要这么做。泰瑞莎说:可是我点头答应了,然后我们待在这儿,看着太阳沉入海中。伊森和我老是说要再找个周末回到这儿,可是生活就是这么回事,日常琐事和其他计划让我们从没真的回来过。无论如何,我们曾经很快乐……她在她儿子的头顶上亲了一下。……也曾经没那么快乐。但是我相信十三年前,站在这个山顶上看落日的伊森是最快乐、最无忧无虑、对未来最充满期待的。你们都知道,他失踪的过程……她努力克制只要一提起这件事时,心里必然会掀起的狂风暴浪。……嗯,他没留下遗体,也没留下骨灰,什么都没有。但是……她在眼泪中挤出微笑。我还是把这个带来了。她从口袋拿出一个很旧的塑胶戒指,戒环上的金漆早已褪色,薄薄的戒台倒是还牢牢抓着菱形的绿玻璃。有些人这时也忍不住跟着流泪。他后来确实又买了个真的钻戒给我,不过我觉得带这个来不仅比较合乎经济效益,而且更合适。她从已经湿透的背包拿出一把园艺用的铲子。我想要在这儿留一样特别的东西纪念伊森。我觉得应该这么做。班恩,你愿意帮忙吗?

泰瑞莎单膝跪下,拨开地面上的蕨类植物。

因为下雨,泥土吸满了水,变得很湿软,铲子轻易地插入地面。她挖出几个大土块,将铲子递给班恩,让他将洞挖得更大一点。

我爱你,伊森。她轻声说,我好想你、好想你。

然后她把塑胶戒指放进浅浅的坟里,将挖出来的土填回去,用铲子的背面将它拍平。

那天晚上,泰瑞莎在他们上安皇后区的房子办了一个派对。

好朋友、旧相识、老同事挤满了屋子,还抬来一箱又一箱的酒。

陪她上山的那群密友,以前全玩得很疯,现在却成了负责、有礼的专业人士。他们在回西雅图的路上发誓一定要为伊森好好喝上一夜。

他们信守承诺。

一整夜,他们举杯狂饮。

一整夜,他们轮流讲着伊森的故事。

一整夜,他们又哭又笑。

十点半,泰瑞莎站在他们俯视小后院的阳台上。西雅图总是阴雨绵绵,但在罕见的晴天时,你可以从这儿看到城市的景致和南方雷尼尔山蒙胧的白色轮廓。今晚,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全隐蔽在浓雾里,只有从云层迁出的一点霓虹亮光让人感受到它些微的存在。

她靠在扶手上,和朵拉一边吸烟,一边喝着第五杯琴汤尼,其实她从大学时代离开姐妹会后就已经戒烟。她也很久没暍这么多酒了,她知道明天一定会宿醉,不过现在,她却宁愿选择这个温柔的抚慰,暂时远离现实的伤痛,将所有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和如影随行的恐惧抛诸脑后。从事发至今,她连睡都睡不安稳。

她问朵拉:如果他的人寿保险拒绝理赔的话,我该怎么办?

为什么会拒绝理赔呢?亲爱的?

没有死亡证明。

那太可笑了。

那么我就只能把这栋房子卖了。以法务助理的薪水,我不可能供得起房贷的。

她感觉到朵拉从后头抱住她。不要现在去想这些问题。你只需要知道有很多朋友爱你。我们绝对不会让你和班恩发生任何事的。

泰瑞莎将空酒杯放在栏杆上。

他并不完美。她说。

我知道。

和完美还差得远了。不过所有他犯的错,至少……他不会推诿卸责。我爱他。一直都很爱他。即使是在我刚发现的那时,我也知道自己一定会原谅他。即使他将来再犯,我还是会留下来。我无法离开他,你知道吗?

所以,在他出差前,你们两个已经完全和好了吗?

是的。我的意思是,当然我还是会觉得很……难过。毕竟,他做了……

我知道。

可是我们已经走过最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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