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开始露出了鱼肚白，加上拖拉机前面的车灯，车上的人可以影影约约看到十几个小孩哆哆嗦嗦地站在冷风中。
“你们怎么在这里？”张力大声呵斥地下了车，看样子都是来送行的。可是这群孩子怎么这么没眼色，这十万火急的时刻，岂是容得半点耽误的？
“张叔，你帮我们把这些都带给安姐姐。”为首的孩子从兜里掏出几个鸟蛋，其余的小孩也一窝蜂一样把东西往张力手里塞，有的是安晓来时分给他们的外套，有的是一块饼，有的是几块糖，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从张力的臂弯里掉了又被捡上来，捡上来又掉了下去。
“张叔，他们还会回来吗？”五岁的张乐乐送的是一张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的纸：“你跟唐老师说，我已经抄了一百遍了，他要是不回来了……张叔，你帮我把作业交给唐老师好吗？”
一会儿的功夫，十几个孩子就跑的无影无踪了，张力被闹了这么一遭，忙上车加踩油门向乡卫生院开去。车上的唐洵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冷地就想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似乎车下十几个小孩生杀予夺的权力都在他手上。
还会回来么？张力心里苦笑，人家半条命都搭在了这里，还可能会回来么？只是，他们这么一走，张家村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够再等到一个老师。
分割
安晓做了一个梦，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看见了那几个不甚熟悉的人。
两个化着夸张浓妆的精瘦女孩笑嘻嘻地看着她，其中一个比较漂亮点地对另一个说：“你说这世道是不是不公平，同样是未婚怀孕，怎么她就有男人要，我们就沦落到做鸡？”
另一个狞笑着，一只掌声骨头的手抚上安晓的脸：“只怪我们学艺不精，狐媚的功夫不到家吧？话说，你有没有兴趣看看她有多大的本事？”
“当然…。。有兴趣啦！”前一个女人对着安晓的肚子就是一脚，脸上的脂粉都快掉下来：“没回新来的不是老大娘就是小屁孩，让老娘都下不去手，今天来了个大肚子，不好好发挥下都对不起看守员。”
两个女人说一句踢一脚，疼得安晓缩进了墙的最角落。胖胖的看守员从门外走过，悠悠地说了一句“停手”，两个女人嘴里“嗯嗯”硬着，但脚上的力道却再加了几分，接连踢了两脚后，看守员终于慢悠悠地打开了们，慢悠悠喊了一声，“啊——”
血，地上全是血，身上也全是血。怀孕七个月的人，被这么殴打，怎么可能不出事呢？安晓想笑，想叫，可是嗓子里仿佛塞了千斤重的石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只有周身彻骨的疼，是那么真切。
“妈妈，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出生？为什么我没有爸爸？为什么我要被人嘲笑？”地上的血迹慢慢地凝成一个小人儿，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安晓。
“妈妈，我好痛，我不想来到这个世界……妈妈，让我走吧，让我走吧……”
第四十二章 小宝的女朋友
安晓醒来的时候，已经在N市的第一人民医院。
当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第一人民医院”几个字时，那种头重脚轻的眩晕感瞬间又回来了——要知道，在这个人民的国家，凡是名字里有人民的地方，东西一定特别贵，贵到根本就超出安晓的承受范围。
“小小，你醒来了？”第一个发现安晓睁开眼睛的是二十几天未见的李月华，不知为何，安晓觉得她似乎比之前更加瘦弱了，肤色惨白的程度一点都不亚于自己。
“小小，小小，你终于醒来了，你怎晕了那么久？我还以为你要扔下妈妈不管了……”李月华猛地扑过来，身后闻声而来的唐洵怎么拦都拦不住。
安晓张了张嘴，但是头晕脑乏，喉咙干涩难受，竟是一点声音都发布出来。
“你醒了，我给你倒杯水。”唐洵的面色复杂，声音飘飘地在安晓眼前晃了一圈，走向了饮水机。话说，安晓都忘了，自己已经是唐家的准儿媳，这样富丽堂皇的根本就不像是医院的地方，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个梦，但对于唐家，却是挥挥手的事情。
当然，安晓要是知道自己是被从张家村的县城直接用飞机送回来的，她估计真的立马要再次晕厥过去了。对于她来说，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前一秒还在张家村烧煤的深坑里吃泥巴水，后一秒却躺在这样宽敞舒适的大床上，针管里输者昂贵的进口西药——这简直比做梦还梦幻。
安晓被扶起来喝了口水，也草草地感知了下自己的身体，除了背部和大腿的小面积疼痛以外，浑身上下似乎没什么问题，左腿也还在，似乎没截肢，现在就只差找面镜子看看自己有没有破相了。
安晓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从两米多高的地方掉进了坑里，不缺胳膊断腿的已经是个奇迹，现在身体还痊愈地这么好，真的是应该给现代医疗技术烧烧高香了。在张家，她可是被那么一点腿伤就弄得发炎感染，差点还一命呜呼。
“小宝呢？”能吐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安晓就想起了小宝。于是，像排练好了一般，晒黑了一圈的小宝穿着崭新的衣服扑到了安晓怀里，在他身后，还颠颠地跟着一个扎小辫子的陌生小女孩。
“妈妈，妈妈，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不要小宝了？”
怎么会不要你呢？安晓的嗓子又哑哑地说不出声音了，可能是长时间发烧影响了声带。看到小宝还活蹦乱跳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安晓不由动情地把他往怀里匝了匝——傻瓜，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小宝已经安然降生，并且健康成长到了这么大，自己还担心什么呢？
知道小宝平安无事，安晓虚弱的身体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唐洵眼疾手快，安晓一声叹息之后就柔柔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妈妈妈妈，你先别睡，我给你介绍个朋友。”小宝大概怕安晓一睡不醒，变着法子不让安晓合眼：“妈妈，你看，这是李情，我的女朋友。我不娶那个她了，我娶她好不好？”
什么娶她不娶她的？
“妈妈，”安晓的眼睛只剩下一条缝了，从那条缝中，她可以看见一个委委屈屈的小宝，小嘴喃喃着：“我不娶那个姐姐了，我娶小情儿好不好？”
一直躲在小宝身后的小女孩被推到安晓跟前，眼睫毛微微一眨，将一只胖胖的手伸进嘴里，脆脆地叫了一声：“妈妈。”
安晓脑子“嗡——”一声，瞬间就睡意全无了。
原来，小宝当天迷路，不小心闯进李家院子，和李事的妹妹李情结缘，并因此不肯回家。而李事因为要照顾父亲和妹妹，不能离开家半步，因此没有时间将小宝送回家，只是等着家人来寻。谁知安晓他们压根就不记得有这么一户村民，到半夜都没找到李家，李事只好摸黑去报信，村长等人却对她的不懂事而严加责备。
谁知第二天，李事就抽抽噎噎地找到村里，说父亲已经过世，希望大家帮忙打理下后事。原来李事不能分身早报信并不是因为怕风怕雨这样的原因，而是因为他父亲疯癫已久，曾几次将妹妹李情抓去蜂房喂蜂。李事无奈将父亲囚禁，只晚上放出来，一日三餐也是送进蜂房。谁知这一日李峰到了时辰都没有出门，第二天一早李事打开蜂房一看，自己的父亲已经以身殉蜂，让一屋子的蜜蜂活活蛰死了。
李峰的丧事只办了一天，因为尸体实在惨不忍睹，那被张山称作地狱的房子也基本被毁。丧事完毕之后，张山因为怜悯本答应迎娶李事，收留李家姐妹，但李事坚决不肯。张力将消息告知唐洵，唐洵就让他把孤女李事和李情送到了唐家，交给了张妈照看。
唐洵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情况，安晓不得不重新看向这个叫李情的小女孩，她长得极是清秀可人，唇红齿白的，因为不出家门，比一般乡下小孩子倒是白净些，只是一头黄发揭示了她的营养不良。
“小情儿……”安晓的手刚抚摸到小女孩的头，忽然就这么定住了。上一次，安晓只见过她的背影，听了她的事迹，这一回总算是见到她本尊了，油亮整齐的麻花辫子下面，半张脸都是触目惊心的红黑色血痂——这就是李事。她大概是怕吓着人，本来是带着口罩的，不知为何看见安晓他们却把口罩摘了下来，然后“噗通”一声跪下，“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
那颗时上时下不断起伏头颅上有一朵白色的小花，跟李情麻花辫上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大了一号。安晓看着那朵白花像蝴蝶一样忽上忽下，一颗因为小宝失踪而愤怒不平的心瞬间也安定了下来。
演完了母子情深，又来了一幕恩怨情仇，下面应该恢复欢喜冤家的节奏了。
“话说我睡了多久呢？”安晓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这个被当做空气的孩子他爸和孩子他奶。
“一天一夜。”唐洵说。
“才一天一夜啊……。”
才？天，自己肯定是被晕倒现在还没醒过来，否则怎么会这样。安晓捂住了嘴巴。
对上李月华、唐洵和小宝三人期待的目光，安晓最后弱弱地说了一句：“电视里不都是晕三天三夜的么？”
……
安晓在N市第一人民医院的贵宾病房里蹦跶了几天，最后闷得都想跳楼了，才如愿以偿地办了出院手续。然而，那个出院手续办得何其艰难曲折，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安晓都还记得医生勉为其难地答应她出院时的那个情景。
“要签免责协议书，出了意外医院概不负责……。”医生。
唐洵“刷刷刷”签了字。
“要准备各种药材……”
唐洵摊开一张医生开的单子。
“要准备轮椅……”
唐洵手往身后一伸，拎出一张闪亮亮的轮椅。
……。
“要…。。。不能碰水，不能再出现这样的事故，你的伤之所以这么久没好，就是因为之前有几次扭伤……”最后的最后，对于大金主执意离去的医生也没了办法，只好本着职业道德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说了两句最重要的话：“要是再有这样的事故，你这只腿，就没救了。”
安晓小心翼翼地做到了轮椅上，头点的跟打鼓似的，眼睛却是左看看有看看溜溜地盯着两个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轮子。这轮椅可是有钱人也未必坐的来的，可谓可遇不可求啊，这算不算是弥补了自己不会开车的遗憾呢？至少是有轮子的嘛。安晓嘿嘿笑着，一个不留神，搁在轮椅扶手上的木头拐杖“哐啷”一声掉了下去。
摔断了？这可是张力给自己做的啊。
在唐洵弯腰去捡的同时，安晓已经弯腰下去了，没有坐过轮椅的安晓不知道只要是有轮子的东西就会有危险，于是……
“啊——”安晓整个轮椅都向一侧翻了过去，好巧不巧，刚刚把拐杖拾起来的唐洵被这力道一打，手中的拐杖就砸在安晓的左腿上，精准地命中安晓的伤处。“啊——”又是一声惨厉的尖叫。
这两天医院都给照顾地很好，止痛药什么的效果明显，安晓几乎都忘记了自己当初是怎么忍着痛的了，刚刚这一下子正好结结实实地让她回忆了下。
空气凝固了三秒钟。三秒之后，李月华像是得到了导演“action”指示，风一样扑向唐洵，在唐洵宽阔的胸膛上狠命捶了起来：“唐洵你这个狠心的，你不喜欢小小也犯不着这么害她啊……没救了，没救了，这可怎么办……？”
“医生还没说话呢，妈……”唐洵求助地看向医生，李月华也摒了呼吸。安晓却在腹诽，为什么没有人想起把自己扶起来？
“医生……”李月华神情弱弱地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小女孩。
医生捡起地上的拐杖，又试图扶起地上的安晓，唐洵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来帮把手。
“怎么样医生？”
穿白大褂的医生拿着拐杖，沉思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没救了。”
李月华眼前一黑就晕在了唐洵怀里，安晓也愣愣地看着一脸严肃的医生，这刚刚从鬼门关出来又要请回去了，原来是阎王爷跟自己开了个玩笑啊。
“不是，你哭什么啊？”医生着急地看着近五十岁还风韵犹存的李月华：“我说这拐杖摔成这样，没救了，我有说错么？”
次奥，我倒。安晓差点又倒下去了，唐洵这回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李月华瞪大着眼睛，一眨，两眨，三眨，然后说了一句也许这一辈子她不都不会再说的话：“你妹啊，敢耍我！”
下次说话喘气时间不要太久。安晓听着身后医生的惨叫声，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还是第一次看到李月华这样，似乎，有了第一次在菜市场看到她的那种感觉。
只是她不知道，这会不会也是最后一次。
第四十三章 白衣不一定是仙女，粗布不一定是巫婆
安晓回到唐家别墅，第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柜找能穿的衣服。在张家村的时候安晓豪放过度，想着回来了便能立即买到新的，哪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自己会用一只脚跳着回来。买衣服的事情，在危机四伏的唐家，安晓哪里敢多提半个字。
“你在干嘛？”
从张家村回来，唐洵对安晓的态度有了很明显的转变，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出于对残疾人的怜悯，明显的外化表现就是他跟安晓说话都低了个八度，再也不是从前那样梗着脖子怒目圆睁叫“老女人”的样子了。
说真的，安晓还真不习惯。
“额，整理衣服。”
“一个瘸子整理什么衣服啊……再说，你有衣服整理么？”
就拖着那么个旅行箱进的唐家，又这么拖着去了张家村，回来的时候连箱子都没拿，衣服？唐洵没看见。
“我给小宝整理衣服。”这唐洵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按理说，自己不听他话擅自跑上山，他见死不救也不为过，这么好心地救回来了，好好言好语地表达……关心，按照安晓在唐家几个月培养起来的思路，这里边难道有什么惊天大阴谋么？
唐洵鼻子里冷哼一声，一段排练许久的话“噼里啪啦”就扔了下来。
“老女人，本少爷今天不是看你整理衣服的，而是来告诉你，我们的契约，一直有效，直到本少爷主动解除为止！从现在开始，我们要附加一项，由于你擅自行动，违背契约内容，让本少爷在经济和……心理上蒙受了巨大的损失，所以……”
“妈，你怎么来了。”安晓耷拉着的脑袋突然抬拉起来。
“妈，我跟小小闹着玩呢。”唐洵立马换了一副嘴脸，转身向门口的“妈”走去。
“嘭”，安晓以迅雷不接掩耳之势关上了门，深深呼了口气。现在的情况真是让人忧心啊，好好的逃跑不成，被迫做了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