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揉成一团,准确无误的进了路旁的垃圾桶。
“开车,找人去。”
车没有奔向去找那罪魁祸首之人,而是去了另一地段。
清雅的二层住宅,栽了满园的木兰,但因为已近冬天,叶子都有些凋零,萧瑟中因了阳光,而没有那么清冷。
自然也不会清冷。
林相思按了门铃,没有人应答,隔了一会儿,就见房门开了,张伯从内出来,步子不急不缓,到达镂空的大铁门前,将门打开,慢吞吞答,“小姐今日怎么过来了?”
不动声色中,他已经将随同的人打量了干净,自然也看清了其中没有林家成,当即多了个心眼。
“张伯,许久没见了,我过来看看你,爸也很挂念你。”林相思嫣然一笑,“但我记得,门房好像不是你吧?”
“看见小姐来了,我当然是要亲自出来迎接的。”张伯还是不急不缓的性子,“只是有劳小姐了。”
“不劳烦。”林相思柔声道,“张伯照顾我这么多年,来看望是无可厚非。想当初,我的屋子,都是张伯派人定时打扫维持原样的,心细如此,对我照顾如此,我怎能不好好感激呢?”
张伯愣神,倒没想到林相思一提,提的是这件事,否认也不对,那便显得做作了。他一时也想不到其他应对的话,便干脆答应了下来,“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两人相互客套着都不像是主仆了。
牧原敛了神色,倒不是原先每回见到张伯的或是面无表情或是表情僵硬,总归是不太自然的样子,今日,他的眼里带着笑意,那笑意深深对着林相思,眼里的柔情都要滴出水来。
北堂谧不喜欢他这样直勾勾注视着林相思的眼神,身子往前一挡,倒没有向往日无所顾忌般揽着林相思,而是一直阻在了牧原和林相思中间,挡住了他的视线,连叶青羽都被拦了去。
叶青羽打了个哈欠,心道这人无聊不无聊啊,看一眼能死人嘛?当然,她不承认是自己心里泛酸了,某人怎么就不这么对她呢……
牧原神情不变,还是笑意盈盈,那双终年桃花的眼眸只是一掠,便飞出树间云雾来,而那眼底的暗沉,被深深的掩了下去。
张伯带他们进了主厅,其余的人都有意识的退下去避开,他等林相思先坐下来后才立在了一旁,不近不远,三尺偏一点的距离,安全区域内。
北堂谧自是坐在她的旁边,也隔了一人的距离,牧原坐在这边的小沙发上,叶青羽大小姐风范,直接把茶几推开,本想一屁股坐在地毯上,但不满意那仰视的高度,于是搬来了一条小凳子坐好,面对着林相思和北堂谧,顺带还有张伯。
张伯早已感受到了还有一个人藏在暗处,林相思不说,他也不会问,那不是暴露说自己觉察的到的?
“影子,出来坐。”
但林相思也没有隐瞒的想法,拍拍沙发,招呼应影出来坐。总这样跟着她也怪别扭的。
一个身影一飘,坐在了林相思的身旁。
深蓝色的男子神情淡漠,所有人在眼里都投不下倒影,只除了一个人。
林相思拍拍膝盖,“好了,可以说了。”
张伯抬头,林相思神情严肃道,“说说那日林家为何起火吧。”
那日起火,在现场的时候起先为了救火,而后火灭了,张伯当场便当着林家成和林相思说出了起火的前后经过,今日林相思让他再说一遍,他也顺着原本,重述了一遍。
“当日,我在家中,忽然闻见了一股火药味,心觉有些不对劲,当即就让下人全退了出来,到安全地带,这种事情,宁愿麻烦几次,也不要因疏忽造成差错。但查明原因已经来不及了,才退出屋子,宅子就轰,的一声,起火了。事后想查明原因,但因火势太大,宅子已成为一片废墟,连警方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张伯组织真是有序。”
“以前我为了让家里的下人在遇到这种事情时候不要慌乱,特意组织过演习,练过几次。”
林相思赞叹,“张伯真是有未雨绸缪之心,相思应该多多学习。”
“也是为了宅子安全,有可能会发生的事多多准备总不会错。”
林相思抚着下巴,眼睛一亮,“张伯这番话说的真是太对了!”
叶青羽抽了抽嘴角,相思你跑题了好吗?
于是一个本是问问题的人,变成了烘托的称赞词。张伯神色没有变化,但是眉间显然带了些惶恐,连话都不复原来般利索,来了些颤音道,“小姐真是……谬赞了,我承担不起啊……”
“当得的,当得的。”林相思笑兮兮,很诚挚的问道,“张伯,我问你一些私人问题,你一定要很诚实的回答我好不好?”
张伯直视过来,“应当的。”
“那好,我就开始问了。”林相思也不客气,直了身子,问道,“张伯,你多少岁了?”
嘭,有谁差点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四十余几。”
“你来林家多少年了?”
“二十一年。”
“你以前有其他主子吗?”
“有。”
“你是喜欢以前主子多,还是现在老爷多?”
“……难说。”
“要你再选择,你还想不想再回去?”
“……或许。”
“那好,我们换个话题,”林相思转而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问道,“你喜欢我多些还是我爸多些?”
这人已经向不要脸迈进了……
“恩?一样的。”
“你想不想要个我这样的女儿?”
张伯想了想,点点头,“想。”
“你是觉得女儿好,还是儿子好?”
“都好。”
“你觉得儿子是剃光头还是留长发好?”
“自然随他兴趣。”
“你觉得儿子以后长大了应该干些什么?”
“随他兴趣。”
张伯的眼神往这边飘了过来,林相思唇边泛起了一个不可察觉的微笑,还是一派天真的问道,“张伯,你有儿子吗?”
张伯的声音飘渺,如云端传来,听在一些人耳里,却如同重锤击在了鼓面,发出了咚咚的响声,大而猛,猝不及防。
“……有的。”
“哦?”林相思语调一扬,“可我怎么听我爸说,我妈介绍你的时候是尚未娶妻,你在林家待了这么多年,拒绝了我爸提出的许多们婚事,连老婆都没有,又哪来的儿子呢?”
张伯猛然醒悟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大力转过头来,他没偏什么角度,这样的动作就显得有些刻意了。
林相思还是在微笑,可那笑朦朦胧胧,让人看不清,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刚才这一连串问题问下来,问的他迷迷糊糊,一直在想以前的事,而后转了个方向却也没有完全抽身出来,以至于答她的问题有气无力,而后她提起了子女,他又随之陷了进去,想着从前那个温软的身子,竟不知不觉的走向了回忆,也脱口而出了不应该的回答。
张伯还未开口,林相思已然道,“刚才张伯已经答应了要诚实的要回答我,我相信以张伯的为人,哪怕是些并不好启口的事,也不会撒谎的是不是
那个两鬓都有些斑白的中年男子不语,垂下头沉默良久,在静谧到窒息的空气里,他重抬起了头,面对着一屋人看他的不同目光,半晌,无奈的叹了口气,“是。”
123】张伯
牧原的手微微抖动了下,那笑越发上扬,而笑意愈加清冷。
林相思亦是微笑,问道,“那该多大了呢?”
“二十一。”张伯含笑抿唇,这个日子他记得清楚清楚,每年都在数着,“也快到今年的生日了。”
他的眼里有着慈父的光芒,有着谈及爱子的温馨与幸福,如果不了解实情的,定要以为一家和睦,相处融洽。
“健康吗?”
“很健康。”
“过得好吗?”
“想必是的。”
牧原的手搭在一旁,无人看到的角落里,他的手指扣着沙发的软垫,紧紧的陷了进去。
叶青羽晃过头来,又晃过去。她本不知林相思此番举动有何用意,而看到现在的反常,略一思索,恍惚有了个猜测。
北堂谧和应影的目光都投在张伯的脸上,看似漫不经心,却都觉得越看,越觉得眼熟。
林相思微微歪着头,忽然压低了嗓音,带着类似怜悯的眼神,但又不止,仿佛还带着不愿和可惜,柔柔问道,“会想念吗?”
她的嗓音带着安定人心的效果,秋风拂过麦田般,却撩起了人内心的那根弦,轻柔的,痒痒的拨过去,牵一发而动全身。
张伯良久沉默,牧原的手在沙发上留下了几道抓痕。
良久,他静静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也压低了嗓音道,“他一直都在……”
“放屁!”
大叫而起的是牧原,他已经快步起身,快步从小沙发旁走了过去,几步到张伯面前,高昂着头,沉声斥道,“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叶青羽看到这里,还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她垂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插手的打算。家务事,自己解决。他们不熟不是么?
张伯苦笑了下,仍是面向林相思道,“小姐,你既然已经笃定了是个儿子,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刚才又何必继续绕弯子呢?”
林相思否认道,“你没有承认。没有承认的事情,我不会轻易下判断。而且,只有当事人表了态,才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不是吗?”
张伯知道,最后一句话才是她的回答。他既然开始的时候承认了,便也决定不再逃避了。小姐已经十八岁了,有些事情应该要让她知道了,而且老爷那关也没保住,她下一个要着手的对象,一定是自己,早晚都要说出来的,也没有必要再拖了。而且,另一个人,也不应该再欺瞒下去了吧?
“是。”张伯颔首,转而面向牧原,面向这个怒气腾腾看向他的男子,欣慰的,喜悦的,绽放出一个笑容道,“你都这么大了……”
这么多年,他从没有好好看过他。哪怕前段时间他住在林家,为了不让他起疑,他的目光也都是淡淡的,一掠而过的,从不敢多做停留,更不要说深作探究。他一直都收集着各方面的消息,知道他过的如何,却从来没有近距离打量过,没有这么近的能看着他的眉眼,看着这个骨子里血缘羁绊深重,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唯一家人。
张伯缓缓的,吐出一句,“儿子……”
牧原蓦地扭过了头。
他扭头的动作太快,力道太猛,时间太突然,张伯的话还在喉咙里,没有吐净。
张伯却是早已料到,唇角的笑容弧度未变,欣慰带着一丝感伤,喜悦带着一丝怅然,这样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想要把自己从前十一年来所欠缺的注视都以给予,让他知道,自己都在这里,一直在看着他,一直都在。
“妄想……”
他的声音很低,随风飘逝在空气里,模模糊糊带着犹豫和不甘,还有几丝茫然。
在看到张伯的时候,他便有很熟悉的感觉,那并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张伯,但都隔得很远,挨得近了,便很强烈的感觉到心里的不安。那种不安是源于对自己多年寻找的疑问,是患得患失,是不能肯定,是希望与失望并存,希望自己出错了却又希望真的是他的复杂混乱的感觉。
如果他真是那个人的话,怎么能够忍得住这么多年不出来见我?
如果他真是那个人的话,怎么能够抛下我这么多年从不与我相认?
如果他真是那个人的话……怎么做得到?
所以,此刻,真相如此残忍的摆在了自己面前,凌空一刀,把往日来的不确定不自信砍了个干净。自己最亲的人真的可以任自己在外浮沉漂泊,不闻不问,尽管自己站在了很多人能够看得到的地方,他却不愿走出自己的一方土地,靠近一分。
牧原想着,他老了。没有从前的俊俏瘦削,也黑了不少,对于他所有的印象都是在记忆里,在遥远的努力记着不愿意让自己忘却的记忆里,流淌在年少的时光,执拗的硬要拉回到如今的现实生活中,哪怕是在午夜梦回间,也不敢忘,从不能忘。
“对不起。”张伯张口。
牧原冷哼一声,不回答。
“对不起。”张伯又重复了一遍,想抬手抚上他的脸,然手伸到一半,又像是触电般的收了回来。苦笑了一下,他现在有什么资格碰他?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个人扭过头去,一个人一瞬也不动摇的盯着他,自他们周围,弥散开的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苦心经营离开多年的一朝碰面,恩怨情仇齐涌,难诉衷肠。
说不清是谁比谁的离别伤痛给多,说不清是谁比谁的不能触碰的痛苦更多,也说不清是谁对于谁的思念更多。
但那都维持着他们,度过了十一年漫长的岁月。
林相思闭上了眼,轻轻的,叹了口气。
她想起牧原那日在皇家楼顶和她说的那些话。
“……我不知道他最后是去做了什么,是要去见谁,是有怎样非去不可的理由,可以把他唯一的儿子都抛下!”
“……又或者说,他原来就不想要我,只是拐着弯子给我一个生存的念想,委婉的将我抛弃了吧。”
所以那日,应该是宋院长一不小心泄露了口风,透露出了牧原父亲如今的信息,但也只说了一点,让牧原知道了线索在林家成身上,一番火气下冲来问个答案。依林家成的样子,他肯定是不知道的,于是牧原无功而返,抑郁之下找上了她倒苦水。
被友人托付的宋院长,这么多年来,还肩负着定时向友人汇报信息的任务,两个人一起,隐忍了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
林相思蓦地睁大眼。
“张伯,你有什么想要说的吗?”她眼神平静,语气平稳。
张伯不说话,眼神却扫了一圈。
林相思会意,北堂谧也会意。
他早就有想走的意思了。在这里,他不懂这两个人是什么意思,却也明白自己不必介入。但当堂走掉,似乎也不太好。
伯爵大人难得有体谅他人的想法,只是他的手却不安分的在林相思背上摩挲,表明邀功的意思。
张伯这个眼神,北堂谧优雅的起身,长腿一迈,离开。叶青羽拍拍身上的灰,臀部一扭,走了。应影这回没有闪身,是走着出去的……
有他们俩在,再加上大厅内的众人,没有会被人偷听到的威胁。
林相思沉稳的眼看着张伯,张伯用手擦拭着脸上的遮掩物,恢复了最初的容貌后,坦然道了一句,“我也来自z区。”
此言一出,牧原身子一震!
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脱去了原本的掩盖,一双刚毅的眉斜飞,沉着的脸上是饱经风霜的眼,和紧抿着的线条。他并没有带面具,只是在脸上稍稍改动几处,整个人的气质便截然不同,让人很难把先前老实忠厚的林家管家与他联系起来,这人的易容能力着实了得。
也难怪这么多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