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早已放晴了,该是日落的时间,太阳把最后一点光芒投落在榕市。也许我是自私的人吧,所以未曾想过太阳不仅眷顾着榕市,同样还有地球的其他地方。
加拿大的某个地方是不是和这里一样,也有着最后的一丝光亮?
我不禁想起了颜菲吃醋时说的话。如果白宁真的回来了,我该如何处理这段感情?放下和白宁的记忆继续与颜菲在一起吗?对不起,我已经把你忘了。这样对她说也未尝不可。我仿佛已看到她扑在我怀里失声痛哭的样子,着实让人心痛,更何况,我不可能如此坦然的面对这份记忆。或者说,你一走便是七百多个日夜,你可曾想过这两年来我是如何度过的!然后呢?斥责过后该怎么做?她万般无奈地离开了我,我用实际感受回答了她的问题,真的很痛。那她生活的怎么样呢,和我一样每当掀开尘封的记忆时,都能感受到那份痛到骨子里的思念吗?
对,一定是担心我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我终于明白了她留在床上的那滴泪水的含义,原来是对自己的选择坚定着不后悔的信念。
白宁是不会回来了,我又何必自寻烦恼。我苦笑着摇摇脑袋,嘲笑自己的多虑。简直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徒步回到家中,父亲因为公司忙生意,还未回家;母亲去了纽约开会,一时半会还回不来,我只好独自下厨做饭吃,这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
从冰箱里取出西兰花、苦瓜,还有一把雪菜,按自己的饭量简单做了三个小炒。不算美味,却还可将就着吃。
洗了碗,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然后打开了台式电脑,发现桌面上多了一个记事本,上面是父亲的留言。他让我近期去一趟焦城的三叔父那里取回一些文件,由于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能使用EMS,所以终需有人前往,书房抽屉里放了一张银行卡和订机电话号码。
我只拿了电话号码,便关上抽屉。
打通电话,对方是甜美声音的接待员。
“你好。”
“您好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
“麻烦你帮我订一张后天上午到焦城的机票。”我点上香烟。
“后天上午九点半的机票行吗?先生,大概三个小时抵达焦城机场。”
“可以。”
“请问您是旅行还是出差,打算停留几天呢?”
我吐出一口烟,看着淡蓝色如雾一般气体在空中飘荡,“旅行,可能停留两天吧。”
“那您需要回来的机票吗?还有需要帮您联系一家宾馆吗?”
“那好吧,谢谢你了。回来的机票暂时不用订了。”我想了想,觉得住在三叔父家里会不太习惯。
“不用谢,请您留下身份证号码和电话以及收票地址,我们将在三十分钟内将机票送达。”
“好的,机票我明天自己去取好了。”反正明天也没事,出去转转总是好的,我这样想着,挂了电话,将烟头掐灭扔下阳台。回到电脑旁随意浏览了一些新闻网站,都是一些八卦,无聊且毫无新意,不是这个明星和那个明星走在了一起,便是谁家的猴子偷吃了医院旁边水果摊中的水果,被活活打死了,然后被起诉到法院,给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赔款才算了事。打开信箱,依旧只是那封邮件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一般,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又打开邮件,简单的一行字映入眼帘。究竟是谁发的呢?谁会这么无聊搞这些怪异的事,真是无聊透顶。可是话又说回来,画册又是什么意思?和那个梦到底有没有关系?我本是不相信这些荒诞的事的,可总感觉这里面隐藏着一些事情,脑中有种说不出来的信息正在蠢蠢欲动,但最终一无所获,于是便关了电脑上床休息。
卧室沉静在一片黑暗中,像是一个无底洞一般渐渐吞噬着人类生存的意识。刚刚喝了咖啡,倦意还没有袭入脑中,于是放纵自己的思维开始胡思乱想。
家中没有其他人,屋子内除了钟表的滴答声,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闭上眼睛,那褐色眼瞳的女子便闯进脑海,惊慌失措地挤进人群。四本画册不停地变幻着,最后停留在那只美丽的眼睛上。忽然,眼睛开始流血,如泪水般夺眶而出,鲜艳的红色说不出的诡异。它盯得自己头皮一阵发麻,仿佛是讨债的冤鬼,定要得到一具尸体来完成生前的遗憾。
眼前依旧是一团黑,什么也没有,眼睛也消失不见了。我顿时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精神恐怕是要出问题了。在这样极度紧张的状态下,我仿佛看到眼前无尽的黑暗开始慢慢的扭曲、旋转,就像是搅拌咖啡时形成的旋涡,渐渐地把我的身体吸了进去,先是头、身子,最后双脚也进去了,那是一个未知的世界,什么也不会存在。意识、身体、房子、阳光甚至连黑暗也没有,有的或许只是永恒吧。
是死亡吗?人死后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我这样想着,倦意袭来,终于睡去了。
第二章 失去光明的女人 1、断翅蝴蝶
1
直到大学二年级才逐渐明白,所谓高校,无非就是给人们步入社会前制造一种名叫自信的东西,然后给你一纸文凭,让你怀着满腔的热情和斗志,打拼去吧。
父亲对我说去公司帮忙吧,反正公司不嫌人多,就算只是忙些闲差也好。其实不用真的去公司的,不用按时上下班、百无聊赖地坐在办公室里,看着一个个忙碌的身影,听着那些应接不暇、刺耳的电话,让人不自觉就感到烦躁。所以,只需帮父亲处理一些私人秘书的事情,出差、回来、再出差。或许父亲只是想让我四处跑跑,见见世面罢了。
一些上了岁数的人总是习惯早起的,不知是因为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想再仔细地看看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世界,还是因为身体已经与自然融合在一起,眼睛随日落而闭,随日出而睁,自己已完全成为了大自然的一部分,一切变得那么规律,那么和谐。我安静地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不知道是身体的哪个部位提前衰老,进入了四十岁之后的年龄。或许还未出生时,它便已开始呼吸着外面的空气了吧。这简直是一个荒谬的想法。
冲了杯咖啡,走到阳台上。小区不远处有一所中学,此时正陷入沉睡中,似乎还没有睡醒,或是根本不愿醒来,就这样安静地戳在那里,没有一个身影,也没有一丝声音。我知道再过半个小时,这里将被三三两两的喧闹声打破,然后从校门中汇聚成一片海洋。同班或是彼此熟识的同学友好地打着招呼,或是从顺路的同学中跑出来,钻进另外一群人中,或是笑问,有没有追上隔壁班的某个女生;或者说,我昨晚玩飞车破了你的纪录;又或者说,昨夜我爸又喝醉了,打了我妈,他真不是个东西。不远处的三个高年级学生正在恐吓着一个瘦弱的小个子,然后见他恐慌地从口袋中摸出十元钱,颤抖着交给他们。三个人不知道是谁先踹了他一脚,接着就是一顿残忍的欺凌。不少学生只是驻足观望,却没有一人上前制止,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都是如此。他们打完了小个子,朝他身上吐了一口口水,骂骂咧咧的进了校门。小个子许久才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也跟着进去了。
又过些时候,声音随着人潮慢慢退去,最终消失在校园里,被一阵急促的上课铃代替了,随后学校又陷入了沉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它从未苏醒一般。只有偶尔出现神色焦急、喘着粗气迟到的同学证实了刚刚流逝的时间曾给学校带来过生气。
随即安静下来的校园又被两个学生打破了,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
两人不急不缓地行走着,脸上没有一丝慌张,显然不为迟到感到着急。
“我们迟到了。”女孩看着男孩边走边说。
“是啊。”男生应了一声,步子却没有加快的意思,始终与女生保持着同一速度。
“你不着急吗?”
“着急。”
“那为什么不跑?”女生奇怪地问。“不怕老师惩罚你吗?”
“怕。但更怕丢下你一个人孤单。”男生想了一会儿说道。
“你喜欢我是吗?”女生认真地问。
男生低下头没有说话,却又觉得这是个应该回答的问题,只好说:“是。”好像又怕女生拒绝似的,连忙换了话题“你为什么不着急?老师也会罚你的。”
“因为我来事了。”女生打了一声报告进入了教室。男生则一脸上当的表情跟着进去了。过了一会,满脸尴尬的走出来,站在墙角接受惩罚。片刻后,男生融入空气中,消失了。
我和白宁便是在那晚放学后交往的。我和她异常默契地推着自行车,谁也没有骑上去的意思,似乎改变不了学校与家中距离,便故意拖延回家的时间。
为了什么呢?或许只是想能和她说的话再多一些,或许只是想能见她的时间再多一些,或许只是想能单纯的陪在她身边,哪怕不说一句话,不看她一眼,只要能感觉到她心跳的存在,这就够了。不知道是为了让她可以不寂寞,还是害怕自己没有她会寂寞。
“做为弥补你因我而迟到的罚站,我决定牺牲自己做你的女朋友。”她说。
这真不是一个公平的弥补措施,我心里想着,她是不是在接受我那个不算表白的表白?
“但是,”白宁继续说,“你要喊一声‘我喜欢你’才行。”
“我喜欢……你。”我低声说道,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正在心底慢慢滋生,暗自偷偷的欢喜。
“听不见。”白宁没好气地说道。
我又加大了声音说了一遍。
她没有理睬我,却加快了行走的速度,把我甩在了身后。
我顿时慌了,连忙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喊道:“我喜欢你!”
她终于停了下来,扭过头,随着街上那些好奇的目光看着我,笑着问:“喜欢谁?”
“白!宁!”我用莫大的勇气,顾不得捂嘴偷笑的同学们,一字一顿地说。
第二天,我和白宁交往的事情便在班里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连邻班的女生见我,都笑着指指点点,不时地回头窃窃私语。这让本来不爱说话的我,变得更加羞涩了。
2
我正要关上记忆的盒子,却又忽然想起她离开我的那天。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心脏的位置被人狠狠刺了一刀,喷涌而出的不只是鲜血,还有对白宁难以割舍的爱。
终于明白了颜菲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我确实还爱着白宁,甚至从未放弃过。只不过两年来一直欺骗着自己认为已经忘记了,但是忘记一个曾深爱的人,又谈何容易?
我使劲揉揉太阳穴,等头痛稍稍缓解了,换下睡衣走了出去。
今天故意没有吃早饭,可能是不饿,亦或是想分散对白宁的注意力,毕竟当一个人觉得肚子饿的时候,是最不容易想起抑郁的事情。因此,我并不否认这是在逃避。
徒步前往最近的一个航空服务站需要经过一处很小的公园。公园的占地面积还没有一个足球场大,除了满满的梧桐与枫树,便是几处零散的长椅,然后是一大片人工草坪,或许这里是榕市唯一一处允许游人足踏的草地。
秋天在这个小公园里格外明显,黄色的梧桐、红色的枫叶相互挤挨着,磨擦着,年迈的树干上刻满了岁月的刀痕,像是到了垂暮之年的老人一般,在公园中安享晚年。草地和长椅上同样静躺着些许黄、红色的叶子,有的平展着身体,有的却蜷缩着,仿佛是对生命结束的不甘,又或是害怕随之而来的死亡。
我不由停下脚步,打量起这个公园来,吸引我的不只是美丽的秋景,还有不远处长椅上的一名女子。
她的年纪与我相仿,身子略微消瘦,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上身是浅灰色的韩式斜领毛衫,或许是因为清晨有点冷,外面披着一件白色大衣。此刻她正握着一只棒球向远处用力抛去,一只可爱的白色蝴蝶犬兴致冲冲的叫了一声,便尾随而去。女子则微笑地看着球落地的方向。我觉得她已经融入在了这个小公园中,整个场景宛如一幅唯美的画卷一般。
我从未见过皮肤如此白皙的女人,印象中颜菲已是雪一样的白净了,却也比不得眼前的这个女子,她的白可以说是如同纸张一般剔透。在我的位置看去,她有着长长漆黑的睫毛,很显然并不是接上去的,高挺的鼻子透出一种高傲的美,唇色有些微红,丝毫看不出着妆的样子,唯一让人感觉不对的地方就是她的眼神。
她的眼睛同样很漂亮,只是在看东西的时候显得很迷茫。无论是注视着什么东西,都是一成不变的空洞,毫无神彩,像是失去光泽的珍珠一般。
“我的皮皮可爱吗?”她依旧侧对着我,瞧着前方逗球的小蝴蝶犬,开口问道。声音婉转清脆,犹如山间清泉一般动听。
我环顾四周,除我之外没有一个身影。“你在跟我说话?”我不禁怀疑地问道,却从未记得她有看过我一眼。
“感觉你来了很长时间了。”
我轻轻走了过去,“感觉吗?”在她身旁停下。的确是一个绝美的女人。
“是的。我的皮皮可爱吗?”她转过头来,依旧重复着刚才的问题,眼神黯淡无光,让人有一种很不自在的感觉,像是观看一部清晰流畅的电影时,光盘突然卡住了,一阵难听刺耳的声音过后,复又继续播放着,但终究给人留下了一种烦躁的印象。
“那只小狗?嗯,很好的。”我躲闪着她的目光。
“那我漂亮吗?”她显然对我的回答很满意,继续问。
“很漂亮。”我又看了她一眼,如实回答。“可是你的眼睛……”
“先天性失明。”她沉浸于我的回答中,脸上洋溢着快乐,毫不避讳地答道。“可惜看不到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
“啊……”或许我早该猜到的,但终究还是不愿相信如此美丽的女人,竟然是个双目失明,看不到世界的苦命人。
“试过许多办法,都没有成功。”她叹了口气,说道。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开口安慰她。别灰心,总是有希望的?很显然先天性失明的治愈率几乎为零。放弃吧,你不可能看到光明的?虽说初次见面,但我总也不能如此打击她,更何况我与她之间无冤无仇。
“我相信会见到光明的。”她坚定地说,“因为我从未见过这个世界,上帝一定眷顾我。”她似乎害怕我替她丧失了信心一般。
就像是断了翅膀的蝴蝶一般,即使再美的身影,该拿什么来飞舞在灿烂的花丛中呢?
破茧成蝶,只为求一夏光明,然而,失去了飞行的翅膀后,她还要凭借什么而生存?或许,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