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丘 by 糖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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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丘 by 糖小川-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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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口气,好像在说别人似的,只有我知道他在用最后的坚强掩盖恐惧懦弱。动辄上万的开颅手术,不是他不能承受,而是他要留下足够的钱给他妈。

  钱到用时方恨少,我开始忏悔以前只晓得做月光族,没能存下钱来,回家跟父母借钱,他们打听完孟波的状况,沉着脸对我说:“像他这样的话,你借他钱他也不可能还了吧?”

  我瞪大眼睛愕然地看着他们,有点不敢置信,“那是人命啊!”

  “是人命没有错,可是你也要考虑考虑,人家不过是你同事,你尽点人事我们不反对,超过一万就有点过了。我相信对方也能理解的。你看他自己倒是想得很明白,死了的人要死,活着的人还得活。泽丰,你这么善良,我们不好说什么,不过行善也要有个度,咱们家没富到这个程度,是不是?”

  我知道他们是理智的,其实放在过去,我估计我也可以那么冷血地理智,可那是孟波!

  我有点后悔把孟波的状况和盘托出,问题是不这么说,父母又哪里愿意拿出钱来?

  爸爸感慨,“前年我们单位里也是有人得病,发动募捐,我出了五百就被你妈狂骂一顿。孟波跟你关系不一般,我们不是不知道,以前去宿舍也看见过他,的确是干干净净的小伙子,所以你出个万把块意思意思。再多的钱他自己也出一点,要是不想出,这个手术就不要做了。”

  我气呼呼地站起身要出门,妈妈在我后面吼道:“别去跟小代借钱,问亲兄弟借钱都要还的,何况人家不过是你小朋友。”

  我在关上门之前吼回去,“我不借钱,我买血,买肾,还怕筹不出这个钱?”

  爸爸气得直跳脚,一手指着我这边,嘴里冲着妈道,“你看看,你看看,都是你惯的,快三十的人了,惯出这么个东西出来!”

  我到了楼下,一筹莫展地看看阴沉沉的天空,我知道窗帘后面有两双偷窥的眼睛,有一度那句话几乎脱口而出。只是我知道不能用这种事来当做借钱的理由,他们受了刺激,恐怕届时对孟波非但生不出半分同情,反会充斥恶毒的诅咒。

  抽掉一支烟,我手插口袋走出小区,看到对面一家房产中介,就走过去把自己那个房子挂上了。

  从中介出来,我去看了孟波的妈妈,自从九寨沟回来已近一个礼拜,除了刚刚办好住院那天去送过米送过菜,都没功夫去。我还想到接下来我要照顾孟波,恐怕没有时间顾及到她,是不是花点钱找个家政定期去做个饭?要不然老太太能在煮饭的时候把抹布忘在电饭煲里。

  打开门,她正在电视机的微光中枯坐,简直如同一具幽灵,我把电灯打开,她似乎有了点反应,转过身来,昏黄的老眼努力辨认着。

  “孟波?你来啦?”她的喉咙嘶哑,近乎用喊的。聋子都这样,生怕别人听不见,不由自主大声说话。

  我走到她跟前,把楼下蛋糕店买的甜点小饼干之类的放到桌上,同样大声地问她:“吃过晚饭了吗?”

  她摸索着把手探进塑料袋,皱着眉头拿到一个挺远的距离,再凑近了看看,用鼻子闻闻,然后脸上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很贵吧?下次别买啦!”

  一想到孟波在医院里打点滴,做那没有希望的保守治疗,而她可以为一包饼干那么快乐,甚至连我是不是她儿子都弄不清楚,我心底霎时间生出恶毒的念头,为什么孟波要死了,为什么她却还没有死掉?

  她如果知道,大概也会生出这样的感慨吧?

  所以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生命如此残酷,想活的人活不了,想死的人死不成,无法交换,无法协商。

  深夜回到医院,孟波已经在止痛剂的作用下睡着了,他现在瘦得几乎要脱形,我替他掖好被子,退到走廊上开始抽烟。

  林泽丰,想想办法!一定要想想办法!总有办法的!天无绝人之路!

  我掏出手机打电话给老代,我记得他媳妇是开影楼的,我说我有个朋友一直想去九寨沟,但是他快病死了,他媳妇的影楼那边有没有九寨沟做背景的风景布,我想带我朋友去拍几张照片,就当是留个纪念。老代答应替我问问。

  挂掉电话,十分钟后老代打回来,他说九寨沟的风景布没有,不过美工组可以帮我做两块,反正他们以后也用得上。

  我千恩万谢,催他们最好快一点,孟波一天一天消瘦下去,晚一天,他的形象就差一点。等到说完拍照的事情,我终于开不了口借钱,但是又不肯挂电话,跟老代东拉西扯。

  终于他说他有事要挂了。

  “老代,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泡妞呢是吧?你找的哪个盘丝洞里的妖精,够狠的啊,都让人给榨干了啊?借钱是没问题,不过你得保证不是拿去韩国给她垫鼻子隆胸。”

  换平时,我早口不择言骂回去了,这个时候眼泪无声地流过面颊,“谢谢你,我明天过去拿钱行吗?”

  挂下电话,我转过身来,看见父母站在走廊那一头,怔怔地看着我。

  第二十五章:父亲

  我跟着爸妈走到电梯间外的僻静处,外面是半城的灯火,像一张发光的地毯静静地铺设在地表。

  爸爸让妈妈先下去,准备跟我单独谈。

  我想不起来上次单独谈话是什么时候了,好像那个时候我把小区里一起玩的女孩打了,用的是一块地上捡的瓦片。那女孩的爸爸是他单位里的一个老同事,关系似乎还挺僵的,他拉着我上门道歉,说了很多好话,还送了一个非常昂贵的水果蓝。

  事后他跟我说打得好,他早看那一家子不顺眼了,不过因为对方是个丫头,所以出于爷们儿的尊严,我不应该降格到跟娘们儿动手的地步。

  那一次我觉得爸爸特别有趣,特别好,是人无我有通情达理的好爸爸,酷爸爸。

  他先点上了一根烟,然后问我要不要,我刚接过来,他就转过身去看着窗外,他说:“我就瞧着你最近好像有烟瘾了,你以前不爱抽烟的。我还记得你三岁的时候,我在家里抽烟,你本来坐在你的小板凳上吃一个苹果,突然就掐着自己的脖子装着咳嗽,一边说‘我气都喘不过来了’,你妈还以为你被苹果卡住了,吓得是!接过你指着我的烟一个劲儿说‘我气都喘不过来了’。你那时候真可爱,圆头圆脑,胖乎乎的脸。你捂着鼻子的样子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家子人被你搞得哈哈大笑,我不得不逃到阳台上去抽。后来慢慢的,我也就把烟给戒了。”

  我站在那里不吭声,对他描述的内容全然没有印象了。

  烟雾弥漫了他的脸,他回头冲我看了看,“你那边房子我跟你妈去看过了,孟波他妈住在那里,是不是?”

  我吞了吞口水,“嗯”了一声。

  “你想过没有,等孟波去了,他妈那里怎么办?”

  “孟波想回他们老家的县城,给她租个小房子,请个人一日三餐照顾一下。”

  他摇摇头,“不现实,如今全国的房价都疯涨,他们那边县城固然比这里便宜,长此以往也是笔不小的开支,加上人工费,伙食费,他的积蓄很快就会用光。”他又抽了一口烟,道,“这样,我还认识一些朋友,帮她在这边的养老院里找张床位,算下来每个月千把块钱,各方面都能到位了。你空的时候还能过去看看,有个小病小灾的马上就知道了,总比千里迢迢的方便照顾一些。她一个孤老婆子,又聋又瞎的,要没个体己人看着,还不知道给怠慢成什么样。外面那些人,你以为个个能当她亲人一样照顾着?”

  我听到他用商量的口吻将这些话娓娓道来,顿时泪如雨下。

  “别哭了,一个大男人,像什么样子?孟波现在病成这样,你就知道哭,他看见了该怎么想?”

  “他看不见了。”我刚说出这么句话,眼泪跟着就更凶地涌出来,几乎说不出话。

  “我问过医生了,他也就两三个月的样子。”他把烟头丢到地上踩灭,“不过这个手术还是应该做一做的,不说人道关怀,活一天,就像个样子地活,你跟他这样……替他出这个手术费,我也没意见了。”他看了看脚底下的烟头,又捡起来想找垃圾桶,东张西望也没找着,就把烟头捏在了手上。

  “爸爸,你能理解我?我和他其实……”

  他抬手作了个阻止我说下去的姿势,然后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孟波已经这样了,我不多说什么。你妈那边还不清楚,她这辈子就晓得议论东家长西家短,她不会晓得自己儿子是这样的,你别犯浑,跟她去瞎说什么,她心脏不好,吃不住的。我今天也把话放在这里,你跟他是真心好的,临终这点事,只要别太出格,我不管。以后,你给我好好回家过日子,这是条件。如果你不同意,咱们的父子情分就到这里,我那么多老朋友老邻居老同僚的,我不说自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我走出去,我丢不起这个人。也许你觉得自己的感情比我的面子重要,我不知道,你的感情是你的感情,我的脸是我的脸,这是两码事。脸长在我自己身上,丢不丢的你感觉不出难堪来。我也不是要逼死你,你是我儿子,我只有希望你好,可是你要过自己的生活,那就离开这里,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你去过你的日子。你有良心,逢年过节来看看就好,没有良心,我也不计较,你妈反正最能吹牛,说你在美国德国过日子,谁知道?”

  那个烟蒂在他手里已经揉碎,过滤嘴被撕扯成一丝丝的棉絮,他一把揉进掌心里,最后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的眼珠已经昏黄,眼白的地方布满血丝。我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但是无疑这现实的打击让他不眠不休折腾了好几夜。他以前就有失眠的毛病,三更半夜睡不着,将客厅的电视开成静音,坐在沙发上直看到后半夜。最近这两年稍稍好一点,看样子最近又开始失眠了。

  “爸爸……”

  “行还是不行,给个话?”说着他马上又拍拍我的肩膀,“也不用现在就说,你好好想想。你妈还在下面等着,我先跟她回去了,你明天打个电话给我。”顿了顿,他又补充,“你以前每个礼拜打电话回家,最近难得难得接到你电话,还要我们当爹妈的主动打电话给你请安?啊?”

  他摇着头,就那么往回走,手心里一直捏着那个想丢又没地方丢的揉碎的烟头。

  我跟上他几步,他冲我甩甩手,“行了,你回病房里去吧,你妈那边我会做工作。”

  他走进电梯前,终于找到垃圾箱,在等电梯的当口,就看见他一点一点把粘在手心里的过滤嘴揭掉,他的手汗挺多,那些丝丝缕缕的碎屑就很难搓掉,不过他搓得很耐心很专心。他这样,好像只是避免跟我多说话,于是我也就呆呆地站在那里陪他等电梯。

  “你回去吧,别送了。”他低头说道,在电梯门打开以后迅速地走进去,按键,关门,至始至终没有再看我一眼。

  孟波的手术很成功,几乎在第二天麻药醒过来以后就可以看见东西了,只是他的脑袋又给剃成了秃瓢。后脑处开的眼并不大,用一块小小的纱布敷着伤口,又在额头缠了几圈,最后拿一个网兜包着。

  他照照镜子,自嘲,“活像超市里的精品黄元帅。”

  老代和媳妇来看孟波,我们聊起了九寨沟,他们是去过的,在病床前说了一些旅行见闻。我意意思思地说了拍照的事,老代他媳妇赶紧道:“背景已经做好了,本来要找你选照片的,不过我就自作主张了一回,毕竟我是以专业眼光来干这个事,保证拍出来的效果几可乱真。”

  孟波有点惊慌失措,“什么时候照?我这个样子,能行吗?”

  老代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媳妇手底下的化妆师,都是超一流的水准,你就是葛优,我也能给你化成刘德华。”

  老代媳妇用胳膊肘搡他,“不懂不要乱吹好不好?那都拍成刘德华了怎么行?那些个影楼里把新郎新娘都照得不像自己了,全都是三流水准好不好?摄影就是要体现个人气质,算了算了,跟你说不清楚。”说着她从手提包里娶出一个彩色信封,“幕布刚做好,我就拍了几张样片,你看行不行?”

  孟波接过来,我也凑上去看,风景自是如画,天是蓝的,树叶是红的,五彩池里的水是清澈见底的,而且看得出很用心地选过景,几棵松树远近错落地排列着,模特站在那里,仿佛身临其境,几乎都看不出是用幕布做的背景。

  孟波看得眼睛一亮,又有些不好意思,“哎,模特拍出来,跟我们去拍肯定不一样吧?”

  “什么模特啊,这就我们的一个美工。你往下翻翻,下面还有老代的一张。”

  孟波往下翻了两张,果然看见老代躺在一个木制的躺椅上,似乎非常惬意地享受着秋日的阳光,一片清幽的湖光山色自他脚底一直延伸到远方。

  “怎么样,心动了吧?你准备准备,今天晚上睡个好觉,我明天叫店里的伙计来接你。”

  第二十六章:定格的瞬间

  以前很喜欢一个相机广告,总是各种各样的孩子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出丑,或者在舞台上跳舞的时候跳没了裤子露出光光的屁股,或者在理发店里伤心地抽鼻子,定格的瞬间,拍到最糗的样}“?

  可惜生命无法定格,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把生命中的某个瞬间定格起来,以供我们在记忆模糊以后,随时拿出来凭吊流逝的年华。

  那天起了个大早,孟波仔仔细细地刮了胡子,换上干净的细条纹白色衬衫,外面一件黑色夹克,下身一条卡其色纯棉休闲裤。就是这身行头也是挑了一个晚上才决定下来的,T恤太随意,西装跟风景又完全不搭,而且他没有一身像样的西装。结果穿戴整齐以后他站在镜子跟前一照,“天啊,土得盖冒了!跟那个教专业英语的牛哥一样土!”

  我打电话过去想让老代媳妇帮忙参谋参谋,结果人家说化妆师会帮我们搞定,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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