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丘 by 糖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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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丘 by 糖小川-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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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会突然无话可说,但是最最亲近的人,就是无话可说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尴尬冷场。

  已经八点多,我拉他起来。

  他低头满床地找帽子,“我在网上买了个假发套。”

  “哦,有多长?”我对着他左右瞧瞧,“你别告诉我,你准备打扮成韩国的花样美男啊?”

  “这个长度嘛——”他想了想,笑得阳光灿烂,“的确可以花样美男。短的发套戴着很不自然,发根都可以看见,所以大概到这个长度。”他在耳垂下面用手捻了捻。

  我蹲下去找鞋子递给他,突然感觉到头顶上被摸了一把,上次剃的光头又长出了短茬,一厘米的样子,由和尚变作个喇嘛,而孟波的头发还没有长出来。

  “明知道是很不好的结果,还要投入进去,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傻啊?跟我在一起,除了一趟趟地辛苦跑腿,能得到什么?”

  我顿了顿,停下给他穿鞋的动作,“你这是要赶我走?”

  “不,我很自私地,我抓着你,就跟抓救命稻草一样。”

  “原来我不过是一根稻草?”

  “好吧,是个宝贝。我抓了你这个宝贝是舍不得放开的,你要是跑了,我肯定不放过你。反正要死的人了,我到实验室去闹,说你跟我睡觉,没准还去你爸妈的小区闹,我让大家都活不成。我前两天看了个新闻,差不多也是这档子事,那个男的把他相好的杀了,然后自杀。如果明天就世界末日,我心里就舒坦了,反正大家跟着我一起死。”他越说越激动,然后红着眼睛盯着我,“你说,我是不是很邪恶,很变态?跟那些在火车站拿针头乱扎人的艾滋病人一样变态?”

  我无言地替他把鞋帮子拉上去,然后在他旁边坐下来,“孟波,我过去喜欢你,现在也喜欢你,将来,我希望有将来,但是将来,我还真说不好还会不会继续喜欢你。比方你整个人都变了,或者突然有钱了,眼界高了,背叛我了,跟女人结婚了,跟别的男人有一腿了,我可能就停止喜欢你。可是现在,你生病了,我能因为你生病了就不喜欢你?那不是个理由。”

  “生病怎么不是个理由?医院里那种很压抑的环境,你能想象一整个病区里都是秃子吗?大家都板着脸,愁眉苦脸,没有笑容。我的脾气变得很坏,总想挑刺,我感觉出来了,以前我不那样,现在我脾气越来越坏,不过还可以忍。昨天你说吃炒青菜我都想发火,完全没有理由嘛,炒青菜有什么值得发火的?可是我就是想发火。你在水房跟大滨说笑我也想发火,跟吃醋没有关系,就觉得我都那么难受了,你怎么可以笑得那么开心,你应该跟我一起愁云惨雾。我变得越来越恶毒,我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了。以后我大概连这一点都意识不到,那个时候你还有耐心对着我?”

  我心里一阵阵地难受,去摸他的脸,用拇指抹掉那些慢慢流淌出来的眼泪,“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些?”

  “无理取闹,我都不好意思说。”

  “好,那我们今天把话说清楚,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别害怕,我不离开你。也许有一天我会厌倦,甚至冲你发火,没关系,两个男人在一起过日子,打架都可能啊。不过我不会离开你,互相憎恨都不离开。”然后我笑了,掐着他的脖子,“所以你最好跟我想一块儿去。因为我就是那种你离开我,我可能宰了你的变态。”

  “傻话!”他不屑,“都说了,我做这种事情比较可能。人一绝望,就会疯狂。反正要死了,拉个垫背的也好。”

  “也许你总也不死。”那是我希望的,哪怕两个人互相憎恨得要杀死对方,咒骂着你为什么总也不死,想想都很美妙。

  放疗在另一家医院,由原来的主刀医生介绍过去,因为他们那里有本市最好的设备。

  同一个病房的病友,左边是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他得了骨癌,左腿已经齐膝锯掉,现在骨盆处又有一个病灶,每天打点滴,全身浮肿得厉害,已经很难把药水滴入静脉。孩子应该疼得厉害,总是满头大汗兼眼泪汪汪,但是他一直忍着,倒是做妈的,提起来就掉眼泪。于是经常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劝着,“妈妈,你别哭了,我不疼。”

  右边是一个有点儿岁数的女人,她的头发掉得不彻底,稀稀拉拉在脑后束成一个小小的辫子,她那张嘴当真能耐,单位里大大小小事无巨细全部能八卦出有意思的细节。包括谁家的丈母娘在老家梅开二度请吃喜酒她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当她的嘴不说的时候,她就是在吃,各种糕点、水果、干果、蜜饯、泡椒凤爪、烤鱼板鸭、稀奇古怪的土特产,抗癌营养品,这还不包括正餐,她的正餐由几个儿女轮流做好了带过来。

  “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反正我一定要吃够本!”她豪迈地打着饱嗝,“能吃就是福气。”

  看到孟波吃不下,她不断地鼓励,“小伙子,一定要吃,吃下去才有力气对付治疗,不然那副作用会折腾死你的。癌细胞都是贪吃的,多吃点养活了它们,它们不饿,就不会乱跑了。其实每个人身体里都有癌细胞,没有超过危险值就好,你看我多能吃,我这样能吃的,就可以带着癌细胞活到老。我们姐们儿几个都有这毛病,我老姐姐都70啦,85年开的刀,也是胃癌,现在都活得好好的,特能吃!胃这个东西,你吃得越多,它就被撑大了,就是割得剩下一小半,最后又能变得跟原来一样大。哎,你吃啊!”

  她把自己吃的烤鳗鱼拿过来给孟波,“这个我大女儿舟山带来的,最好的货!”

  孟波不好意思吃,婉言谢绝了。不过在这位大姐的催促下,他硬着头皮跟着一起吃。

  “大姐,怎么不见你老公过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没准人家的老公那啥了。

  “别提啦,离啦!那混蛋背着我在外面养女人,他吗的一个大排档里炒菜的东西,居然也能在外面包二奶!你说这什么世道?我这病就是让他给气出来的啊!”她甩甩手,“哎,不提啦不提啦,提起来又冒火了,不利于治疗。那畜生,早晚有报应!不过大姐我有新男朋友了,我比他牛B,我有两个!”

  这才想起来,好像上午来的那个胖子,并非是她亲戚,瞧着岁数也不大,还买了花,当时也不好意思问,现在问她,她果然得意洋洋起来,大拇指和小拇指一起翘起来,“比我小了六岁,怎么样,还不错吧?”

  “嗯,挺有福相!”

  “呀呀呸,你想说他胖吧?嘿,我还就喜欢胖的,摸着手感好啊!我另一个男朋友做生意的,前两天出差,不过明天他就过来看我了,比这个更帅一点,到时候你们可别给我捅破了啊,这事我连我女儿都瞒着。”她哈哈大笑,后脑处那个紫色的印记在抬头的时候就若隐若现的。

  孟波在腹部也画了那么一道紫色的印记,那是放疗时做标记的,医生关照洗澡的时候别轻易洗掉了,洗掉了又该重画。

  很深的紫色,印在皮肤上,一种代表不吉利的颜色,后来一看到紫色,我就联想到死亡。

  孟波低头看看,如此评价,“跟菜市场敲章的猪肉皮一样。”

  可是他肚子上哪里还有肉?

  我抽空溜出实验室,到医院陪他,两个人走到放疗室外面,他在仪器前站好,跟一个木偶人似的,由医生指点着,“左面一点,再左面一点,靠近了,哎,好了啊,别动了啊!哎,那个家属,怎么还跟这儿站着,出去出去,这儿是瞎站的地方吗?”

  我挺喜欢他说“家属”这个词,拍了拍孟波的肩膀,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冲我点点头,我就退到外面。

  机器打开,医生逃命似的冲出来,然后在外面办公室跟同事聊天,抱怨最近股市下跌,有内幕消息的朋友竟然也不支一声,害他十万块都套在里面了。

  这样每天进行二十分钟左右的治疗,三天以后,孟波吃什么吐什么,医生们开会讨论了一番,给他用了些药物,准备再坚持几天看看。

  隔壁床的大姐非常同情地看着孟波,吃是头等大事,可是孟波好不容易吃下去的营养又吐了出来,她也帮着出主意。

  “用生姜切片,贴在人中上,是个偏方,闻了好受一点,可以止吐。”

  我赶紧去菜场买了生姜,用水果刀削成薄片,不知道是医生的药物,还是生姜的功劳,或者仅仅心里作用,孟波果然好受一些了。吐还是吐,不过总的来说,吃下去的比吐出来的多,总还是可喜的。

  “哎,你这个同事真是热心肠啊,天天来陪着,好得比亲兄弟还亲。”大姐说道。

  孟波看了我一眼,笑道:“嗯,他人很好,我们单位里人人都喜欢他。”

  “他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大姐追问。

  孟波再次看了我一眼,“那倒也不是,咱们认识好几年了,很铁的哥们儿,刚毕业就在一块儿工作,还住同一个宿舍。有……有四年多了吧?”

  “四年八个月零六天。”

  他愣了愣,咬了咬下唇,仿佛要记住这个数字。

  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大姐突然提高嗓门大叫,“哎呀,我的奶油蛋糕有点泛酸了,哎呀哎呀,昨天没拿出来晾到通风的地方,这温度可不就变质了。真可惜,这是慕思蛋糕啊!”

  不打点滴的时候,孟波在医院里呆不住,时常就溜到外面,我不知道他都去哪里了,他戴上他的假发套,到处乱走。这个季节很热了,戴帽子会显得奇怪,发套就不会。不过我试过,戴着挺热的,感觉比帽子还热。

  我嫌那个发套不够潮,在网上买了一个染过色的,是一种泛着蓝光的表演用发套,头顶还挑染着一撮白毛,仿佛一道烟火,戴着活脱脱哈日哈韩的非主流。

  孟波一开始不敢戴,我哄着骗着让他试了试,结果他在镜子跟前照了照,苍白的脸色衬着深蓝色的头发,像是故意化妆成这个样子,他还挺满意的。

  有一天去医院找他,发现他不在,隔壁床的大姐说他出去有一会儿了,我打电话问他在哪儿,他让我等等,说是马上回来。

  过了二十分钟他回来了,穿着黑色骷髅标记的长袖T恤,肩上背着吉他。

  “天,你不是去地铁站卖唱了吧?”我大吃一惊,他那样子的确像极了街头歌手。

  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装束,放下吉他跑到阳台上透气,“没有,我跟几个网友组了个乐队,都是一起业余玩玩的。”

  “能耐了啊,敢背着我去打野食了。”我走过去,在他腰上拧了一把。

  “说什么呢?”他白了我一眼,但是脸上汗津津的,除了汗,还有抑制不住的笑容。

  第十九章: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孟波跟几个玩音乐的网友拉了个小乐队,都是本市的,他们用音频软件录些原创曲目放到网站上交流。原来的吉他手正好出国,他们就找上了他,还有个在少年宫教竖笛的女孩子,不过她不吹笛子,负责贝斯,一个嗓门很沙的胖子打架子鼓,主唱是个双腿残疾的少年,那孩子的音很高,第一次听到录音我还以为是个女孩子,孟波笑话我没耳力。

  “分明是男的嘛,张信哲、熊天平、还有光良,都是这种音色。他能飙很高,难得还不刺耳。”

  他苍白的脸上笑出了红晕,我觉得心里放宽了一些,如果一个人总陷在一种情绪里会越来越阴郁,有朋友,有消遣,生活才能多姿多彩。

  我去看过他们练习,在胖子家的露台上,摆开了阵仗,表演得全身抽搐不亦乐乎,观众虽然只有我一个,那气势就跟台下挤满了万千疯狂的歌迷一样。

  闹腾一阵,楼下一个粗噶的嗓子破口大骂,“大中午的,还让不让人睡午觉?”

  胖子抱怨,“天天睡觉!”

  孟波拍拍他宽阔的背脊,“也许人家昨天夜班。”

  玩音乐必须要发泄表演欲,他们想去酒吧唱,联系了几个地方,免费表演。

  我担心孟波赶场子会过度劳累,而且他还要持续半个月的放疗,天晓得放疗到后期他的身体吃不吃得消。

  我把我的担忧告诉他,他坐在病床上低头拨弄吉他,即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脸上绷着。

  我再说,他就把假发套拿了下来,随手甩在枕头边,换了个调子,又激越又尖锐,猛烈摇晃着光脑袋拨弄完,他抬头挑衅似的看着我。

  我抬头望天,想了想措辞,“你们在哪里表演?”

  吉他音乐瞬间变成柔和缠绵的曲调,他骄傲得像一只孔雀,“VIP座要收费的。”

  “不是免费表演吗?”

  “我们免费表演,不代表酒吧老板不收VIP座位的费用啊。”

  “真他吗黑。”

  他点点头,“的确是。”

  他近来练习得几近痴迷,我就再一次提醒他注意身体。结果他跟我说了这么句话: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很多人会选择在今夜狂欢。

  所以,他那么高兴,不是突然产生了生活的希望,坚信自己能够痊愈,而是终于想放任自己去做喜欢的事情。

  末日前的狂欢,带了豁出去的绝望。

  医院病房住着毕竟是不舒服的,孟波几乎天天跟住院部请假,然后坐地铁去他妈那儿帮着煮饭,煮完,跟他妈吃好,他再带上我那一份晚餐,坐公车回宿舍。

  他看着我狼吞虎咽,伸过手来捏我的耳垂,“有时候真想把自己掰成两个人用,这样即可以陪着她,又可以陪着你。”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看的一个聊斋故事,有个女妖精就是把自己变成了两个分身,一个陪着公公婆婆赏月,一个陪着老公写诗,可是最后败露了,她必须重新回去做妖。

  孟波说他记得那个故事,后来那女妖精变成了鸟,一直陪着那位少爷。

  他其实记错了,那只鸟最后飞回了山林,我还记得那位少爷满山里寻找并且呼唤她的名字。也或者,他是记得的,为了安慰我,故意那么说。

  孟波出院以后,跟着他的乐队朋友排练了一个月,最后他又不想上台表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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