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千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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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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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眼前的亲人,大批大批的热泪,成串落进银蟾端着的汤碗里。

“你别傻了,你别傻了——”

银蟾这样说她,脸正好映到贞观面前;她看着自小至大的异姓姊妹,伊的眉目像三妗,鼻口像三舅,脸框像外公,不,也像阿嬷……

啊,家乡里的亲故,父老、母亲和弟弟们,一张张熟悉、亲爱的脸,轮番在她眼前晃着;那么多真心爱她的人——小时候看戏,小旦一出场,总说——爹娘恩爱,生奴一人——;原来生命何其贵重,人生何其端庄,其中多少恩义,情亲,她竟为一个大信,离离落落——这些时,都是郑开元过来与她诊视,贞观有时看他静坐一旁,心中会想:不管大信如何对她,在她的感觉里,她已与他过了一辈子,一世人了;情爱是换了别人,易了对象,则人生自此不再复有斯情斯怀;那人纵有张良之才,陈平之貌,也只有叫人可惜了他——她是再改不了这个心意的;小时候,她还去看人凿井,铁桩撞至最深处,甘美的水会涌冒出来。

心同地理;一漥地只有一池水,一颗心也只能有一口井,有些地形不当,或是凿井的人欠通灵,则不论多久过去,空池也只是空池。

大信是她的凿井人,除了大信。

开始上班几天了,贞观每日七点半出门,准六点回家,连着六七日,银蟾观察不出端倪,有些沉不住气了,到这晚临睡,她坐在床上来问她:“你怎样了?”

“什么怎样了?”

“你到底好一些没有?”

“这不是好好的坐在你面前!”

“我是说你的心!”

“——”

贞观一时无以为应;人,心会好吗?

今天是琉璃子阿妗生日,二人跟着大舅回临沂街家中吃饭;她们到时,琉璃子阿妗在厨房里烤蛋糕,伊嘴边正哼小调,是“魂断富士岭”。

贞观从大舅说起他二人如何相识开始,已对新妗仔的人敬重,然而,她看着伊的人,还是要因而想起故里家中的大妗。

旧时女子的爱,是无所不包的;她要是有她大妗对真情的一半认识,就不会有今日的苦楚;大信起先真是委屈她,但她不该跟着错在后头,那样毁天捣地的,豁然一下,退回他给她的那些对象,她那么大的气害了自己,大信那样骄傲的人,是不容许别人伤他的心的;他们是彼此都把对方的心弄碎。

这事之后,贞观觉得自己一下老了十岁,然而,比起大妗来,大信和她还是年轻,年轻就有这种可笑,可以把最小的事当做天一样大。

银蟾见她呆住了,也就说道:“我知道你苦楚,可是你一句话不说,叫我怎么猜,你若是心里好一些,你就说一声,我也放心哪!”

贞观摸一下她的头发,轻说道:“不要再提这项;我心里好想回家,我要回去看大妗,我想妈妈和阿嬷——银蟾,我们回去好吗?”

“——”

银蟾的大眼闪着泪光,她拉着贞观的手,只是说不出话。

隔天下班,二人说好,一个去车站买车票,一个先回来收拾行李;贞观下了车,距离住处还有百余公尺;她沿着红砖路,逐一踏着。

台北的最后一瞥,可爱的台北,破碎的台北;她心爱男子的家乡——忽地,她听见身后一个稚嫩声音,这样唱着:

〖一碗一碗的饭
阿母盛的那碗我最爱,
一领一领的衫,
阿母缝的那领我最爱;〗

是个跳着小脚步回家的幼儿园女生。贞观停下来看她;小身影一下就晃过她的眼前去:

〖一条一条的路;
阿母住的那条我最爱——〗

贞观的眼泪终于流下来,这样的儿歌,童谣;她也要飞向母亲,飞向生身的母亲,故乡的母亲;她想着伊,就这样当街流泪不止;

——春天的时候,她母亲喜欢炒着韭菜、豆芽,夏天时,她爱吃竹笋汤,一到八、九月,她会向卖菱角的人买来极老的菱角,掺点排骨去炖,等好了,就放一把香菜进去。

她还不准贞观将衣服与弟弟们的作一盆洗;男尊女卑,贞观是后来读礼记才晓得,而她母亲也只是读了几年日本书;她是连弟弟们脱下来的鞋,都不准贞观提脚跨过去,必须绕路而行。——

她父亲去世几年了,伊除了早晚三枝香,所有父亲的遗物,一衣、一带,她都收存极好,敬重如他的人在世间——

她还教人认清本分;贞观常听她说这样一句话——泌饭不吃做娴的;因而自己的那一份,自己要平静领取;不领也还是给你留着——

贞观进门时,早听那电话响个三、二声,她拿起来,竟是电信局小姐:

“萧小姐吗?”

“我是——”

“长途电话,请讲——”

“贞观吗?贞观抑是银蟾?”

“三舅,我是贞观——”

“大舅那边线不通,你快些通知他,阿嬷方才跌倒,不省人事,你和银蟾也快些回来——”

【3】

夜快车摇摇、晃晃;本来是可以坐自家车的,她大舅因为夜路多险,也就不叫司机驱车南下——

贞观和银蟾交握着手,眼睛望着车外的黑天;前座的大舅与琉璃子,也是失神、黯淡。

寅夜的夜空,闪着微星点点,大信的眼神真个如星,又清亮又纯良……从前他给她写信,说到他坐夜快车的经验:

——睡不着时,就监视着画夜的交更……算了,我没本事形容;反正太阳才刚露出个额头,大地便搬弄出了千变万化的色彩、光辉,旅人目瞪口呆,只有感动的分——

他现在怎样了呢?

再两日七夕;英国没有农历记载,他知道过生日吗?去年三月天,贞观在西门町遇着个中学同窗,伊在大学时和廖青儿住过同一个宿舍;贞观故意问起廖的男朋友,那人就说:喔,就是化学系那个头发似牛角那个啊?

那人说这话时,两手的食指同时举到两额边竖着,做出牛角模样;贞观当下与她分手了,立即转到延平北路去买只白牛角小梳子,寄给大信,又将那人言语,重复一遍。没几天,大信急来了一信,说是:——有那样难看吗?梳子收到了,我会天天梳的——自己为什么就这样看重他呢?

贞观想了又想:说看重大信,不如说是看重自己;他几乎是另一个自己,每次她讲什么,他接下去说的那句,常是她心中温热捧出来的无差异。她跟他说起小时候,在外曾祖母家鱼塭耍水,被银城他们推下岸,等爬起时,裙裤上竟夹了一只大螃蟹;话未已,大信马上说:——哈哈,用自己去钓;用自己去钓?

还有去故宫那一次,二人在车上轻哼歌,她唱“安平追想曲”,唱到——海风无情笑我戆;大信当下脱口说出“望春风”里的——月娘笑阮戆大呆——真的如果不是这些,她今天可以不必这样……

车内旅客,有打呼的,有不能睡的;后座一个少年,才转开录音机,车厢内整个哀怨起来:

〖月色当光照山顶,
天星粒粒明;
前世无做歹心幸,
郎君这绝情——〗

贞观转过头去,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车到新营,大舅招了出租车,四人直奔故乡而来;天已逐次亮起,在黎明的微光里,清凉如斯的气息,叫贞观不由得要想起从前读书、备考,鸡鸣即起的那段光阴!

多好啊,彼得她未深识大信,人生的苦痛和甜蜜,也都是大信后来教给的。在这之前,少女的心,也只是睫毛上的泪珠,微微轻颤而已。

晨光中,贞观终于回到故乡来。故乡有爱她的人,她爱的人;人们为什么要去流浪呢?异乡、外地所可能扎痛人心的创口,都必须在回得故里之后,才能医治,才能平复。

一辈子不必离乡的人,是多么福分;他们才是可以言喻幸福的人——当车停门前,贞观抬头来看,整个人忽的跌撞撞下了车。

四个人一起跪了下去,然后匍匐爬到门槛来;她母亲和她大妗,一青、一黑,嚎着上前接他们;贞观哭着爬近二人身旁,一手执母亲,一手拉妗仔,人世中最难忍,最哀痛的,一下全倾着从她的咽喉里出来。


十八

【1】

油灯如豆;风偶尔自窗隙、门缝钻入,火焰就跳跃,晃摇,浮映得一屋子的人影,跟着闪动不已。

贞观今晚是第五夜在柩前守灵;白烛、白幛、白衣衫,连贞观的人亦是白颜色。

地下铺着草席,贞观叠脚跪坐于上,抬头即见着大舅众人;银山是长房长孙,按礼俗,大孙向来当小儿子看待,银山因此是重孝;贞观有时传物递件,不免碰触着他身上的重重麻衣,手的感觉立时传进心底,像是粗麻划着心肌过去——自第三晚起,阿妗们即开始轮换着回房小歇一下再来,她母、姨、姨丈等人亦是;说来贞观是外孙女儿,更可以不必守到天亮,然而这几晚,她还是不歇不困,一如当初,每晚和舅父,表兄们一般,行孝子孝孙的重礼。

贞观三岁时,她母亲生了弟弟;她从那岁断奶起,住到外婆家。

三岁的事,已经不能清楚它了,可是此时想起来,她还能记忆:四、五岁时,睡在外婆边,天寒地冻的,外婆摸黑起来泡米麸、面茶,一口一匙喂她——上小学以后,贞观才正式回家住;外婆知道她从小爱吃绿豆汤,五月、六月、七月,长长一个夏天,伊都不时叫煮绿豆。小学时代,下课还得排队回家,老人家就守在这边大门口,看一队队的小人头,等辨认出她,就喊着名字,叫她进去吃——亲恩难报,难报亲恩——想到这里,贞观干涩的眼珠,到底还是渗出湿泪;原来——中国人为什么深信转生、隔世;佛、道两家所指的来生,他们是情可它有!若是没有下辈子,则这世为人,欠的这许多的恩:生养、关顾以及知遇的恩,怎么还呢,怎么还?

上次回来过年,也是在这个屋厝里,她帮老人和大妗做祭祖用的红龟粿,模具千只一样,都是寿龟的图案,拿来放在染红的米粿上,手随势一按压,木模子就印出一只只的红龟来;她将它们排在米箩上,一只一只的点着——三妗一旁拿着铰剪,沿着粿的形状,一边剪贴叶,一边抹生油,叶是高丽菜的叶;银蟾则半蹲地上,以小石臼捣花生。

炒熟的土豆,倒在石臼里,先小研一下,再倒出手心捧着,以嘴吹掉花生脱落的皮膜,然后再倒回臼里捣,花生麸是要和饺肉,碎菜等一起,用来做菜包和红圆的馅。

小石杵一捣一舂,花生粒就迸跳来去,有些甚至喷出外面地上;银蟾又要捡,又要捣,左手不时还得围拱住半个石臼面,免得跳出来太多……如此没多久,倒捶着自己的手了!

贞观去替她,二人换过工作;她手才接小石杵,只捣那么几下,忽觉自己的心也是放在石臼里,逐次和花生一样碎去。

那一年,真的是她最难过的一年;大信隔着她,全无消息。——初五那天要上台北。

母亲和她一起过这边来说;银蟾还延在三妗房里,母女二人,不知还讲的什么;她母亲与三舅说事情,贞观自己就弯进阿嬷房间。

一入内,老人家见是她,倾身坐起,又拉她的人半掩着盖被:“外面那样冷,你穿这么少?”

“才脱大衣的,阿嬷我不冷!”

没想到那一幕是今生见老人的最后一面了;祖孙各执着棉被一角对坐着,被内有手炉仔,贞观那一窝,忽的就不想出外界去——“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不一定呢,有放假就返来——”

“对啊,是啊,回来好给阿嬷看看,唉,一趟路远得抵天——”

“——”

“明天此时,你就在台北了;唉人像鸟,飞来飞去!”

“——”

“阿贞观,你离这样远,又不能常在身边,你记着这句话——”

“阿嬷,我会记得,——”

“阿贞观;才不足凭,貌不足取;知善故贤,好女有德——”

那次晤对,是今生做祖母、孙子的最后一次,剖心深嘱的言语,也就成了绝响。

才不足凭,貌不止取;知善故贤,好女有德。

贞观此时重想起,那泪水更是不能禁;这一哭,哭的是负咎与知心;大信这样待她是应该的,自己有何德、何行,得到他这样一个愔愔良人,秩秩君子。

她在他心绪最坏时,与他拌嘴、绝裂,是她愧对旧人,有负斯教;天下之道,贞观也——父亲给她取这样一个名字,而她从小到大,这一家一族,上上下下,所以身相教,以言相契的,就是要她成长为有德女子;枉她自小受教——她不仅愧对父母,愧对这家,更是愧对名教,愧对斯人——泪就让它直漓漓;泪变成血水,阿嬷和父亲,才会知得她的大悔悟——

【2】

葬礼一过,她大姨、大舅都先后离去;贞观觉得,以自己的心态,是无法再到台北过日子;台北是要那种极勇敢、极具勇气的人才能活的!

她要像小学校旁那些老农夫一样,今生今世再不跨离故乡一步。

银蟾跟着她留下;那间房子,阿仲已帮她们退了租;贞观每日陪着母亲、大妗,心总算是一日平静过一日。

过了七七,又是百日;琉璃子阿妗一趟来,一趟去的;贞观看着她,竟是感觉,台北无任远!

伊这次临走,照常还问的贞观,再去如何;贞观答允伊重新来想这事,等送了大舅和伊上车,她忽地惊想起前事来。

大妗是早说好要上山的,当初阿嬷死命留她;如今老人家一去,这屋内再无能绊留她的人!

不管如何,我要送她一送——比起大妗来,多少人要变得微不足道了。她想起大风大雨,大信给她送印谱;她不仅退还他,还骗他信撕了,还写个不相干的男人的名字呕他——他不理她是应该的啊!

想着撕信的事,贞观连忙翻出碎后又粘起的那些信来,她逐一看着,眼泪到底难忍它流下来。

大信给过她这许多信,他跟她几乎无不言起;能讲的讲,不能讲的也讲;家中的母亲、妹妹都不知的,他全说与她!

今晨起来,有一个鼻孔是塞住的——啊呵,是连这样小事都要说它一说。

——书逾三寸,就把它拿来当枕头——这话说与别人,人家大概要笑的,他却这样拿她当自己。

——最近蟋蟀很猖獗,目中无人的大声合唱,吵死人了——啊,大信,相惜之情,知遇之恩,她是今日才知道,原来贞观负大信!

知己何义?她难道不知红楼梦里那两人;宝、黛是知己,知己是不会有怨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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