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窃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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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窃国- 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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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他朝榻里挪了挪身子,任由赵源用他的衣袖擦拭泪水。他无声地叹息着,低声安慰道:“世子不必如此忧虑,您将来是名正言顺,继承王位的大王,只要不把那些人逼急了,他们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嗯,我知道。我现在就是心里头难受,跟你说出来了,就稍稍舒坦点了。”赵源又趴伏了一会儿,然后翻过身来,仰天躺着。眼中虽然没有泪水了,但脸色依旧苍白,只是呆呆地望着上方的虚空,不再说话了。
等到后来,汤药煎熬完毕,送来了。他来得匆忙,周围没有伺候的人,又出于隐匿病情的需要,陈元康主动端过药碗,伺候他服下。
“我困了,先睡一会儿,等到晚上你来叫我,我要继续去父王那边守着。”他一脸疲惫地说完,闭上了眼睛。
……
因为赵源的离开,赵汶又受命在邺城辅政,所以这一年的春节,破天荒地没有回晋阳去过。偏偏他又不是个善于张罗的人,留京的大臣多数似乎汉臣,和他并不熟稔,这个春节过得一点也不热闹。除了宫廷中天子赐宴时他去了一次之外,在王府中的几场宴会,全由赵演和牧云这叔嫂二人筹备主持。从初一到初五,大小宴会不断,两人都累得不轻。
赵汶表面上身兼要职,按理说应该是日理万机的。可他却以自己才智浅陋为由,很少具体管事。凡是军机事宜,全部委托段韶代为处置;凡是朝中政务,则基本交给赵演去管理。除了每天去上朝外,剩余的时间,他就深居简出,整天蹲在家里发呆。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也不去段氏的屋子里。
初六这天下午,牧云午睡醒来,只觉得身上暖烘烘的,怀里好像多了一件温温软软的东西,活像睡了一只小猫小狗,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正均匀绵长地撩拨着她的脖颈。诧异之下,她睁眼一看,随后忍俊不禁了。
只见孝瓘蜷缩在她的怀里,正睡得香甜。阳光映照在洁白无暇的脸颊上,皮肤隐隐有些透明,晕染了暖暖的橙色,格外美丽。纤长浓密的睫毛好似栖息下来的黑蝶翅膀,宁静而祥和。
最好笑的是,他的一只手枕在头下,另外一只手则伸进她的怀中,探入她的亵衣,搭在她的胸脯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睡得更香甜,更容易进入美好的梦乡。
牧云没有了睡意,不想翻身起床,惊扰了儿子的睡梦。于是,她侧躺着,以手托腮,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打量着睡梦中的儿子。
过了这个春节,他已经七岁了。脸上那种幼童特有的肥胖渐渐褪去,变成一张精致秀气的面孔,脸型和赵湛有几分相似。不过,他们共同的特点,都是像赵源。听陆昭君的说法,赵源小时候就是这个模样。
牧云猜想着,赵源这么大的时候,应该是衣衫褴褛,瘦瘦小小,手上膝上很多伤疤的吧。那一年她在大溪边初遇他时,他就是这样的形象。
若那时候他们两个真的私奔了,结果会如何呢?贫苦困窘的生活,风霜雨雪的磨砺,也许他会老得很快,就像她所见的那些贫民百姓一样,三十几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年近半百了一样。那样的生活,虽然有她相伴,但他真的会快乐吗?就算是曾经无比耀眼的珍珠,把它扔进淤泥多年,它的光芒也会彻底黯淡,彻底湮灭了。她是真的不忍心,见他受苦。
她默默地想着这些心事,感慨之余,也有几分茫然。她和他,真的有光明正大在一起的那一天吗?世事难如意,既要荣华富贵,又要白头偕老,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英雄美人,坐拥江山,那也许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而已。现在,连她自己都怀疑了。
不知不觉间,她将孝瓘朝怀里揽了揽,凑到近前,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没想到,这个细微的动作,居然把他弄醒了。他的睫毛微微颤了颤,随后,睁开了眼睛,略显迷惘地望着她。他的眼睛很美,明澈、纯净,就像一碧如洗的天空。仿佛只要把他拥入怀中,就拥有了整个天空。
“家家,您醒了?”孝瓘揉了揉眼睛,一副慵懒姿态,好像还要睡觉。
牧云拍了拍他的后背,将他的小手从自己的胸脯上拿了下来,“困的话,就接着睡吧,家家要起来了。”
他蜷缩着,像粘人的小猫一样缩进她的怀里,用鼻尖在她的胸前蹭了蹭,撒娇道:“不嘛,儿子明天假日结束,又要读书去了,好不容易有机会跟家家睡,才不要家家走呢。”
“你呀,都七岁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离不开家家?还有这只小爪子,总是不老实,到处乱搭。要是让别人知道了,笑也笑死了,也不嫌丢人。”
孝瓘总算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手收回去了,用一双湛蓝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瞧着她:“那,儿子不摸了,您不要走,好不好?”
她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了。
他很高兴,想了想,然后许了三个愿望:“周公保佑我,等我一觉醒来,就不用读书,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长得像男人,像我大伯那样……”说罢,继续睡觉。
牧云被儿子这些童真气十足的话给逗笑了,饶有兴致地继续躺着,等到儿子渐渐睡熟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松开他,安顿好,然后下了地。
她注意到,窗外的光线渐渐阴暗下来,似乎要下大雪了。可是等她披上外衣走到门口时,她惊愕地发现,明明没有乌云,可天色却越来越黑,比真正的夜晚还要阴暗。天幕中,太阳竟然变成了月牙的模样,被一个黑色的圆球缓缓遮挡住了。
在光线彻底消失之前,她看到院子里站了一个人,那是她的丈夫赵汶。他背对着她,静静地仰望着天上的日食,背影孤独而寂寥。甚至,似乎隐藏了淡淡的悲伤。
156
156、不甘 。。。
牧云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但是想到现在和他实在没有什么话说,也就驻足站定了。
仿佛有浓重的墨色铺天盖地而来,笼盖了世间万物,连最后的一点光线也彻底消失了。她有点忐忑,有些慌张,好像多年以前,她和赵源失散之后,一个人在暗夜中迷失了方向,走到脚底都磨破了,也找不到正确的方向一样。格外寒冷,格外恐惧。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的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她出于本能地一颤,想要甩脱他的手。可是他只是稍稍一滞,又似乎带着坚定的意志一般,紧紧地握住了。
周围格外寂静,牧云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渐渐急促起来。可是偏偏他的手,能带给她一种古怪的暖意和安全。尽管掌心和手指都有薄薄的茧子,颇为粗糙,却充满着至阳至刚的魅力。仿佛,这只手的主人,可以为她遮风挡雨,可以给她最好的保护。即使天塌下来了,也有这样一个人,为她撑住。虽沉默寡言,朴实无华,却天边那连绵起伏的山脉,撑起那片绚烂如火的红云。
这种感觉,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她可以不用为这个坚实有力的男人担心,不必怕他像名贵的琉璃盏一样易碎……可是,她终究还是无法喜欢这样的男人。
犹豫只不过是一瞬,等醒悟过来之后,牧云用力摆脱了他的手。这一次,他没有再多纠缠。黑暗中,她看不到他在哪里。可越是这样,她越能嗅到危险的气息。仿佛他就是一头潜伏在密林里的猛兽,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将她残酷地吞噬。
尽管如此,她终究还是留下了,还渐渐冷静下来。她很想看看,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究竟还准备如何表演。
黑暗持续了没多久,光线又逐渐恢复了,黑色的太阳边缘出现了新月一样的光环。这光环越来越大。她仰头凝望了不知道多久,黑影彻底消失。周围又恢复到了日蚀之前的样子了。
赵汶就站在她的左侧,仍旧呆呆地注视着天空。
牧云想劝他不要再对着日头看了,以免伤了眼睛。然而她侧过脸时,愕然地发现他的眼眶中似乎藏着泪光,乌黑的眸子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你哭了?”她看到他眼中的水色晃动起来,终于忍不住问道。
赵汶并没有回答,而是朝着西北方向,双膝跪地,一连三拜。而后,伏在地上,隐隐呜咽出声。
牧云大为诧异,她蹲在丈夫身边,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
他并不理睬她,在冰冷的地面上趴伏了好一阵子,这才摇摇晃晃地起了身。他的十指冻得通红,眼睛里也浮现了红红的血丝,煞是骇人。过了许久,他才两眼望天,喟叹道:“我父王恐怕是……不好了……”
“怎么会呢,你听说了什么?”她暗暗吃惊,按理说他应该不知道赵源去了玉壁的事情。
赵汶沉默片刻,用很笃定的语气回答:“我有种预感,父王,应该不在人世了。这日蚀,正是这个征兆。”
牧云本想劝慰他的,可是想到赵雍的确已经病重的事实,也许赵汶的预感并没有错。不知道怎么的,她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虽然她和赵雍这位公爹没有什么感情,可是眼下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她难免惆怅伤悲起来。
眼前,仿佛浮现出十多年前,她被悬挂在蓟城城头,他举弓向自己瞄准,又终究没有射出的情景;还有那一年在皇宫的回廊里,正值盛年的他一身绯红色朝服,遥遥地朝她走来,仿佛一团炙热的火焰跃入她的视线,犹如灼灼耀目的赤雀。
那时候,无论是慕容盛,还是赵雍,都是那般的意气风发,纵横捭阖,不可一世。可现在,故人又在何方呢?泼墨汉家子,走马鲜卑儿。那些将军勇武也风流的往事,都随风长逝了。
阳光依旧耀眼,这个国家的主人,要换了吧,北风吹过廊檐时,她的眼眶里,也有几分发涩了。
赵汶坐在檐下的木阶上,将面孔埋在臂弯里,沉寂了好久,这才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慢慢说道:“我从记事起,就没有兄兄的,只有大哥对我好。后来八岁那年,大哥带着我们找到了兄兄,我才相信,原来我其实也是有父亲的,不是捡来的野孩子。兄兄虽然一直不重视我,也没有宠过我,我也没少怨怼过。不过,现在我又想起他曾经欣赏过我的眼神,还当众说,‘这孩子的见识比我强’;想起那次试验我意外胜出时,他看着我时,满眼器重和欣慰……我猜想,他应该很希望我能成为一名出色的统帅,代替他完成统一大业吧?”
牧云本来想忍一忍,免得流出泪来,可是被他这么一说,心中的憾意愈发浓重,眼眶渐渐湿润了,脸上一阵凉意。本来温暖的泪水,被北风一吹,仿佛都要凝结成冰了。
赵汶想了想,继续说道:“我猜想,父王临走前,应该是希望我们兄弟和睦,手足协力,把他未竟的事业完成的吧?希望,大哥以后不要再把我当做敌人看了,他已经是大王了,我是他的臣子,又哪里有能力和他争呢?”
牧云抹去脸上的泪湿,侧脸看了看他,却依旧沉默不语。
“怎么,连你也不相信我,也怀疑我有什么阴谋?”赵汶忽而笑了起来,笑容很凄凉,很苦涩。
尽管他的眼神很真挚,看不出任何伪装,可她终究还是狐疑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既然能出卖她一次,说不定就会有第二次。这叫她,如何能原谅他,包容他?
寒风越发凛冽,她禁不住地紧了紧身上的衣裳。见状,他脱下自己的外衣,想要给她披在身上,却被她摆手拒绝了。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很尴尬。
这时候,她感觉头上的发髻渐渐松了,又是一阵大风刮过,只听到“叮当”一声清脆的响声,她起身之后胡乱挽起的发髻彻底松开,簪子掉落在台阶上。一头及地的长发被风儿吹拂扯散,凌乱飘飞。
赵汶叹了口气,坐到她身后,用一双粗糙的大手缓缓地拊着她的发丝,弄顺了,然后小心翼翼地卷起,绾到一起。然后捡起簪子,试探着插了进去。看看勉强固定住了,这才放心。
“姊姊的头发,又长又密,弯弯的,真美……”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她的鬓发,她却并没有反抗,并没有躲避,只是静静地坐着。
他嗟叹良久,终于放下手,一脸惆怅:“要不了几年,他就要改朝换代,成为至尊天子了。到时候,要我主动把你献出来;还是,他来杀了我,把你夺回去?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爱过的人,是无双的珍宝。叫我放弃了你,我是万万不能。看来,还是等他来杀我吧。”
若这些话从赵源口中说出,牧云肯定会动容的。可是,他不是赵源,他的执著和坚持,反而让她觉得很累,甚至是,厌烦和反感。
但即便如此,她仍然没有出言打击他,仍旧保持缄默。
赵汶突然笑出声来,声音沙哑而古怪,阴测测的:“呵呵,呵呵呵……我从小到大都窝囊着,要是连你都没有了,我还继续当缩头乌龟,苟且偷生着,又有什么意思?到时候,你要真的对我有半点情分,就当是姊姊对弟弟的怜惜吧。你告诉他,不要用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给我留面子之类的,要来就明着来,叫他亲自提刀来砍我好了。让我的血溅到他脸上,让他记一辈子,每天晚上,做噩梦……”
牧云终于被他的话,他的笑声慑住了,只觉得浑身森寒。她稳了稳心神,盯着身边这位可怕的丈夫,许久,终于说出了一句:“你,是不是疯了?”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居然是前所未见的傲然和凛冽,仿佛站在万人中央,全无畏惧:“尊严一旦被人拿走,就什么也剩不下,什么都不害怕了。我是个男人,不能到死都被人践踏。就算反抗不了,也要站着死;就算死,也要明明白白的。”
说罢,转身去了。
……
晋阳,霸府。
昔日宾客云集,彻夜饮宴的正厅,已经被匆匆布置成了一座巨大的灵堂。缟素满目,烟气缭绕,满目都是黑色与白色。然而偌大的灵堂里,却只有两个人。或者说,是两个活人,一个死人。赵雍的遗体被秘密运回之后,停放在巨大的棺椁之中,放在灵堂后方。而大厅里站立着的,分别是陆昭君,还有赵源。
两人四目相对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比起几个月前,陆昭君似乎消瘦了一点,人也苍老了几分。曾经美好的容颜,已经彻底褪去。剩下的,只有一个中年妇人的疲惫和沧桑。然而,没有半点对亡夫的追思,她只是用一双冷厉的眼睛,静静地审视着对面的儿子。
赵源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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