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清商两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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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清商两相忘-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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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唯一的知觉便是疼痛,我害怕这种仿佛死亡降临的时刻。
哭声不受控制般溢了出去。
忽然,我的手被温暖包裹住,我尝试着在昏暗的光线里看清那张面孔。
祈风烨。。。。。。。这是梦,还是,真的?
我用此刻仅剩的力气拼凑出断续的语句:“我从来都不恨你,我从来,都没有要杀死我们的孩子,那是我们的孩子啊,我怎么会。。。。。。”
“阿凝,我知道,”他的手贴近我的脸,“你心里的,我都知道了。”
“对不起。。。。。”我的眼泪流入他的掌心,这是我对他深重的歉意,关于易妃,关于那些无辜死去的将士,包括这个即将告别我身体的孩子。
“皇上,娘娘意志渐弱,只怕是——”
“阿凝,你不可以睡着,你不可以死,阿凝,我还没有原谅你。”
那是他的泪,还是我的?不重要了,所有仓惶和罪愆,脱离我的身体,像无数被寒风击打坠落的花朵,而我自己,像一条轻巧的棉絮漂浮在广阔的海面。往事如波浪拍打而来,我一直是自私怯弱的人,可是我不后悔,在那新婚之夜的惊鸿一瞥中,交付一场生死以许的爱情。
我再次醒来时,看见光芒洒在窗棂,焕然生机,一度恍惚似梦,再看四周摆设,这里分明是瞿妃的寝宫。我勉强翻身时,忽然看见床榻边的小摇床,摇床里是一张皱小的脸和被锦缎紧裹住的小小身体。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上天怜悯而施舍的机缘,从前一直抱着的轻易赴死的信念消失无踪,人能够学会珍惜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娘娘醒了?”绿绮从帘后走出来,欣然温驯,一如从前等候我午睡醒来的模样。她呵出寒气,双手伸向香炉鼎暖了暖,然后才走过来扶我坐起来。“娘娘身体虚弱,不宜大补,奴婢已让膳房准备清淡的汤药,娘娘可是饿了?”
我摇摇头,对她的热切体贴有些茫然无措。
“折腾了两天两夜,怎么会不饿?快叫膳房把食物送来。”瞿妃从外面走进来,脱下雀翎披风,从头发到绣鞋尖都落了白末似的东西,绿绮一见便雀跃起来:“娘娘,可是下雪了?”
“小丫头片子,不过是些雪末子,”瞿妃笑道,“当年我在漠北见过的鹅毛大雪,那才是天地白茫素净,美得你说不出。”
我挪了挪身子,禁不住发出一声痛吟,她们这才把注意力从雪转移到我身上。
瞿妃笑吟吟走过来,俯身抱起摇床里的婴儿,道:“你这次可是九死一生,几乎救不活。你不怪擅作主张将你们母子搬来我的寝宫吧?”
“我怎么能责怪姐姐的善意。”我叹息道。
她把婴儿抱近,我颤抖着伸出手去,小小的身体窝在了我的臂弯里。原来每个生命都要以那样壮烈的形式来到人世,而最初又是这样脆弱幼小,轻易受伤,随时消失。小婴儿并没有好看的模样,也看不出半分我和祈风烨的影子,可是我满满的爱,满满的无助和寂寞,在亲吻那小小的额头时得到了归属。即使不能对话,但可以灵犀相通,多么奇妙的感觉。
瞿妃看着我,轻声道:“好好的,哭什么。”
我这才发觉脸颊上的泪,忙拭去了,笑道:“这一切好像是梦。”我本以为,我们都会死去,带着遗憾,带着永远无从辩白的失落。
“你怀里抱的可是真真切切的儿子,”瞿妃温柔地望着我们,“快给他起个名字吧,依照祖制,这孩子是胤字辈呢。”
“雪。”我抬头望向窗棂,雪末飞扬,无拘无束。
“祈胤雪,意境尚佳,就是读来有些女气,”瞿妃笑道,“不过没关系,雪是至纯至白之物,但愿这孩子将来也能有此质。”
“不,不是祈胤雪,”我淡淡道,“是纳兰寒。”
瞿妃微微一愣,无奈地摸摸我的头:“小凝,你这又是何苦,无论是祈胤雪还是纳兰寒,他的父亲是改不掉的啊。”
我沉默良久,鼓起勇气开口:“那天,他来过么?”
瞿妃露出为难的表情,犹豫半晌才道:“半月前,皇上便带兵出征了。”
果然,那只是梦,只是一场可悲幻觉,而我却因那幻觉支撑着活了下来。
芳菲长公主在半月前死在了幽兰台。有人说她是急病攻心而亡,有人说她是无意跌撞了命门而死。没有人说她是自杀,尽管那天清晨,许多宫女看到面容痛苦疲惫的长公主,躺在软榻上,旁边还有一杯饮尽的凉茶。那种茶,足以让素有喘疾的她窒息而亡。祈风烨下令将其葬入皇陵,陪葬的只有一把古琴梵鹤。当天夜里,得到消息的纳兰曜率十万南军渡江越山,势要踏平皇城。所以祈风烨决定让瞿妃率瞿家军留守皇城,自己领军迎战。南祈两军在猿啸谷狭路相逢,激战两天,不分胜负。两天后南梦恕病逝,素与南梦恕交好的边疆诸国纷纷倒向祈风烨,派出几队精兵,祈军士气高涨,大挫南军。
皇宫里人人自危的气氛缓和了许多,尽管我从不过问战事,但从每次瞿妃收阅战报的表情里可以判断,他一切平安。每个人心里盘算着如何庆祝战事的胜利,谁都不会料到一个月后,会发生逆转的变故。
那天夜里,我正哄寒儿睡着,暖鼎里的炭火忽然被一阵风剪灭,我喊了几遍,却无人应答。我只好随便披了件外袍下床,走到外殿,却见梨木屏风后有两个人影。我原要回避,不经意听了模糊半句,忍不住倚在门边听了下去。
“此事不准向外泄露半句,否则——”瞿妃居然也有惊惶的时候。
“可是,瞿妃娘娘,前线差点掀翻了天,虽勉强压了下去,可这等大事迟早会走漏开来的,娘娘,您还是杀了奴才吧。”这是军机重臣程黎的声音。
“混账!”瞿妃居然挥手甩了他一巴掌,那清亮的声音也让我的心重重坠了下去,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一向冷静无畏的瞿越翎如此失态?
程黎跪了下去,伏首叩地,久久才道:“恕臣冒死直言,圣上此次只怕凶多吉少,现在最要紧的是立胤雪皇子为储君,以定军心。”
瞿妃有些站立不稳,也缓缓蹲了下去,道:“程黎,你们就不能想想办法救救他么?”
“一定要想办法,”我绕过屏风,走到他们面前,目光坚定,“一定要救他。”

  一心终倾城
寒风已经将面孔吹得麻木,仿佛那只是上天玩笑般赐给的皮囊,迅速退化苍老,即将脱落。这匹马已经用尽了气力,马蹄深陷在白色的雪地里,它试图挣扎,却越陷越深,血丝缓缓流淌了出来。那纷纷扬扬的白雪从苍穹倾袭而来,我从来不知道,白色可以这样华丽,这样舐血的绝望。
猿啸谷并不远,也许就在我的脚下。只是所有模样都被雪覆盖,冰封的溪流。
朽去的巨大木桩却微微显露,焦黑色,如同被燃烧的无首尸身。
不远处,一座用巨石临时垒砌的防御工事,如雪地突兀闯出的黑色苍狼。
可我已经无法继续前行。静静趴伏在马背,感觉这个生灵同我一样恐惧地颤抖。多呼吸一刻,似乎就有一把刀在肺腑里搅动,血腥味一次次涌上咽喉。
风中的嘈杂,地面隐约的震动,微弱如细线缠绕。
这时,那座石楼被火光照亮。
我逆风转过头,身后是父亲和几个九黎族人,还有被缚在另一匹马的祈风烨。父亲策马走到我身边,冷冷道:“你当真要与我作对?”
我居然挤出了笑脸,僵硬的皮层因牵动而疼痛起来。
虽然他们清除了下山的阻碍,可是程黎率领的主力早已在我入山那天便转移,所谓围守出口只是迷惑之计。在他们来的路上应该遭到程黎伏击,被拖住了不少力量。而出发前与瞿妃商定的计划,她现在率领的军队也即将赶到了吧。而南军内部因南梦恕之死本就面临内讧危机,这样一来,未尝全无胜算。
“我只是要她平平安安回来,仅此而已。”他忽然叹息,温儒之态,与杀戮嗜血的魔鬼云泥之别。到底是伪装,还是,那本就是人性的两面,没有人是极致善良或邪恶的。
“我也只是要他们平平安安回来,仅此而已。”我咳嗽着,寒气灌入了肺腑。
他知道我说的是母亲和祈风烨。
他居然露出了笑容,脱下外袍,覆在了我的身上。那笑容带着嘲讽,失落,却似有一种理解之意,复杂难言。他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这样亲密的动作,从未发生在我的幼年。幼年时他的形象在我心中淡如水墨,甚至我无法靠近,他的寂寞令人却步,在那背后,不知是怎样落魄失败的伤口。他说:“你像年轻时的我,太相信自己,以为真的能控制一切。可惜,残忍的不是灾难,而是对自己的信心十足。”
那一刻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也不想明白,他始终是遥远的雕像,一直在我心里,却是没有温度的存在。可是,人往往惋惜那时那刻的自己,曾经执着的信念,却成为幼稚的把柄,所谓领悟,要么太早,要么太晚。
纳兰曜终于出现在那座石楼上。母亲被推了出来,毫无反抗之力,安静得像黑夜里的一朵茶花。尽管我们十分靠近石楼,但因火光渺茫看不清母亲脸上的表情,或许我可以想象她的表情,沉静漠然,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她一直不怕死,我长大后,她就更不怕随时离开。
父亲的马嘶鸣着,仿佛是他心中的焦灼。
纳兰曜派遣了一个士兵,传达其命令,要父亲亲自把祈风烨送过去。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犹豫的余地。他奋力一策马,向前奔去。此刻我的心中只在期待奇迹。
突然,石楼上火光一蹿,一个影子飞了出去,南军纷纷戒备,突然从石楼外围冒出许多埋伏,架起层层箭弩。
父亲猝然停下。那匹马被勒得高高后仰,前蹄无望地挣扎。
一个九黎族人在我身旁,口吻阴冷,却很平静:“公主坠楼自尽了。”
我只觉得身下的马剧烈一抖,大概要瘫软下去。可是等我反应过来,只是我自己坠下了马,倒在了雪地里。我反复回忆,却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个飞翔如白鹤的影子,是母亲。
她是为了给父亲示警前面有伏兵,才从那里跳了下去。
或许,她根本不希望父亲用那样的代价换来她的生。
她原是那样孤绝清傲,很久以前她的命运已经被戏弄一次,这一次,她要自己作主。
残忍的不是灾难,而是对自己的信心十足。
我望见前方的父亲,依然在马上,仿佛定格。
或许他在企望时间倒流,重回母亲坠楼前一刻,甚至重回那个血腥的年岁。当年攻城掠地的宏图,本该是青史上无人能及的伟绩丰功。可是,等他千辛万苦不惜屠城找到的宝藏,九黎族,上天突然抛给了他尘封数年的真相,祈国年轻有为的纳兰神将,本是从均国抱养的。在那么多死去的平民百姓里,或许有他的至亲,他的双手沾满了罪恶,永远洗不尽的罪恶。他在皇宫火海里遇见那个哑女,那时她的宫装早已残破不堪,身份难辨,脸庞沾满黑色烟尘,他把她从灰烬抱出来,轻得像一只老鼠。她紧紧抓住他,把脸埋入他的胸膛,冰冷的泪水从层层衣襟渗入,浸透他的心。他轻声哄着,她立刻止住,抬起了头,柔弱明明还蕴在眼眸里,却是清亮的倔强。那时,他便存下了一生保护她的心。
他说,我带你回家。
可那时他不知道,因为她,他才有了家。
一支尖利的箭矢忽然袭来,射穿了父亲的心脏。顿时无数利箭朝他射去,他终究失重坠下了马。九黎族人瞬间蜂拥而上,抵住箭势与南军开战。那一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居然支起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前方。慢慢靠近时,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了,那是雪盲之症。我不知道父亲和母亲的尸首在哪里,只是跪在地上徒然用手摸索着,连冰冷的雪也引发不了触觉。我的手是僵硬的,没有灵宿。我失去了找到他们的勇气。
“我原本就不打算用她换祈风烨,王座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纳兰曜的声音,在背后清清冷冷响起,“我知道她会死的,这样的方式真是最好不过。”
我缓缓撑着他站起来,慢慢看清他的脸:“纳兰曜,现在你满意吗?”
“取你们多少性命,都无法让我娘复活。”他反手抓住我,“可是不杀你们,又怎么对得起我娘?”
我不恨他,或许是因为从小就恨他,恨得太久,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那个终日欺负我的纨绔哥哥,如果不是命运轨迹的转折,也许永远安分做着皇亲国戚,饲养很多漂亮嘈杂的鹦鹉,没心没肺地活下去,若无意外,必是子孙满堂和乐融融。我忽然有些理解,点头道:“二十岁之前的你,比现在快乐许多。”
“闭上嘴,安静点上路吧。”
我乖乖闭嘴,也闭上了眼睛。从小到大,我一直懂得不反抗的益处,沉默和忍耐,一直到消磨敌人的兴致。我的服从,对纳兰曜而言,一直是一种侮辱。他伤不到我。
最后一瞥,他手中的刀,结着晶亮的霜。
砍破衣襟,与肌肤相触会不会很痛呢。
我发现,人一直害怕的事物,往往不会远离他们,反而像噩梦一样不离不弃。
雪越来越大了,顷刻要覆没一切似的。忽然,一阵凌厉的刀风劈了过来,我不是不想逃,而是无法移动分毫。就在那一刻往事汹涌,为什么明明那么短暂,却可以回忆了半生波折?
雪地有窸窣的脚步声。
“阿凝,还能走路么?”
我没有反应过来。这声音仿佛连同雪花,来自遥远的苍穹。轻软,微寒,恍若被谁渥在手心,洇出一滴温暖的泪。
白光强烈,将视线扯裂。
我被缓缓托了起来,一双手臂轻轻环住。
太久了,我已经忘记他拥抱的感觉。我努力拽着他,像好不容易追上了一只断线的风筝。我说:“如果纳兰曜没把我的腿砍断,我应该还能走。”
“他没有这个机会了。”话音里带着笑和喘息。
我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场景。纳兰曜躺在雪地里,握着刀,面容痛苦而困惑。祈风烨形容单薄憔悴,手里的剑还在滴血,这一搏,定是赌上运气拼却了性命。我心有余悸:“你杀了他。”祈风烨揽过我的肩膀,淡淡道:“别看了。”我知道这对他而言并不轻松,毕竟,他杀的是自己的表兄,我的哥哥。
后来我才知道,祈风烨手中那把剑的主人,是南洇。
本是永世结好的信物,却涂满了剧毒。
南洇救了祈风烨,亲手把剑交给了他。
她杀不了他,却又不能留着他活。
只好这样。
她亲自驾马,驮回夫君的尸体,在奔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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