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论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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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壶论妖-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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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别之处就是苍华接住了罐底,杨跑扶住了罐腹。
  没打碎,没打翻,万幸!

  一触之下,杨跑手掌中传来冰冷的沉甸甸的触感,带来莫名心悸的感觉。
  然后他注意到,在晃动之下,忘川之水从罐口荡了出来。
  明亮的水色,跟世间之水并无不同。它因为罐体的晃动而荡了出来,顺着罐口,流淌到杨跑的指尖上。

  一声短促惊叫响起来!
  是黄悦,它惊讶地看着杨跑的手,沾上了忘川水的指尖,消失掉了!
  杨跑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秃掉的手指,他甚至忘记了要放开手,只看着那水流过的指节,就这么消失掉了,就好像颜料融化在水里一般,没了。

  一股大力夺走了他掌中的陶罐,杨跑茫然地抬头,是苍华,他将陶罐夺走,一把甩到黄悦的怀中,那忘川之水溅起来,弄得黄悦下巴都湿了,但他安然无恙。
  那自己怎么会!?杨跑的视线落回手掌,他不敢相信,根本毫无疼痛的感觉,只是一瞬间,他的双手除了拇指之外的四指,每一根都起码失去了两个指节。

  比他的手废了更为可怕的事实是,忘川之水,会洗去长生笔所做之画。
  而现在,它洗去了自己的手指。
  难道说,自己——

  杨跑抬起头来,恐惧地看向苍华,而苍华的表情立刻百倍地加剧了他的恐惧!
  苍华在看着他,满是同情,略微痛苦地看着他。
一壶论妖 长生笔 完结(下)

  
我是一幅画?!
  我是长生笔的一幅画?!
  谁画了我?!
  我怎么会是一幅画?!
  我的容貌,我的感情,都是假的吗?被画作如此的吗?!
  杨跑的身体剧烈颤动起来,他说不出话,双腿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矮倒下去。

  他跌入了一个怀抱,常华抱住了他,用体温包裹他,就像破庙里用织物为他保暖一样,然而这一次,杨跑再也感觉不到温暖了。
  他从内心深处感到冰冷,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寒意,如果他真的有一颗心的话。他很可能没有。
  “不是这样的。”耳边传来苍华的声音,忽远忽近,“你是真实的,不是一幅画,已经不再是一幅画了。”
  杨跑在头晕目眩中抓住了声音的来源:“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画了我?我又是谁?”

  “你是杨跑!”苍华的声音很是坚定,给杨跑几近崩溃的心带来一丝慰藉,他张大眼睛,努力克制自己的惶恐,小声问道:“你保证?”
  “我保证!”苍华给了杨跑一个他最需要的绝对肯定的答复,然后轻轻扶他坐起来,他的声音带着奇妙的力量,让杨跑的惊惧稍微减弱,脑子稍微清醒了些:“你一直都知道?”
  苍华犹豫了一下,杨跑立刻抓紧他的衣袖,恳求道:“最坏的我已经知道了,求你告诉我事实吧!这样的情况,只有真相才能让我支撑下去。求你了!”

  过了好久,苍华才微微点头:“是的,我来到人间道,为的就是寻找阴阳道丢失的长生笔。然而我刚刚找上医仙,却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你也知道,医仙毁了疫神的身体,用画囚禁了他,然后从人间遁形。我在人间行走,寻找疫神的线索,却一无所获。然而,从某一刻开始,我感觉到了长生笔的气息。”

  苍华循着长生笔的气息而去,但发现的却不是被长生笔封住的疫神,而是一个流浪的十二岁左右的少年。
  苍华确认,这少年不是人间自生,而是长生笔所为。然而长生笔大部分已经被他收回,他认为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尚有部分毫毛外泄,而最有可能的持有者,就是和医仙争执那日茫然在场的那个画师。
  苍华已经失去了医仙、疫神,亦或是那个画师的所有踪迹,所以他决定看住这个长生笔所作的少年。世间机缘交错各有因果,早晚,他会引领他走向跟长生笔搭上关系的其他人。

  “你,我们在我十二岁时就认识了?”杨跑错愕地看着苍华。
  苍华轻轻摇头:“说我们认识不准确,是我认识了你,我在你身边十年,但你从来也没见到过我。”

  苍华是发神,不光是人的头发,所有生物的毛发都是他的领域,因此每一次动物的毛发被剥落焚烧,他都知道,那些血淋淋的哀嚎,他都听得到。所以他虽然按照阴阳道职责维持平衡,但一直讨厌人类,不明白这个自私妄为的种族为何获得天地的眷顾,占有了最美丽的人间道,就连阴阳道的君上都向往的地方。
  所以,他也讨厌杨跑。
  更何况,杨跑连人都算不上,他只是画出来的人,因为人的欲望,而被画出来的而已。
  正因为如此,他守在杨跑身边,却并非是守护。他只是看着他,由着他自身自灭。

  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带着自己是画作的认知,被作画之人抛下,孤零零落在世间,流浪求生。
  不知道多少次,苍华看见他在夜里哭泣,在寒冬里瑟瑟发抖,在病痛里挣扎求生,在饥饿里卑躬屈膝。
  他从不援手。
  他冷眼看着,带着一丝报复人类的快意。

  只在又一次,这少年倒在路边,人事不省,被人扔进乱坟岗后。死活对苍华而言不是太要紧,只要那气息还在,不论活人还是灵魂都一样,不过长生笔所做的画人,死了之后会有魂魄吗?
  苍华有点好奇。他就站在少年瘫软的身体旁,不耐烦地想着他究竟什么时候死。
  然而少年动了一下,眼皮跳了跳,睁开来。
  苍华谨慎地检查了自己的情况,将死的人类可能会看得见不该看见的东西。
  少年的眼睛已经失神,很好,快死吧快死吧,让你的灵魂在我手中变作一盏灯,指引我去寻找就行了。

  但出乎苍华意料的是,少年那本该已经僵硬的手指,居然又弯曲起来,他虚弱又吃力地抠着地面,慢慢爬着,像一只被幼童扯掉翅膀和大腿的蚱蜢,歪斜地,拼命地爬动。
  他数次晕倒,又数次醒来,当他躺在尸体坑中,明白自己的处境时候,总是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要从死人坑中爬出去。

  苍华第一次疑惑了。
  到底是什么支持着他,如此不甘心,如此坚决地要活下去。
  他身上沾染着死尸的味道,他的手指伤口见骨,他又一次要晕过去,那少年突然张口咬住自己的手臂,血从他牙齿中渗出来,仿佛痛苦是一种赐福,让他清醒,让他活着!
  苍华站在原地,过去的数个时辰,那少年爬出了仅仅两三丈的距离,刚刚出了死人坑,身后留下道混着血的泥迹,就像是地面上一个巨大的伤疤。
  他胸口涌动着奇异的热流,他低头去看,怀疑自己胸口也被划出了这样一个伤疤!

  这不应该,他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觉,他已经度过了极为漫长的时光,他应该一直处在淡淡的愉悦中,而不是这样感觉到巨大的冲击!
  然而这确实发生了!

  苍华还呆立在原地,还在回味的时候,事情已经起了变化。几个路过的人看见了倒在死人坑外的少年,将他扛起来,带走了。
  那个年长的人姓杨。
  他留下这个孩子做下人养,他虽然从此改姓杨,却保留了自己的名,叫做杨跑。
  做下人的日子也苦,但好歹活下来了。苍华一直守着他,他改了姓,他长大了,逃出了杨家,开始向南方前进,成为白画师的弟子,他一直守着他,看着他提起长生笔补画,他本可以阻止他,但他没有。

  苍华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杨跑,你要相信我,不管我做过什么,我都是为了你好。”
  “包括看着我失忆吗?”
  
是的。
  我守着你的十年里,你过得太痛苦,你每一天的痛苦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宁愿你遗忘。
  如果只是受虐待,遭遇不公,那也就罢了,人可以在痛苦中变得无比坚强,这一点你已经教给我了。
  可你痛苦的是你不是人,你只是一幅画。但你却拥有感情和记忆,你想要去寻找,然而你要寻找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

  杨跑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突然问:“是白画师吗?画我的人是白画师吗?”
  “是的。”
  “他为什么会画我?他不应该画他女儿吗?那不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吗?”杨跑不解地问。
  苍华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他。
  杨跑的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

  “当然了,白画师当然会画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苍华慢慢说道,“但不是他女儿,而是他的儿子,他那从小就展露了极高绘画天赋,视若珍宝的儿子。他在疫病中,最先死去的儿子。”

  白画师甚至没有思考过神血之类的问题,他完全就是提笔就画。而当白画师完成了儿子的画像,长生笔就取走了他最重要的东西,他对儿子的记忆和感情。
  所以,当他画完儿子的时候,他也彻底失去了他。
  长生笔所画之物成真有一定的时间,越大越复杂的东西越缓慢,比如白画师脖子上的鱼鳃,几乎一瞬间就成真了,而一整个人,则需要数个时辰。
  而这数个时辰里,白画师已经遗忘了自己曾经有个儿子。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女儿,以及遥远的故乡,他即刻踏上了归途。等到他的儿子复生,已经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了。

  “我是白画师的儿子?!”杨跑惊呆了!

  常华微微点头,是的。你思念着你的故乡,你的亲人,所以你才不辞辛劳,回到故乡。只是你的父亲已经不再记得你,你的妹妹早已死去,阴差阳错,你只好以弟子的身份暂时留下。结果,你就被打发去补画,我也是因此,才现身与你一见。

  杨跑的喉口滚动,但没发出声音来,过了片刻,他突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好像他看到了世界上最愚蠢最好笑的事情,他拼命地笑着,断断续续地大喊,就好像要生生把自己笑死掉一般!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大笑大喊着,推开了苍华,像疯了一样在堂中打着转儿,“很讽刺是不是?!太讽刺了!”

  是的,太讽刺了,你们父子都把对方看做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因此都失去了。而你珍视的更多,你珍惜每一天,每一份情感,每一个人,因为你深知你并非常人,所以你遗忘得更多。

  “所以我原来是叫做白跑,天哪,这是什么名字!白跑!”杨跑突然停住脚步,他瞪大了眼,满眼泪水看着苍华,一字一顿地说:“我真是生生在世上,白跑了一趟!”

  他轰然倒下。
  苍华双臂一展,紧紧搂住了杨跑。
  他说不出安慰的话,任何语言都已经变得苍白无力。


  杨跑倒下了。

  他一动也不动,像是在睡,又像是在想什么,久到苍华担心他的身体会先于精神扛不住。

  杨跑现在软塌塌地任由他摆布,这叫苍华心里有些难受,也可能是后悔。他会忍不住去想,如果从他十二岁的时候起,自己不是袖手旁观,事情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此时,一直努力消减自己存在感的黄悦终于说话了:“这下要怎么办?”

  苍华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黄悦靠得再近了点,低声道:“所有世间已知的长生笔画作都必须毁掉吗?”

  苍华微微颔首:“是的,除了为了归正世间扭曲而使用长生笔做的画,其余的,只要不违背世间因果联系,都必须用忘川之水销毁。”

  “那怎么办?!”黄悦顿了顿,突然恍然大悟,“难怪,难怪你向所有人都隐瞒杨跑是画的真相!”

  没错。

  苍华要隐瞒杨跑是长生笔的画作,一来是不愿意他为自己的出身所困。其实一旦画成,他和十月怀胎的人就没有任何不同。但他拘泥自己的出身,反而与世间格格不入,孤立无援。他在世间十年,痛苦了十年,苍华也看了十年,他实不愿意他就这样度过一生。

  如果杨跑能忘掉自己的过去,那未,就算带着遗憾,也能真正作为人享受一生,岂不更好?所以在杨跑提笔补画的时候,他保持了沉默。

  另一个原因则是苍华的责任。长生笔流落人间时的画作必须要销毁。然而,疫神已经脱身,实际上要面对销毁惩罚的,只剩下那幅壁画和杨跑。

  就像黄悦一再强调的,苍华是阴阳道的重臣,他站在惯看生死罪孽的位置上,从未有过犹豫,他的眼界早已超越生死轮回。

  销毁掉杨跑的肉身不算什么,已经孕育了的灵魂不会消失,只会跟无数灵魂一起前往阴阳道而已。

  自然而然,势当如此。

  在苍华看来,杨跑并不会有什么损失。但难以解释更难理解的是他竟然舍不得。

  为什么,就因为他曾经看了杨跑十年吗?

  十年算什么,在漫长的阴阳道历史中,简直是眨眼一瞬,然而却成为他难以割舍的一瞬。

  所以苍华捉住了阴阳道命令里的漏洞,“所有世间已知的画作”,除了自己,杨跑是画的事情没人知道,自己并不属于世间,那未杨跑并不是世间已知的画作。他这样说服了自己,决意要放过他。

  可惜这世间事,就像早就安排好了,到头来也还是他自己亲口说出了真相。

  黄悦却是个不知趣也不醒眼的,看见苍华沉吟,小爪子啪嗒就搭上苍华衣袖,张口就问了他最不想回答的问题:“你要消去杨跑吗?”

  过了好一会苍华才回答:“他已经知道自己是长生笔所画,于情于理———”

  他没有说下去,反倒是他怀里的杨跑张开双唇:“于情于理,都留不得我。”

  他的声音很镇定,明显是下定决心后才开口的。

  苍华低下头,看着他,手轻轻拂过杨跑的额头,分开被汗微微浸湿的额发,带着些安慰的意味:“对不起,杨跑,事已至此。但我保证,我保证阴阳道不会亏待你,你会幸福,再世为人一定活得非常幸福,绝对不会像现在的你。”

  杨跑的嘴唇微动,似乎在咀嚼这其中的意义,这是一个承诺,阴阳道的承诺,将不该存在的肉体消减,将痛苦的经历全部推倒,并且承诺未来更真实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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