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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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录-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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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舜阿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但人在急时往往反应更快——是的,在场的人中,只有自己才能证明“长四爷”就是皇上!那舜阿咬紧牙关控制自己,任着汗水从额头流到脸颊又流进脖子,强撑着瘫软的双腿不跪下来,一声不吭。
“这是……”范崇锡说了半句,见这气势没敢继续下去,惊恐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静无声息的场面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乾隆的脸也渐渐沉了下去,觉得手心湿冷。
就在这时,坐在一边的海游击却利落地起身来到乾隆面前,“刷刷”两声,极干脆地打下马蹄袖,先请安再跪下叩首行大礼:“奴才扬州总镇麾下游击海兰察,恭请皇上圣安!奴才携扬州镇绿营兵马五百,围侍知府衙门恭迎皇上驻跸,皇上若有吩咐,奴才立时着人去办。”
扬州提督遣人办事果然牢靠!乾隆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对海兰察点点头,似觉面善,因问道:“你原是京里的?”
海兰察磕头回奏道:“奴才多拉尔氏,先时挑在索伦披甲,后曾在张广泗营中升任游击,引见时曾面圣一次。只是奴才不成器,与总督张广泗言语不合,左迁至扬州,为皇上镇守绿营。”乾隆似觉有印象,不过此时心事不在这上面,泛泛点头。海兰察十分知趣,长跪不言。
乾隆瞥眼牢盯着那舜阿和范崇锡。那舜阿浑身像被抽干了似的,罗圈着腿走下座位到乾隆面前,岔着气道:“奴……奴才江南巡抚那舜阿,恭请皇上圣安!”说完,也没劲打千,身子一矮就四肢趴到了地上。范崇锡还坐在椅子上没动,眼睛嘴巴很惊异似的大张着,突然咕咚一声,连人带椅子向后摔倒,原来已经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章节名是恶搞的。。。。

、回首那堪百年身

乾隆走到大堂中间,目光沉沉地四下一看,鄂岱忙问:“皇上是到花厅还是……”乾隆道:“就在这里。客随主便,朕先把这两个‘主子’的事办了。”厌恶地看了范崇锡一眼,鄂岱指着范崇锡对一旁跪了一地的衙役道:“不拘谁,把他拖下去,弄醒。”
鄂岱四下里一望,搬来一张椅子,用袖子掸了又掸道:“主子,这里要将就了。”乾隆却没有坐的意思,垂眼望着那舜阿,他脑袋低伏,肩背还在微微颤抖,放在一旁的帽子,是簇簇新的红缨,碧绿的翡翠翎管和一颗硕大的起花珊瑚顶子,用金座子安着,乾隆只是一清嗓子,他浑身就是一战。
“你房中有多少姬妾?”
那舜阿没成想皇帝干巴巴的居然问这个,犹疑了一下不敢不答,恭顺回奏道:“回皇上,奴才……奴才正妻他他拉氏,久婚无子,为延宗嗣,另纳妾……十二人。”
乾隆紧接着问道:“朕打听的怎么是十六?”
那舜阿赶紧磕了个头回道:“也有只是通房,尚未正了名分。”说完便听乾隆一声冷哼,背上不由涔涔汗下。
“庄小倩你知道?”
那舜阿自然早听宝庆提过,亦知“长四爷”一直耿耿的就是此女,不敢怠慢,打叠起精神慢慢回复道:“此事奴才知道,庄小倩原是书香门第的女子,奴才与她的父亲庄哲原有一面之缘,确实曾有求亲的意思,不过庄哲说女儿不与人做妾,也就作罢。后来……”他顿了顿,咬了咬牙道:“未曾想范崇锡妄自揣摩,竟用卑劣手段逼婚。奴才得知后,曾面叱范崇锡,要他不得为难,至于再后来,奴才也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乾隆冷笑道,“你怎么不问问你的戈什哈知道不知道?”那舜阿心一拎,却听身后宝庆碰头碰得“笃笃”地响:“奴才宝庆,瞒着中丞,与范崇锡合谋,想让中丞高兴高兴,没成想……”
那舜阿心一松,乾隆怒目宝庆:“你倒是忠心!你不过小小亲兵,头上戴了个顶子,还以为自己是谁!鄂岱,传唤皂隶,拖出去打他四十再来问话!”宝庆双腿吓得瘫软,被鄂岱指挥着几名皂隶拖了出去,少顷便闻凄厉呼号声,乾隆心中一动,对鄂岱道:“你出去传话,若是宝庆被打死,行刑的反坐。”
宝庆奄奄一息拖进来时,范崇锡也悠悠醒转,然而步子不能利索,进了二堂的门竟被日日跨越的门槛狠狠绊倒一跤,摔得甚是狼狈,面见皇帝也是哆哆嗦嗦,语无伦次,乾隆倒也不要他说话,断喝声:“你闭上嘴!”范崇锡只筛糠似的抖。
乾隆又问那舜阿:“既然纳妾之事都是范崇锡作恶,那他向你奉献古玩瑰宝之时,你也都笑纳喽?”眼睛余光瞥的是范崇锡,果然见范崇锡身子一凛,嘴角抽搐着却没有说话。那舜阿寻思不过片刻,斩钉截铁道:“范崇锡献上东西,奴才先都不要,确有难以割舍的,一律出价购置。”
“范崇锡,姜家那件桃花砚,那舜阿出资多少购置?”
范崇锡猛地抬起头,倒有点破罐破摔的意味:“臣回禀皇上,那件桃花砚原是赵宋的澄泥精品,若论市价,少不得二百两开外。”抬眼偷瞟乾隆,见他嘴角一丝玩味,然而心恨那舜阿,也顾不得许多,又道:“中丞大人给了十两。”
“原是你说,不过近人仿作,我见精致,给了十两银子。近人做的澄泥,有几件过十两的?!”
范崇锡不甘示弱,反问:“大人精于金石,果真不懂么?”
“我就是被你这等猾吏坑了去!”
见两人当众攻讦,鄂岱喝道:“圣上面前,你们太放肆了!”乾隆悠悠然坐下,目视范崇锡。范崇锡语带哭腔:“皇上,罪臣确有作恶,圣主面前,不敢有丝毫隐瞒!罪臣家当,都在衙中,父母妻儿,尚在老家,未曾接来任上。皇上可以抄没臣家,看臣贪贿多少。”
听他说得笃定,乾隆想到那次到花厅,金玉确实有,不过当世金玉,价值有限,知府多年,未必购置不起;古董珍玩,一件未见,今日范崇锡敢开口求抄家,只怕确实贪贿有限。然而却要问:“笑话了!你既然哭穷,扬州的民脂民膏又是谁人刮的?你还当朕是不出宫门,不知天下事的昏君么?”
范崇锡呜咽一声扑到在地:“皇上圣烛明鉴!臣纵有一万个的胆子,也不敢欺瞒皇上!那中丞抚江南已有三年,手下职官无论大小,都是一言兴一言废。臣区区举子,原就没有什么门第后台,以大挑(1)选官,先教职,再县丞,慢慢累到知府,若不是当年赴任,带的一个美妾现仍在巡抚衙门,臣现在只怕还是区区知县而已。”
官场龌龊,让乾隆觉得恶心,不由对那舜阿愈加厌恶。然而范崇锡亦不知自己大大地触犯了圣讳:“一言兴一言废”的权臣,只有昏君手下才会有,如此抬高那舜阿,不是陷皇帝于昏聩么?念及此处,见那舜阿少有的红了脖子还待争辩,不由恼恨万分,大声道:“你住了吧!‘吏而良,民父母也;不良,则民贼也。’朕宵旰劳苦,图的就是你们把民脂民膏吃干抹净尚不足意,定要闹出星星之火,陷朕于不义么?那舜阿,你自己说,你是什么东西?!”
“奴奴奴才是民贼!是蛀虫!是混蛋!!”那舜阿没想到突然雷霆震怒,只是顺着乾隆的意思重复,粉白的脸此时雪白泛青,哆嗦了半天嘴唇口齿才清楚了些,语言也流畅了,“奴才真不是人!枉费了主子的栽培、教导!奴才死有余辜,求皇上速将奴才明正典刑,为天下昏官戒!”
“昏官?你好轻巧!”乾隆满脸杀气,“刚才没认出朕么?站得好直!”
“奴奴奴才是吓傻了!皇上白龙鱼服来扬州,奴才做梦也没有想到,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昏花了……”那舜阿脸色惨白,但他心里却安定多了,不谈征歌选色的罪过,也不谈贪赃枉法的罪过,突然扯到不相干的礼制上,乾隆自然是恼羞成怒,但为名声起见,亦为自己那铁硬的后台——快要正位中宫的堂妹起见,雷声虽大,只怕雨点会小,他拼命在地上磕头,“咚咚”地把额头碰得乌青,哭声又柔弱又哀恸,让人不禁恻然:“皇上!您杀了奴才吧!奴才没有敢自辩的地方!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让主子您生那么大的气,奴才还有脸活下去么?奴才不是东西,只图享受,忘记了主子您宵衣旰食、为国为民的一片苦心哪!奴才早就听说,主子有时一天还睡不满两个时辰,劳累得这样,奴才却没有丝毫分忧,反而沉醉温柔乡,听任下面的奉承马屁。他们花言巧语,奴才也就信了……奴才见范崇锡虽说颇有不知廉耻之处,做事办差还算实心,竟未想到下面有这么多不堪之事,奴才盲目塞听,昏聩无能,为下吏蒙骗,对不起主子,也为自己的先人蒙羞,真是万死不足惜!皇上杀了奴才吧!”
这出戏唱得好极了!乾隆被这不动声色、裹在自责中的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而其中推卸责任的意思于他自然也是顺承,点头道:“你有知悔的心,那就还有救。可这督责不严的罪你又如何承担?范崇锡为得古玩美女讨好你,逼死了多少条人命,你又怎么向朕交代?”
“请皇上将臣立即处死,枭首传示诸督抚,以为渎职的例!”那舜阿又是一顿响头。
乾隆道:“朕从不擅杀封疆。即日革职查办。你的罪过,自有有司处置,解京问审时,自当知无不言,敢有丝毫推卸职责之处,朕立刻封刀斩杀你!”
范崇锡以为有望,叩首道:“臣亦当知无不言!”
哪里还有你说话的机会!那舜阿暗道。果然,乾隆恨声道:“你当朕亲鞫的案子都是儿戏么?朕处置过的案子,三法司再来定谳,你还脱得了死?范崇锡,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你如今不是要想如何苟延残喘,而是想如何向扬州的子民们谢罪!”
范崇锡几乎瘫倒在地,口中发出绝望的呼号:“皇上!皇上!臣是被逼如此!臣死有余辜,但请皇上详查下情!臣若有一丝一线贪贿是为自己,臣愿领凌迟之刑!”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你以为攀龙附凤还能脱得一身干净?朕念你也是读书人,虽十恶不赦,亦不会枉顾国法凌迟处刑。”乾隆转脸对海兰察道:“海兰察,你先兼署知府事务,明日早晨,在扬州城门口,给范崇锡和宝庆钉八十斤的重枷,跪在城门口向扬州百姓谢罪。两个月后发往京城受审。”
八十斤的重枷,这样的天气,别说两个月,五天只怕他们都捱不过。那舜阿见乾隆处置果然是杀伐果决乃至阴刻,暗暗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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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挑明了身份,乾隆便住回行宫——天宁寺行宫,原是康熙时的旧处,自自己南巡,便有扬州那些极富有的盐商们,纳捐修缮,行宫面目一新,来时经过扬州便是住在这里,不过此时回来,却无来时的热闹,门前挡着木栅栏,海兰察那边派来的人正急急忙忙处理,里面经过总镇兵马的关防,又有鄂岱、赵明海细细查验,不过来时大批宫眷,莺莺燕燕的,此时只得冰儿一人,竟还一脸不快的样子。
从甬道上一路过大宫门、二宫门,到得前殿,规模虽小,庄严尚在,鄂岱道:“主子,刚刚传来的消息,两江总督尹继善,随后就到。这里暂由总镇关防。”
“嗯。”“太后和宫眷们,亦从苏州走水路,不过到扬州需起旱,太后怕麻烦误事,懿旨命皇上身边惯常跟的人立时过来伺候,宫眷们随太后一路由运河北上。御驾的船只也已经备好。”
乾隆似觉有些落寞,顿了顿才道:“知道了。”
鄂岱停了停又说:“皇上,已经未正三刻了,您还未曾进膳呢!现在御厨尚未到达,是不是先传几家菜馆或总兵衙门送膳食进来,银盘碗和银匙银筷都是有的,行宫预备皇上回銮的太监也还在。”
倒是不觉得饿。不过乾隆不论国事还是私事,都颇讲法度,因而点点头道:“倒是聚合馆,几道菜品做得得味。”
“嗻,奴才这就叫人备办。”
聚合馆的菜色比往常更显精致,着恃膳的太监品尝过后,膳桌上满满摆过,乾隆却颇觉食无滋味,怔忡了半天才明白了——曾有佳人相伴,又有徐砚书的谐语,眼鼻耳舌俱是享用,如今四围清净,毫无宾客喧嚣之声,却也少了一份食客的情趣。
见乾隆停箸,一旁侍奉的太监有点不知所措,鄂岱见状,偷偷对冰儿道:“这里的太监都不是惯熟在御前服侍的。”冰儿知道他的意思,上前帮忙,恰好看见乾隆的目光投向一道糟醪鸭子,便取了一块放在乾隆面前的明黄斗彩瓷碟中,乾隆尝了一口,带了丝苦笑道:“那日在聚合馆,觉得淮扬菜果真名不虚传,如今再吃,却觉得失味了。——这里行宫,不要讲许多规矩了,你今天累了一天,就和前些日子一样,坐下来随便吃点吧。”
此话虽算是特恩了,冰儿却不是很领情,道:“还是皇阿玛吃完我再吃才舒服。”乾隆笑道:“朕不想吃了。也不分赏了,你爱吃什么自己挑了去。”
恃膳的太监咋舌之余,赶紧到冰儿这儿来侍奉,冰儿挥手道:“我自己吃得香甜,你只管把我的凳子拿来就是。”坐在一边的小桌上,自顾自取了五六道菜,又是一碗米饭,吃得果然酣畅。乾隆见那几个恃膳太监不知所措的样子,挥退他们,笑道:“这会子看你进得香甜,倒又勾起朕的食欲来了。”竟也起了玩心,过去捡了个饽饽,上下端详一番,正欲送进口中,冰儿嘴里含着饭食,忙说:“这个饽饽是韭菜的,这时候的韭菜最臭了!还是狮子头好吃!”
乾隆放下饽饽,笑道:“食不语!来宫里这么久,就没人教么?”轻轻拍了冰儿的后脑勺一下。
冰儿匆匆吃完,拿手巾抹了抹嘴,道:“刚才饿死我了。那舜阿真不是东西!”
乾隆看看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把你饿着了,就不是东西了?”
冰儿“噗嗤”一笑,道:“当然不是!”把衙门的情形说了一遍。她是一些直觉,乾隆却听得明白,果然觉得那舜阿“不是东西”,脸色便阴了下来。冰儿咭咭呱呱说了半天,最后说:“这样可恶的人,皇阿玛一定要杀了他!”
乾隆冷笑道:“怎么处置朕有数。后宫不许干涉朝堂的事,明白?”
“谁稀罕干政!我不过为百姓说句公道话罢了!”
“什么叫‘公道话’?你说的是‘公道话’,那朕说的是不公道话?这就叫忌讳!”
冰儿一听觉得话风不对,想了想问:“皇阿玛的意思是不准备杀那舜阿?”
“不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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