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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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录-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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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乾隆严命:亲鞫大案,所有太监宫女回避,不奉圣谕,不许进门。小太监虽然委屈,但一点都不敢表现,躬身退出,一会儿时候捧了茶来——调得温凉适口。乾隆喝了几口水,平静了一下心思,无名的怒火消了,抬头见冰儿板着脸站在一边揉衣角,新上身的箭袍,襟上一团皱褶。乾隆问:“你在干嘛?”
冰儿嘟着嘴道:“我不知道怎么伺候皇上。”
乾隆不由觉得好笑,板着脸问道:“你既然要听审,听出什么来了?”
“听出……听出那个叫张广泗的很倒霉。”
乾隆眉一皱,似乎又要生气,然而最后笑了笑:“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你会研墨不会?”
冰儿从来没有伺候过书房,怯怯道:“我研过,但都是——”还没说完乾隆就道:“哪那么多啰嗦!研墨去。”
研墨是研过,在秀才陈昭的书房里研过,在二奶奶素绮的房里也研过,后来为师父谭青培抄书,也研过。只是,乾隆御用的徽墨,不像陈家的墨锭是黑黑的一条,更不似师父的墨锭永远只有烂糟糟半截,那墨上五彩绘金,是雕梁画栋的屋宇和山水;澄泥的砚台看起来也不显眼,只有砚台边上一头水牛半露着身子,旁边几片荷叶,倒真有游在水中的样子;水罐是白玉的,笔洗是紫晶的,笔架上挂着十数支湖笔,笔杆和笔头各有不同。冰儿觉得眼花缭乱,以前觉得陈少爷的书房已经是极雅致的了,如今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
“你研这么浓的墨,准备让朕参加科考写大卷子么(1)?”乾隆见冰儿边研墨边看自己的文房,便开个玩笑,可惜冰儿并没有听懂,惊愕地抬头看看,不知自己哪里又做错了。乾隆也没有多说,坐在窗前凝神,冰儿不知道他是要写诗,好奇地伸头看看,突然冒出一句来:“那个碉楼是什么?”
乾隆刚得了一句诗,正在苦苦思量对仗的一句,被这么一打岔,蹦进脑子还未想好的词立刻没了,叹口气道:“朕先还没罚你,你就上赶着找骂!”
冰儿不由皮了脸吐舌一笑。乾隆见她少有的笑得顽皮的样子,火也发不出来了,道:“金川那里近谷傍山,爱用岩石石片、河床里的卵石,以及当地的粘黑土建造成的高楼。这楼一面靠山,本身坚固无比,既可以日常居住,也是城堡一般可以御敌。弓箭、火铳都毫无办法,朕命调集过去的劈山大炮也只能打掉碉楼的边角碎石。而他们居高临下攻击却很容易。之前张广泗也想了不少主意,挖地道、挖墙孔、烟熏、断水等等,一无用处。半月旬日攻一碉,攻一碉难于克一城。所以张广泗和讷亲起了畏难之心,只管朝朕要钱要兵,却没有制敌的好办法。”说到这里,诗兴也没有了,丢了笔坐在那里,一时也想不出办法。
冰儿道:“尽想着怎么毁了碉楼,既然行不通,不能换个法子?”
“换什么法子?”
“比如暗暗地爬上去,攻他个措手不及!”
“碉楼高的八九丈,矮的也有五六丈,人又不是壁虎,说爬就爬上去么?”乾隆说是这么说,还是感觉心里一亮,自语道,“ 这倒也是办法。”
冰儿来了劲,道:“我以前和师父上山采药,有的绝壁,鸟都飞不上去,师父就用绳钩,咬实了山岩凸凹的地方,再拿钉层层地钉牢。还没有他攀不上的山岩呢!”
乾隆把笔递过去:“你画出来试试。”冰儿于是把师父采药用的绳钩画了出来,边画边解说比划。乾隆点点头道:“你这幅画,倒是让朕想起来,其实本朝先祖行兵打仗时,遇到高峻城墙,也有云梯作战的时候,跟你这个颇有类同的地方。只是久已不用,八旗兵只怕也都不会了。傅恒前去金川,朕倒可以急训一批云梯兵出来,看看能不能有裨益。”
这样一聊,乾隆脸色好转,眉宇间有了一点舒散的神情。看看冰儿一身窄褃箭袍穿得精神,不由笑道:“穿这身倒也挺好看的。明儿下午,去园子里和你哥哥弟弟们试试骑射。”冰儿吐吐舌头:“我还不会。”
“总有个开始。”乾隆道。
“万一差得太厉害,皇阿玛会不会罚我?”
乾隆奇怪地看看她:“罚你?为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冰儿见乾隆精明,只好自己装着闲闲样子道:“将军打了败仗受这样重的惩罚,太可怕了。”
乾隆脸色一阴,冷笑道:“你是在为张广泗求情么?”冰儿见乾隆翻脸比翻书还快,倒有些畏惧,忙答话:“我今天以前都不知道张广泗是谁,何必为他求情。只是今儿听审,觉得有点……”她感觉后面的话说出来又要不对劲了,赶紧把话吞进肚子。
乾隆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问道:“怎么,你觉得朕在逼供?”
“我可不敢有这个意思!”冰儿偷眼看看父亲。
乾隆一错不错地盯了冰儿一会儿,看得她直发毛,才道:“国家人力物力财力,花在金川上无数,打来打去都是败仗,与天下如何交代?”冰儿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张广泗诚然有过,但罪不致死,此时是借张广泗的人头,全国家的颜面。想明白不由脸色发白,问道:“那我舅舅去了金川……”
乾隆已觉得今日对女儿有点多话,道声“你管不着”,对外面太监道:“今天朕亲鞫的实录,叫他们拿来给朕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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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乾隆说话算话,叫上冰儿,一起去小校场练习骑射。
冰儿到那里,所在的俱是男子:除皇帝外,皇子们、近支的宗室们、御前侍卫和一些近臣。远远的亭台上,用湘竹帘子遮了门户,后面坐着的是一些女眷。冰儿愣了愣神,想想乾隆都不在乎,自己担心什么!鼓足勇气走上前去。乾隆见她依例行礼,也不显得忸怩矜持,点点头示意她与诸位皇子站在一列。
冰儿瞧过去,几位哥哥弟弟倒是都见过,只是接触得太少,还闹不清谁是谁。个子最高,脸色阴郁的那个,应该就是近来被乾隆骂得一头晦气的大阿哥永璜,旁边与她年龄相近的则应是三阿哥、四阿哥和五阿哥,只是这几位年岁差得不大(2),又都是刚开始长个儿的时候,猛一瞧还分不清楚。
虽然只是家里练练骑射,并不是真的狝猎,但皇家气派,哪里都要做足到十分,何况清以马上得天下,祖宗家法格外重视满人的武艺修为,乾隆以前的皇家子弟、满族近臣,没有几个不娴习骑射的。人到齐,大阿哥永璜见上头总管太监马国用微微向他点头使眼色,知道时候已到,跨上一步跪在乾隆面前道:“儿臣永璜恭请皇阿玛圣安!今日臣等演习骑射,请皇上指点。”
乾隆至今对永璜还未能消气,只是淡淡点点头,正眼也不瞧他,对着台下众人捡着场面上的话说了几句,慰勉各位勤习弓马,毋忘祖制,然后点点头示意开始。
大阿哥退到自己的位置上,神情未有什么变化,然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睑也垂得愈加低下来。没多久,就该他演习射箭了,大阿哥有心表现出色些,重修圣眷,努力拉开十力的硬弓,瞄准靶心的红色“羊眼”(3),冰儿离得近,见他手中白羽箭尾,随着他的手指微微颤动,胸口亦随着微微起伏。然而一箭放出去,不仅力道不足,而且准头也不够,只斜斜地插在羊眼边上三四寸的地方。大阿哥神情更显得气馁,不仅持箭的手,连握弓的手也颤抖起来,接下来四箭,只有一箭险险地中了靶心,其余的都偏了。永璜神色黯然,向上谢恩的时候偷眼向上一望,乾隆淡漠中带着些不屑,永璜默然退到一边。
接下来三阿哥永璋、四阿哥永珹、五阿哥永琪都射得不错,按年龄,就该冰儿射箭了。只是她两手空空,左右看看,不知怎么办才好。乾隆声音从上面传来:“永璜,把你的弓箭借给妹妹一用。”偏偏后面又加了一句:“你老拿着,又作什么呢?”
永璜脸色便难看得很了,神色恭顺,冰儿却能见他颊边肌肉绷得紧紧的,是咬着牙硬忍着的样子,心里不由一沉,欲待说什么,永璜只是递过弓箭,俟冰儿一接过,就放开手走到一边去了,低头只是看地。
冰儿便有些莫名的不适,兼着自己从来没有射过箭,有些慌乱起来,却听乾隆声音煦煦从上面传来:“你第一次射,也没什么打紧的。试一试好了。”冰儿便觉得心里一暖,感激地向上一看,乾隆神色怡和,没有笑,眉眼里却是笑意。冰儿试试弓弦,果然不觉得很紧,用乾隆昨日教的法子,拇指勾弦,食指中指夹着箭尾的白羽,只是眼睛里看不太真切,眯着一只眼对了半天,最后不管不顾把箭放了出去,定睛一看,所幸没有脱靶,离羊眼靠得还挺紧。
乾隆笑道:“第一次能射得这样,殊为可嘉!”又指点道:“这是硬弓,箭程远些,瞄准时略偏上一些,更容易射得准。”冰儿便更有勇气,因是初次尝试,第二箭和第三箭还未能完全把握好高低,但两次试下来,第四箭和第五箭都准准地正中靶心,箭簇有力,支支插入都有寸许深。乾隆听看垛的侍卫大声报来射中的情况,不由脸上带笑,着意多打量了冰儿几眼。一边马国用便要凑趣,笑着奉承:“到底是皇上亲自指点。”乾隆笑而不语,又叫其他人试射。
射完箭,奉旨颁下赏赐,冰儿虽没有中头彩,但第一次试射就中了两箭,乾隆特意叫多赏了件荷包作为鼓励。荷包并不出众,香色缎子上绣着宝瓶,打着黑色丝线络子,收口的绳子上缀着两颗深红色玛瑙珠,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两枚小金锞子。冰儿跟其他人一起谢了恩,见还有骑马,摩拳擦掌,准备再试一试。
乾隆叫住她,道:“今儿人多,你又没有骑过马,先瞧瞧人家怎么骑的。”冰儿不由有些失落。其实不只是骑马,主要还是马上射箭等技艺,冰儿不错眼地盯着众人的表演,见他们马背上驱驰自如的飒爽风姿,不由心生羡慕。
突见三十多岁一名男子,箭袍马褂,骑在马上,衣襟随风猎猎作响,他探手到马鞍边的箭囊里一拈,挽弓射箭,都是瞬时完成,远处用绸带系着的软靶,倏忽已经中了一箭,且正在羊眼正中。周围爆发出一阵叫好声,乾隆露出笑容道:“好!赏!”
来人下马到御前谢恩,乾隆笑道:“兵部尚书亲身作范,果然大有先朝大将遗风。”
那人朗声道:“奴才舒赫德,谢皇上恩赏!”
乾隆似乎欲说什么,终只是点了点头。
用过晚膳,其实才下午时分,乾隆却不闲着,阅完了手头几本奏折,吩咐内奏事处太监依例分发各部知晓,又命宫女到后宫传唤冰儿过来,又命太监到军机处的值房叫人。
冰儿先到涵元殿暖阁,请了圣安站在一边,乾隆问:“刚从太后那里过来?”冰儿点点头道:“是。太后听说我今儿得了皇上赏赐,也叫赏了我一个镯子一根花钿。”乾隆点点头道:“你学东西很快,机灵是挺机灵的,只是有时还不大懂事,除了卖弄武艺,也该注意些人情世故,今儿倒是占了鳌头,只是月满则亏,水盈则溢,还不收敛着点不是找着遭忌么?”
冰儿哪想得到那么多东西,也没有注意当时身边几位哥哥射箭不如自己时那不大适意的神色,见乾隆见面就是训话,心里也觉得不快。
乾隆盯着冰儿的额头,些微出神,隔了好一会儿才道:“你额娘去得早,这些权衡上头,她原是最聪慧的,后宫一直安宁,不需朕操心半分,也是她的功劳。”冰儿见乾隆一提孝贤皇后,神色就有些黯然,忙道:“我知道了,以后多注意。”
说话还是“你”啊“我”的,仍是不谙规矩,乾隆不忍苛责,岔开道:“朕刚命舒赫德和兆惠过来,你在一旁听着,有话问你。”
冰儿一惊,兆惠并不认识,舒赫德今日已经见过,知道是兵部尚书,很大的官,可是与自己什么相干?
没多久,舒赫德和兆惠报名觐见。乾隆吩咐冰儿站在身后,两位大臣行大礼跪拜后,乾隆命赏赐跪垫,两人长跪回话。
“军机处这段日子事关金川的奏件很多,张广泗依律应是斩决,讷亲回奏过来,如果还敢饰词自辩,朕也饶不过他。傅恒领了经略的衔前往金川,必然会恪守臣道,鞠躬尽瘁。只是昨日朕鞫问张广泗,他哓哓话多,也有几句倒是切实,金川碉楼易守难攻,以往张广泗的折子上写来,朕还觉得有些夸大,昨儿把张广泗的话好好想了想,纵是张广泗一心进取,只怕也难得功成。傅恒素来勉力君事,朕就怕他太过图进,万一失手必然不会苟活,只是这话无法在谕旨里劝他。想命你们两人,训练一支健旅,专事云梯登碉楼破敌之事。兆惠一向在工部户部,人员及器物形制由你来负责,以后输送军械军需也由你管;舒赫德骑射很拿手,只是一直还没有为国建功的时候,就命你带云梯兵去金川,参赞傅恒。”
两人忙磕头谢恩。舒赫德有些犹豫地说:“奴才蒙先帝和皇上青眼,正不知如何报效,若能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也是奴才的福分。只是奴才虽然骑射略胜,其他都是白丁。”
乾隆笑道:“若个书生万户侯!你别担心,朕放心你的。”又道:“云梯作战,古已有之。我八旗攻城之术中,原也有云梯,只是承平日久,八旗子弟怕也生疏了,加之碉楼又与城池有不同。朕想,在香山建几座假碉楼,再从八旗前锋护军里挑选些少壮勇健的士兵,拿碉楼实地演习,到时候熟悉了作战的方略,你们再带到金川,襄赞傅恒作战。如何?”
两人又是磕头承旨。兆惠回奏道:“皇上,云梯旧制工部兵部应该也有图样,只是以前攻城尚可,自从有了火炮之后,所用甚少。奴才一时还不知道如何着手。”
乾隆道:“朕的五公主从民间回来,曾学人采药,常需攀岩凿壁,对此也有些心得。命她和你们一起,到时候如何攀爬碉楼也可以示范。”冰儿听得呆了,见兆惠舒赫德只是抬头一瞥就垂下目光,乾隆却是征询地看着自己,心里突然一阵无以言喻的满足和自得,胸中“怦怦”作响,热血沸腾似要奔涌,忙跪下学大臣们的样子道:“皇阿玛这么说,我一定照办!”
乾隆听她不伦不类的奏对格局,然而稚拙得可爱,笑笑道:“兆惠舒赫德跪安吧。”
作者有话要说:(1)科考写大卷子,浓墨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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