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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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录-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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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转身怒斥道:“出去!”
冰儿仿佛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一般,越过众人直向前去,纯贵妃忙道:“公主!”乾隆回头见纯妃,眉心皱结,扭转头去,纯妃亦是一愣,却不知道是怎么了。和敬公主道:“皇阿玛在奠酒,你稍等等。”冰儿到底停了停,和敬公主上前握住她的手,看看乾隆转身虔诚地把一尊酒水酹与地面,微微让开一些地方,没有再拦阻冰儿的意思,忍不住又泪落:“妹妹,你也拜拜额娘吧。她临去那时,还念念不忘你……”
冰儿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人就像呆滞了一样,和敬公主哽咽着,抓着她的手,感觉得到她手颤动得厉害——就如母亲刚刚去世那几天,乾隆的手一样。见乾隆脸色如铁,目光冷峻地瞟过来,和敬公主心里就忐忑,近来乾隆喜怒无常,宫人、大臣,乃至皇阿哥动辄得咎。她正想说点什么宽慰乾隆,却听冰儿道:“拜了额娘,我就走。”“走”字特加重音,不是寻常“离开”的意思。
乾隆觉得惊讶,打量了冰儿两眼才问:“你说什么?”
冰儿低头看着地面,金砖水磨,平滑如镜,沉沉黑色,而除此之外,天地之间唯余一片白茫茫,她只觉得自己语如梦呓:“我要离开这儿。”
“为什么?”
冰儿抬头,唇边竟然勾起一抹涩涩的笑意来:“我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母亲没了,最后的光阴自己都没有跟在身边。
前尘往事如此虚幻,唯记得母亲修长柔软的双手,轻轻拈着针线,一点一点专注地为乾隆缝制着鹿绒火燧荷包,粉红的指尖抚着荷包上柔软的绒毛,轻柔得仿佛怕它化了似的……那指尖,也是这么拂过自己的鬓角,拂过自己的脸颊,拭去自己的泪,拭去她内心最深的伤痛……
紫禁城如此大,又如此狭窄,窄得她仿佛透不过气来。想要的不多,却一个都得不到。
冰儿抬起头来,看着乾隆,他的背景只是一片模糊的雪白色,而父亲,高大而挺俊,一身白色袍子,腰间和田白玉腰带,狰狞的龙首互相咬合,在一身白色中仍亮得刺眼。皇帝的五官仍如第一次见他时那般,一点看不分明。
冰儿隐隐觉得乾隆离自己越来越近,本能地后退了两步,想避开,却被乾隆一把捏住肩膀,力道之大,让她担心自己的锁骨是不是就要碎了,冰儿倔强抬头,正对着乾隆深如潭水的双眼,潭水冰冷刺骨,暗涛涌动,冰儿便觉得身体冰凉,从骨头缝里透出这种冷冽。乾隆的声音也一点温度都没有:“你抖什么?离开?你以为这是你杂耍的地方?”
冰儿竭力控制自己的手,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努力抬头,让自己勇于正视乾隆的眼睛,只一眼,便是一片模糊:“额娘不在了,我留在这里做什么?”她努力眨了眨眼睛,想让泪水流下来,让视野清晰一点,却感觉肩上的力道被卸下了。乾隆放开她,背手道:“也别太哀痛了。你额娘也不愿意见你这个样子。”
“皇阿玛……”
乾隆听见和敬公主的声音,心底一片痛楚,看看和敬公主早已泣不成声,过去抚慰地按了按她的肩,又对冰儿道:“你额娘临去的时候,原叫朕多照顾你。你也不是幼儿了,行事也当有个分寸,才不枉你额娘在你身上花的心力。”谈到皇后,又不忍再提及,转身离开。他听不见冰儿的痛哭声,只听见她膝盖着地时的“扑通”声,她额头着地时的“笃笃”声,一声声极慢,沉闷得如哑口的钟鼓,却是声沉郁而不散,仿佛叩击在心膈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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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愈发深了,众人渐渐散去,和敬公主来劝冰儿回去歇会儿,冰儿只是摇头不语。和敬公主无法,对身边的嬷嬷道:“派个人把冰儿身边服侍的嬷嬷或宫女,不拘一两个叫过来伺候。”那嬷嬷应着声下去了。和敬公主道:“我明白你心里难受,但也注意着自己个身子。”冰儿默默点了点头,觉得跪得太久了,膝头僵冷麻木,虽然不痛,但却似数万只蚂蚁爬在腿上,痛痒难耐,又无处抓挠。和敬公主见她倔强到这样,也是无奈,摇头叹息着回去了。
只闻更漏声声响,不觉中夜星辰流转,天渐渐明亮,冰儿只觉得口唇发焦,前来伺候的苇儿担心地在一旁问道:“主子,您歇会儿,回去喝口水,吃点东西再来,好么?”见半晌无人答话,苇儿又道:“那我把水端过来?”还是没有回答。苇儿正欲再劝,外面有太监过来,轻声道:“皇上来奠酒了。”苇儿不敢造次,扶着冰儿跪到一边,俯身不敢动弹。
乾隆一身白绸,腰间系着玄色带子,脸色憔损,嘴角向下抿着,似乎倏忽生出两道浅纹来,他来到灵前,一旁太监忙把酒盏递过来。乾隆闭目,口中似乎念念有词,好一会儿方把杯中酒水轻轻倒在灵前地上,琥珀色的酒液在黑色如镜面般的金砖地上蜿蜒,乾隆的目光追随着酒液的流淌,终于看到俯伏在地上的两个人。形容尚小那个,额发垂于脸前,乾隆略一皱眉,身边的大太监马国用忙轻声奏道:“皇上,是五公主,昨日起就一直在灵前跪着,直到今天还没有起过身。”
乾隆对冰儿道:“也不用这么着,你回去歇会儿吧。”
此话说出去,一点反响都没有,恰如一块石头进了水中,却连涟漪都没有溅出一样。
马国用忙趋步到冰儿身边,轻声道:“公主,皇上体恤,让你回去歇会儿。”
许久,微闻一声“不”。苇儿在一旁大急,又不敢说什么,轻轻拉拉冰儿的后襟,冰儿劈手扯过自己的衣服,直起身目视乾隆大声道:“你不让我陪额娘出去,现在也不让我陪她么?最后一面我没见着,见见棺材也不行么?”
灵堂中所有随侍的人都惊得腿软,苇儿连劝的话都说不出来,抬眼偷偷望见乾隆额边青筋暴起,一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暗念着“完了……”
乾隆倒没有如众人臆想的那样勃然大怒,只是踱步过去,低头直视冰儿的眼睛冷冷道:“你说什么?”
冰儿头愈发昂得高:“我什么都不怕。你要杀就杀我,我活着没有意思。”
乾隆清晰地见到,冰儿脸色雪白,额角一块乌青,左颊上还有淡淡几道红印,是他昨天不分青红皂白打的,她的眼中仍然没有泪水,乌溜溜的眼珠子里似乎有火在烧。乾隆想起皇后临走时的话,心中不由一软,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想抚一抚冰儿颊上的伤痕,而冰儿头一偏,很快地避让开,留着乾隆的手尴尬地停着。乾隆放缓声气道:“你想左了。朕瞧你跪了一夜疲累,让你去歇会儿。”
冰儿并不领情,硬硬的声音回道:“不用。”
乾隆终是用手抚了抚冰儿的头发,说:“我知道你在伤心。”许是被这话触动了心弦,冰儿原本绷得紧紧的身子突然瘫软下来,只觉得周身说不尽的酸麻难受,气血直往胸膈上顶,忽然胸口像被刺了一刀一般,口中一咸,一口鲜血要咽也来不及,直直地喷出来,正在乾隆的白绸素服上溅了小小一滩。马国用慌忙过来要擦,冰儿却一把抱住乾隆双腿,放声大哭起来。
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哭……哭灵的人多,有小声啜泣的,有大声嚎哭的,有真心实意哭到昏厥的,有虚情假意干打雷不下雨的……冰儿什么也说不出来,似乎此时痛痛快快一场哭,才是直抒胸中难忍抑郁和悲痛的唯一法门。
乾隆先有些不适应,慢慢心里酸痛,回想起早先对冰儿的误会,又想起大行皇后一直对女儿的挂念,不由也双泪纵横。过了好一会儿,他柔声道:“别哭伤了身子,叫太医过来给你请个脉,咯血总不是好事。”又道:“长春宫一切都如你额娘生前所设,若是你想她了,不妨过来坐坐。”
冰儿只是摇头:“我不要她走,我不要她走!我回来就是念想着她,她怎么好这么抛下我?……”乾隆觉得自己衣摆湿了上来,不知道这女孩儿哭出了多少眼泪,自己陪着心酸又哭了一阵,亦是把这阵憋闷在胸中的悲恸散了一散。许久,冰儿似乎真是累了,哭声渐渐低下来,犹啜泣不止。乾隆道:“你不愿意离开,就先到后头小床上躺一歇,可好?”冰儿这才点了点头。
乾隆见她双唇焦敝,颌下还有点点血迹,吩咐人打水倒茶,见冰儿吃不下东西,又命把素日奉给自己的奶茶给冰儿喝了。直到见苇儿扶着冰儿到后头去了,自己才坐下看着大行皇后的灵位发了好一会儿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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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儿终在劝解下离开灵堂休息,不料躺在床上未到两个时辰,浑身干热,额头烫得吓人,延御医诊了脉,都说来得凶险,赶紧用巾帕浸了冰水敷上额头,又配了方子服下。之后此病绵延了七八日才好,冰儿有时病中糊涂,却丝毫不肯离开长春宫,宁可在灵前寝苫枕块,如此等得病好,已经是蓬头垢面,一身白布孝服变得灰黄。
“主子,您的孝心大家都知道了。”冰儿身边的宫女苇儿劝道,“皇上昨儿还来瞧你,说醒过来之后,让公主暂安置在撷芳殿。等闲下来一点,再看哪里适合。”
冰儿冷着脸道:“我不走。要走,就放我出宫。”
“主子。”苇儿脾气极好,又有耐心,劝解道,“您这话说出来没理。大行皇后梓宫今日就要移殡景山观德殿,皇上命把长春宫一切陈设照旧,却不让住人,是要留个缅怀的意思,你住在这里,算什么?至于说出宫,岂不是更加荒唐?您一个人出去,举目无亲不提,皇家脸面又往哪里摆?您就想想皇上和大行皇后罢!”
冰儿掩面而哭,苇儿听得外面“叫吃”声,知道皇帝又来奠酒,惊得压低声音道:“主子,皇上来奠酒了。您这决断……”
冰儿趔趄起身,往外间就跑,到门口时觉得头晕眼花,腿里一点力气都没有,扶住墙才站住了。抬起头时,恰见一身白绸袍的乾隆正在望向自己,心中越发委屈,“哇”地大声哭出来。
乾隆道:“你额娘今日就要移殡景山观德殿了。你再来为她奉一杯酒吧。”
冰儿来到灵前跪下,酹酒于地,然后碰头不已,乾隆伸手扶住了她,然后一双大手覆上了她的额头,声音也是少有的温存:“不要这样,你额娘看着会心疼的。你还有点低烧,今日回去后还得休息。”
“我回哪儿去?我一懂事,阿爷和姆妈就给我看那玉佩,告诉我这是找亲爹娘用的,找到了又怎么样?我师父说,天伦之乐才是圆满,没想到回到这个地方,还是断不了的孤苦寂寞……”
冰儿哭诉得伤心。乾隆一边听得恻然,默默看冰儿疯癫一般哭闹不已,突然对身边总管太监马国用道:“传朕旨意,五公主移居到养心殿围房——以前朕生疖时,大行皇后侍奉朕时所居的那几间。一应铺宫陈设,照公主份例,另行摆放安置。”在场众人都愣住了,皇子公主随皇帝居住,虽不是绝无仅有,毕竟少之又少。乾隆说完,似微觉不妥,然而见冰儿错愕抬头,眼睛里都是感激的神色,主意便定了。
苇儿想提醒冰儿谢恩,冰儿只是不再像刚才那样大声哭诉,俯下身子,默默饮泣,算是认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圣贤母慈悲为怀

皇后病逝,几乎是震动帝国的大事。乾隆未等礼部拟定谥号,直接把皇后在时所念的“孝贤”二字作为谥号,颁布天下。在当时是为异数。其后一应丧葬礼制从优,皇帝光诗赋就写了无数篇,篇篇泣血,令人不忍卒读。
然而情深至极,君王的专擅便也显得过头了。乾隆指摘大臣的礼节,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那些会逢迎的,上两篇“臣沐恩深重,遇皇后崩殂,哀忱锥心,伏地号泣”之类文字;不会逢迎的,忘了奔丧或上表,惹得乾隆心里不快,下旨申斥。而且,外臣里为此事遭殃的也不少,比如翰林院掌院学士、兼刑部尚书阿克敦,因翰林院翻译大行皇后满文册文时犯了过失,被连累下狱论死,好在后来免死,但宦场生涯,到此为止。更惨的是违背丧制的大臣,江南河道总督周学键和满洲大员塞楞额丧内违制剃发,被赐自尽,仅因这条被处分乃至斩监侯的大小臣工多达数十人。因礼制不合而被牵连的大臣也有数十人。
天子之怒,血流漂杵,乾隆后来虽然手下留情,没有大开杀戒,但周学键和塞楞额的两条性命却是追不回来了。
后宫之中,也被这事弄得人心惶惶。
这日,纯贵妃及大阿哥福晋伊拉里氏一齐在太后宫里请安。太后瞧她们两人脸上泪痕未干,强自欢笑的样子,忍不住叹息,见身边没有外人,劝纯妃道:“三阿哥年纪小,皇上就责怪两句,也是为儿子成材,你莫担心,怎么会牵连到你头上?”然而对伊拉里氏,话却不大好说。
伊拉里氏本就是抱着为大阿哥求情的心来的,倒也不大顾忌,俟纯妃抹了泪谢过恩之后,重重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因还在服制,头发只挽在素银的扁方上,一点饰品不用,头抬起来时,截断的一大绺鬓发,纷纷粘在颊上泪痕湿处,虽梳了头,等于蓬头。“太后明察,大阿哥他素来谨慎,只是喜怒不大形于色。这次大行皇后大事,皇上责他‘于孝道礼仪,未克尽处甚多。’他受责时不敢多言,回来我瞧他脸上赤红,身上也多是青紫的印子,唬了一跳,大阿哥跟我说,实在是有口难辩。不怕太后笑话,他已经当了阿玛的人,我还第一次见他哭得那么伤心。”
纯妃的儿子三阿哥,亦是这次皇后大丧,没有哀恸之色,被乾隆痛骂一顿的,牵连得纯妃心惊胆战,生怕祸事不测。此时不免有兔死狐悲的心态,见大阿哥福晋哭得伤心,也忍不住陪着落泪。
娴贵妃见此情景,心道:没有儿子有没有儿子的好!还是得上前劝慰:亲自拿帕子拭了纯贵妃颊边泪痕,又对大阿哥福晋说:“你也是,好好的不是给太后添堵吗?先起来吧。”唤人打水给两人洗脸。又对太后道:“太后放宽心,皇上辞气虽重些,到底是自己儿子,骂过打过也就算了,难不成一直揪着不放?听说那次打大阿哥,也没有拉倒用板子棍子的,并不是真的鞭扑刑教,过后还叫实录里头删掉,也是全大阿哥的颜面。几个皇子师傅谙达要处分,自然是难免的,总得做给朝臣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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