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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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录- 第1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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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乾隆已经进了正厅,他没有着朝服、吉服,只一身家常的驼色袍子,罩着香色珍珠毛马褂,面带微笑,伸手虚扶冠带齐整的萨楚日勒:“朕也是看御医院送来的脉案,才知道公主小产,算着过了一个月,来瞧瞧她好些了没有。萨郡王似乎清减了一些?怎么,也焦烦忧虑么?”他的目光向正堂四处瞟了瞟,随侍的侍卫和太监们恭恭敬敬立在一旁,便适意地坐在太监安放好明黄坐褥的正堂条炕上。
萨楚日勒心里紧张万分,寻思着皇帝既然是看望女儿,为何先到自己这里?他陪笑道:“昨晚奴才卧房里的蜡烛结了好大一朵蜡花,奴才就琢磨着今儿个有喜事了,果然竟迎来了皇上,奴才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套话说完,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好陪着干笑。无意中抬头,却见乾隆随常的笑容中寒意甚重,他心头怦然作响,不由把身子又伏得低了些:“犬子没有照顾好公主,实在是对不起皇上!”
乾隆笑语晏晏:“怀胎生子,都论着天意,不是人力可以强求的。不过——”他有意顿了顿,才直视萨楚日勒道:“有些事情,却看人心。对不对?”萨楚日勒越发汗出,此时只得装傻充愣干笑着不答话,好在没一会儿,福晋和英祥就到了,福晋在帘子外请了安,英祥则到里面觐见。乾隆道:“福晋也是朕同族的堂妹妹呢,不必拘泥这些仪节了。侍卫们到外间伺候,请福晋进来吧。”
福晋进来,亲奉了王府的茶,但乾隆只是放在那里没有动,仍是喝的随行太监用带棉袱的银壶倒的茶水。福晋见乾隆神色,实在琢磨不透他的想法,唯今之计,自己这边先认错为上,目视英祥,示意他说明情况。
英祥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磕头道:“奴才昏聩,没有照顾好公主,致使小产,奴才心里后悔得不得了,只望皇上重重惩处。”
乾隆啜了一口茶,笑道:“刚刚你阿玛也是这么说的,朕的意思,这件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都是一家人,也不宜为这些事情伤怀。倒是有一阵没有见你应差,朕上次与你说的那事,和翰林院有没有商量出什么章程来?”英祥老早就顾不上自己的差使了,被问得瞠目结舌,答不上话,只好又自责了一通“辜负圣恩”。乾隆脸上的神情突然冷了下来,下了条炕,踱到三个人身边道:“朕对科尔沁、喀尔喀各部一直宠信有加,恩遇不断,也是期望着两处皆能够体察朕平叛之意,实心办事,不辜负朕恩。如今——”他轻轻地踱着,说这话时,步子最后停在萨楚日勒身前不动了,似乎在对这里三个人说话,又似乎只在对萨楚日勒一个人说话:“朕已经命军机处彻查额琳沁多尔济,他若确有负恩之事,你知道该是什么处罚么?”
皇帝所穿的驼色袍子下摆的江牙海水图案几乎如浊浪般涌动了起来,那双做工精致的黑漳绒青缎面的押缝靴就在萨楚日勒眼前,仿佛提起来就能把他踩为齑粉,他但觉冷汗盈额,低声道:“奴才不谙刑名……”
乾隆见他如此不堪的样子,打心眼里瞧不起他,重新回到条炕上坐下,又呷一口茶,才说:“朕在听军机大臣和理藩院大臣汇报此事的时候就说:军国大事,论心论行之间,似乎其心更为重要啊。额琳沁如确是无心之过,虽然也是疏忽大意,但究竟不算负恩,定罪犹在两可之间;怕的就是颟顸摇摆,想着两头讨好,那就与襄助叛党、谋叛朝廷无异了。国家以厚禄高爵、宗室皇女施恩于蒙古各部,若是还能养出其心有异的鸱枭来,朕纵使心里不忍,国法也难饶他啊!”
福晋听见乾隆今日居然在自己一个妇道人家面前大谈国事,颇觉惊异,眼角余光瞥见丈夫筛糠似的抖,恐惧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心里更是觉察出不妙来,可是此时她无可置喙,脑子里乱糟糟地盘算,却不知事情已经到了何种程度,坏到了什么地步?她自己不由也开始出虚汗。正难受间,听见外头传报:“禀皇上,固伦和宁公主已经在外面跪候。”
乾隆道:“叫她不必跪了,也不要吹风,直接进来吧。”回身对下面三位冷笑道:“你们四个人一起说,可以说得清爽些。”
这就是推车撞壁的时刻了,前些时候那些不得见光的往事,今日御前四人对质,一点推脱余地都没有,只怕要一一条分缕析,再不能隐瞒半分了。萨楚日勒听得这话,想着“论心论行”的说法,才知道自己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那些,其实早落在乾隆眼中,这样一对质,自己及自己一家,怕是难逃此劫,纵不是步额琳沁的后尘,也是要吃吃理藩院的牢饭了。
然而冰儿进来后,一切进展却在萨楚日勒和乾隆的意料之外。
刚出了小月的她,虽然也按着面君的要求,细细进行了梳妆:头上的翠钿与身上湖蓝缎子袍服一丝不乱,然而那脸色的憔悴,面容的黄瘦,眸子的无神,让认识她的人都不由心头发酸。英祥恰如照见镜子中自己的憔损模样一般,鼻腔深处狠狠一涩,忘情地伸手去拉她的衣摆。可那软滑的绸缎,不着痕迹地从他手里滑走,他只握住了一道风似的,手里霎时成空。
“皇阿玛!……”她越过跪在地上的数人,径直到乾隆所坐的条炕前,跪在脚踏上,就忍不住埋头在他的腿上,呜咽着失声而哭。
乾隆前头想好的一个个凌厉的问题,在见到女儿耸动的肩头,听到她悲伤的哽咽时,竟然一个都说不出来了,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拍着她的肩头道:“你莫怕。你起来吧,别让膝盖里受了寒,将来会痛。”冰儿在他膝盖上摇着头,翠钿上鎏金的花饰顶着他的腿磨蹭,是一种不舒适但不忍心移开的感觉,好一会儿才见冰儿仰起头来,自己衣摆上两团泪渍,她带着哭腔道:“皇阿玛,您带我回家吧!”
明知这句话有语病,但是那样让人心酸心疼,乾隆都不忍挑她的刺,把先前的想法咽进肚子里,只是温柔地拿出自己的绢子给她擦眼泪,柔声道:“怎么了,突然想着回家去?”
冰儿像小时候那样把眼圈鼻尖都哭得红红的,带着些娇憨稚气地拼命晃着脑袋:“我不要呆在这儿,一会儿都不要!皇阿玛不带我回家,就是不要我了,那我还不如死了……”
“胡说八道!”乾隆轻轻斥着,看看下头英祥的神色,心里一盘算,又是新的想法冒上心头,便说,“既然你想回家住些日子,那就回去吧。换个环境,也好散散心。苇儿呢?让她帮你收拾去?”
“叫王嬷嬷给我收拾去。”冰儿道,乾隆轻轻一叹,便点点头答应了。
眼见乾隆就要带着冰儿走了,英祥心如刀绞,几已无可忍耐,顾不得什么便拦到前面:“皇上,让奴才说两句可好?!”
未经乾隆同意,他已然膝行到冰儿身边,急切地捉住她的手道:“我知道你在怪我,我这次过错大了,你这样罚我的心,也是应当的。可是今日见你这副样子——你,你又何苦拿我的过错来惩罚自己?留下来吧!所有的毛病,我以后都改;你想怎么出气,我都由你,好不好?!”
他的话没说完,乾隆一清嗓子,英祥明白这样失仪的示意不适合此时此刻,可是满腔子憋了一个月之久的话实在忍不住,对着乾隆重重磕了几个头,语音已带哭腔:“皇上,此次公主小产,俱是奴才的罪责!奴才已然悔悟,甘请皇上重责!不过求皇上留下公主,给奴才一个补过的机会!”
乾隆瞟了瞟冰儿:“冰儿,你说呢?”冰儿心里恨意点滴未消,看都不看英祥,用力把手一抽:“我不要!”
乾隆冷笑一声:“你真想补过,就跟朕走吧。”
大家一愣:宫里不许男子居住,也从没有额驸随意入宫的道理,这是闹的哪一出?
“皇上请慢!”这次说话的是萨郡王,这会子他倒是第一个想明白了乾隆的意思。英祥是他的独子,他疼爱英祥之心不亚于乾隆疼爱冰儿,此时也有点不管不顾了,大声道,“英祥昏聩,奴才请皇上宽恕他吧!”他眼光四下一扫,乾隆顿生警觉心,但更多的是蔑视:他倒要看看这位萨郡王敢怎么样!于是厉声道:“传外头侍卫都进来!把英祥给朕绑回去!”
萨郡王不由失色,一旁福晋拼命拉着他的衣襟下摆,萨郡王再回思:就凭他、或凭王府几十家丁,他怎么能有胜算和乾隆身边的二十几个大内高手过招,要是真有丁点的异动,全家的性命都要赔上!他低伏下身子,哀怜地说:“皇上误会了!奴才……奴才……”他看看爱子被冲进来的侍卫们三下五除二绑得像粽子一样,一柄明晃晃的钢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也是心疼难当,但唯有磕头求恕,一句话都说不下去。
乾隆一使霸气,便不想再收,冷冷一笑,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系囹圄危影幢幢

回到宫中,乾隆先把冰儿带进养心殿西暖阁抚慰:“朕知道你在伤心。孩子的事真是英祥的过错么?”
冰儿点点头,忍不住扁着嘴就要哭:“他那个小妾明摆着就是要拉着他殉情,我去救他,他还对我横眉冷对的,怕我伤了人家,还狠狠推了我一把……”她想起肚子中那个被万般珍爱的宝贝就这么没了,对英祥的恨就“噌噌”往上涨:“他欺负我,我不要见他,我再也不要见他!”
乾隆见她鬓边的头发毛毛的,黄黄脸上红红眼圈,虽是伤心,却也脱不了使小性儿的样子,又是三分好笑,又是七分痛心,伸手擦掉她挂在下颌边的泪水,道:“英祥诚然有错,也不过是宠妾宠得是非不分,你也不是没经过事儿的人,至于为英祥这点风流小过,弄成这副样子么?”
冰儿更觉得委屈万分,几乎是放声大哭:“‘风流小过’?男人都是这借口么?我一心一意对他,他心里又哪里有我?……”
乾隆揉揉她的头发,道:“别一索子把天下男人都骂进去了……”心里却想,不是爱之深切,岂有这样浓重的妒意?原先一个念头,此时却犯了踌躇,因而试探着问:“你这么生气,朕怎么处罚他能为你消气呢?”
冰儿恨得牙痒痒的,道:“依我说,恨不得一刀子捅死他才好!”
乾隆暗笑:小夫妻闹别扭,什么狠话都说,然而说得越狠,其实心中爱得越深,他揉揉冰儿的头发:“好,就依你,朕这就去杀了英祥好不好?”
冰儿情知乾隆是在说笑,今天他捆绑英祥,冰儿已觉得甚是失态,做丈人的又怎么会为这点事情去杀女婿呢?既是说笑,便不妨撒个娇,冰儿扭扭腰肢,赌气道:“那敢情好!”
“杀了以后,脑袋可就长不回去了!”乾隆继续笑道,“到时候你再要见他可就见不着喽?”
“谁要见他!”冰儿道,“我看到他就生气!”
乾隆笑道:“好好好,狠心的小媳妇,朕这就审你女婿去。你先回自己屋子休息会儿,别太劳乏了身子,看你这阵子瘦成这样,憔悴成这样,朕也心疼呢!先把身子调养好吧,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冰儿道:“皇阿玛今日去王府视疾,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想说?”
乾隆定定地看着她微笑:“没事,你不用操心。朕当了这些年皇帝,还没遇到过处置不了的事情。你只管安心调养,什么都不多想,身体才能好得快。晚膳朕已经吩咐御膳房准备去了,你和朕一块儿吃吧,有你最喜欢吃的菜呢!……”冰儿心头一松,点点头答应了。乾隆命小太监从养心殿后头的吉祥门把她送到原来居住的景仁宫去。
确认冰儿离去,乾隆方始收了脸上慈和的笑容,叫传候在养心门口的英祥。英祥仍是被五花大绑着进来,胳膊被扭得生疼,一路熬着直到现在,心里着实委屈得紧,又不敢说什么,双膝跪下但是没法行礼。乾隆微微一笑,对旁边吩咐道:“把五额驸的绳子去了。”一旁小太监忙过来解开英祥身上的绳子,英祥不敢去揉身上绑得发麻的地方,伏身磕了个响头:“皇上,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奴才以后都改了。皇上要打骂奴才、惩罚奴才,奴才都愿领!”
乾隆道:“英祥,朕的身份,以国来说,是一国之主;以家来说,也只是你的丈人。女儿受委屈,说朕心中不难受那是假的,不过朕也不偏听冰儿一面之词,你有什么话,也可以说。”
英祥虽然以前很得皇帝宠信,但此时悬着心,亦不敢欺骗,把自己和蓝秋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又说到她与乌珠穆沁及萨郡王之间那些莫名其妙的纠葛,也不敢稍有隐瞒,只是提及后重重在地上磕头:“皇上圣明,家父实非有意欺瞒,只是怕事,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奴才愿意一肩承担,求皇上不要株连!”
乾隆脸上渐现冷意,英祥俯身在下,却看不到,只听他的语气宛如日常一般平和,语言却让人心头发颤:“你一肩承担?你承担得来么?”
“奴才……”
乾隆背过身不去看他,声气冰寒入骨:“论家事,你帷薄不修,宠嬖媵妾,偏听盲从,置嫡室于不顾;论国事,你欺瞒朕躬,擅用私人,拖延情报,置国法若罔闻。你父亲——”他想了想,却压下了那句话,又把辞锋转到英祥头上:“好在今天,你说的倒是实话——平日里那些,你以为朕真的一点不知道?!”
英祥被他这样尖刻地骂着,已觉背上一层腻滋滋的冷汗,他在御前学习,素来受宠居多,虽然见过乾隆雷霆震怒,也见过他冷语如刀,但因从不涉及己身,从来没有过这样心悬胆颤的经历。如今才切切地知晓,原来人们说的“伴君如伴虎”是这个意思,才知道原来“天威不测”是这样可怖。然而这还没完,接下来他才更如在泥犁地狱中打滚一般。
乾隆冷冷道:“你在军机处也学习了许久,为朕拟旨也不是第一回了。今儿再给你一个差使——”他目视英祥缓缓说:“听着,你下去拟旨:固伦额驸、科尔沁冰图郡王长子、武英殿行走、御前一等侍卫英祥,干犯国法,着送理藩院牢中拘押候审。——里头原因,你自己填吧。”
这才真正是五雷轰顶,英祥从未遭遇过这样的灾难,一时脸色煞白,竟忘了接旨,直到听见乾隆异常威严的“听见没有?”才缓过气,叩首道:“奴才……遵旨……”
乾隆泠然一笑,见他抬头无望地瞧着自己,便抬抬下巴道:“也不必到军机值房了,就在外间地上,自己去写吧。”从自己案几上寻了一支湖笔丢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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