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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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录- 第1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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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心暗许的哥哥血溅西市,真正是至惨的祸事,触目伤怀,更不能安。回到自己房中,泥金的花笺上是自己书写了一半的《心经》,字字工整如石刻一般,苇儿见主子脸色不好看,奉上茶水后轻声问道:“主子还是要抄经么?奴婢为您研墨可好?”
见冰儿点头,她忙细细在澄石砚台里研了浓浓的松烟,里面掺着的冰片和麝香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冰儿掭笔半晌,转眼看到自己正抄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一个发怔,一滴浓墨从笔尖滴下来,在纸上落了一个指顶大的墨渍,她不由心烦起来,把笔扔在笔搁上,把那泥金笺团成一团,丢在一旁纸篓里,自己坐下生闷气。苇儿陪着笑道:“纸还有。”
“不要了!”
硬邦邦的声音。苇儿知道她又犯了脾气,不敢则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又一声,依旧带着那种不知何来的不快:“园子里再漂亮,也没意思。我要出去走走。”
前提是“园子”,出去走走岂不是要出宫禁?苇儿不敢应答,试探着问:“皇上说,公主去承德,要等旨意。”
“不去承德。”冰儿道,“皇城里找家寺庙,去烧两柱香。”
“那可得禀皇后知道……”
“你去禀吧。我不耐烦见她。”
这样的自说自话,偏生这一阵她在宫里最受异宠,没规矩时乾隆也没有丝毫驳斥,总是一味地依着,越发酿得无法无天。苇儿告诉了皇后,皇后自然不准,却哪知她的“不准”于冰儿就是个屁,未等皇后懿旨下来,她人早就换了身便装出了园子的大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大般涅盘经》。
(2)阿睦尔撒纳来降及乾隆在避暑山庄接见,时间实为乾隆十九年十二月。本小说此间时间约在乾隆十六年左右,为凑合女主角年龄,故有篡改。

、佛渡有缘牵蔓草

宫内女眷拜佛,平素自有地方,宫外那熙熙攘攘的北京城,也不乏各种庙宇:汉人和满人多信大乘佛教,蒙古人又多信黄教,女眷们常去布施的小庵,以及那等求告的道观,遍布京城四处,直到远郊。冰儿驱马所往的,乃是北京外城西北的法源寺。
法源寺虽在外城之内,但已然是偏僻的地方,因而前去敬奉香火的人也并不多,加之其前身是拜祭阵亡将士的“悯忠寺”,又居住过末代帝王,不是寻常人喜欢的祥瑞地方,因而,远没有京里其他寺庙繁盛热闹。但冰儿前去更有一层,只为寺南有一块义地,有许多死在京城而无法归葬的人,就潦草埋在此地荒冢。慕容业的坟墓——虽不知可有遗骸埋在其中——就在这里。
冰儿酹酒祭奠,拭去了墓碑上的积灰,默默盯着已经变得灰暗的填红字发了会儿呆,长叹一声,转而进法源寺山门。她原本不信佛,只是宫里女眷,若是无事,多是诵经打发光阴,亦是为自己求今生来世的福祉,见得多了,难免有些动心。此外,自慕容业事出,精神惶然无依,为求得慕容业超度,日日以为他抄经为业,一来二去,心思容易平静,也略生了些对佛法的向往之心。
一名小沙弥在山门下双手合十,低头道:“檀越有请。”
冰儿见他面带淡淡微笑而态度清冷,不由止步往上看了看,墙头的歇山式琉璃宝顶在上午的阳光下折着内蕴的光色,下方三道门,不由止步,也双手合十问道:“有礼了。我乃俗人,不知该走哪道门才是?”
小沙弥依然是清冷笑容:“阿弥陀佛。佛法宏大,为人解脱,此间三解脱门,为空解脱门、无相解脱门、无愿解脱门,倒不知檀越欲解脱何事?”
冰儿对佛法全然懵懂,愣住了,正不知如何答话,旁边传来带着笑意的清雅声音:“观我所见,我见皆空,是谓空;观因空故,不起着于相,是为无相;观无相故,于未来死生相续,无所爱染愿求,则为无愿。”冰儿回头看去,一个年轻公子正站在自己身后,见到自己,眸子中星光一熠,旋即转作唇间一抹礼赞的笑容,他微微躬身低头,算是行了见面礼:“此间清冷,姑娘一个人前来?”
冰儿不过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怎么的,不许一个人来?”
那公子笑道:“哪里话!参详佛法,正该这样的地方,一个人才好。我虽在京居住,到底不是京师人,客居此处,不敢有僭。”摊手做了个相请的动作。冰儿略带敌意地打量了他一眼,不管不顾地从正中的山门走了进去。听身后那人轻声吩咐:“巴勒,小豆子,你们进来可不许吵闹。”
才知道他原来也带了随从。倒是自己进了山门,方听见小沙弥的声音又响起:“诸法实相能灭诸苦,是诸圣人真实行处。若是法空有性者,说一切法空时,云何亦自空?若无法空性,汝何所难?”身后那公子似是愣了一愣,才轻声道:“槛内之人,未有悟法之性……”
冰儿基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在寺庙里转悠,先进各殿,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诸佛一一拜了过去,又到四围散心。这座寺庙因着香火不算太繁盛,倒也是难得的清幽静逸,里头树木参天,正是郁郁苍苍的好时候,又多植海棠和丁香。此刻已是仲春更晚的时节,海棠花朵已经败落,只余繁枝茂叶,身姿楚楚,一片清嫩的柔绿色。而丁香恰是开得正好处,一丛秾紫,一丛雪白,团团簇簇交相辉映,浮在浓绿色枝叶上,因着花丛极多,所以散着馥郁得略带侵略性的芳香。
冰儿定了神瞧一簇白丁香,不由想起了那日在尚阳堡的山林间,慕容业交给自己一团小小的丁香花白玉坠子,也是这样光润无瑕,却不知这团慕容业曾交给梅禧妹的定情信物,如今已经零落到何方?睹物思人,忍不住的鼻酸,忽然又听人在身后吟道:“‘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果然这丁香花惹人情思么?”
冰儿不由觉得恼火,回头没好声气说道:“偌大的寺庙,你哪里不可以去,非跟了我来?我有没有愁,有没有情思,关你什么事?!”
虽觉得这人出语浮华浪荡,似是纨绔子弟,不过转身细看,月白宁绸暗纹袍子上罩着三蓝镶边的靠色软缎坎肩,腰间是深浅紫色打籽绣的“平安”荷包和镶银皮鞘的小解手刀,一色八成新,明明富贵,却不张扬,打扮得算是颇为清素典雅。而观望其人,面如冠玉,五官俊朗,神色一片文雅持重,长身玉立站在那儿,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儿郎,倒不是让人心生厌恶的形象。冰儿勉强笑道:“对不起,我说话冲了,你别挂怀。”
那公子身边的两人——尤其是年纪小的那个——已经有些气哼哼的样子。那年纪小的一扬眉道:“别说我们家爷没空搭理你,就算是有空和你说两句,也是十足瞧得起你。你可知道我们家爷是——”
话没说完,那公子打断道:“小豆子!胡说什么!”转而和冰儿打招呼:“姑娘不要见怪,我这小厮平素管教得不够,出来丢人得紧。”横眉瞪了那叫小豆子的十四五岁小厮一眼,又道:“——我刚才随性吟诗,也不是要冲撞姑娘,实实没有瞧见姑娘也在这里赏花,冒犯了!”冰儿望望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带着些罗圈腿,长得甚是结实,目光炯炯地盯视着自己,却不是一般人瞧着自己时的轻亵意味,而是猎鹰打量猎物一般充满着着警惕与凝重。
冰儿这些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便知道这年轻男子不是随常仕宦家的公子哥儿,眼睛在他脸上一绕,低下头去。恰在此时,感觉额头上一点凉意,又一点,又一点……望向青砖地面,上面也刚巧落下点点灰色的斑纹——这不凑巧的天气!早上出来还是晴好,这会儿竟然下雨了!
没有雨具,只好在法源寺里暂留,寺里亦有供香客们小憩的客堂,不过因着人少,只开了一间,冰儿和那少年公子一人坐在窗边,一人坐在门口,俱是呆呆地抬头望那雨。雨不见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更加大了,屋檐上滴答作响,雨水如珠帘垂挂,而打在寺庙的楸树上,绿茸茸的树叶便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响,青砖如洗,砖缝里偶有探头的细草更是在雨中挺直了身子,倒是丁香花们,无论秾紫抑或雪白,有耐不住雨点击打的,点点零落在地,散成一路芳菲残骸,让人生怜。
寺院中的僧人虽不似大庙里的会来事儿,也颇谙待客之道,悄无声息奉上茶水,掩了托盘退下,那公子品了一口茶,喜道:“不意这里还有好茶!”不自觉转过眸子去看坐在门边那位女子:她全无表情,正眼儿也没瞧着自己。心里不由微微有些落寞,见旁边小豆子皱着鼻子一派“看不顺眼”的架势,瞪了瞪他道:“你干什么?既闲着,去取我的墨盒和纸笔来。”
纸是鹅黄色的薛笺,墨盒里是研得浓浓的松烟,一打开,冰片刚烈的气息就透出来,而那公子身上熏衣的是黄熟香,是稳重而轻柔的木香,混合在一起,竟十分好闻。冰儿循着香味,目光不由向那边瞥,果然见他三指执笔,在鹅黄笺上慢慢书写,两人离得不远,冰儿见他一笔飘逸工整的钟王小楷:
“百级危梯溯碧空,
凭栏浩浩纳长风。
金银宫阙诸天上,
锦绣山川一气中。
事往前朝人自老,
魂来沧海鬼为雄。
只怜春_色城南苑,
寂寞余花落旧红。”
诗句意思只约略懂些,此刻实在无聊,不由发声问道:“你写的是什么?”
那小豆子鼻孔朝天道:“我们爷写字,不喜欢人打扰。”
那“爷”眉头一蹙,湘竹笔杆在小豆子额头上轻轻一敲,转头微笑道:“这里哪有什么‘爷’。我叫英祥,表字希麟。若是小厮扰了姑娘清净,我就让他出去呆着。”
冰儿见他一直如此客气,也不好意思总是横眉冷对,道:“我姓……金。你的诗……写得不错。”因不知道怎么称呼他,胡乱招呼了一句,就干脆闭口不言。英祥对佳人颇有好感,但不敢僭越亲近,隔着桌子向着她说:“这诗倒不是我写的。元末张翥,题写此间庙宇,便成绝唱。”他的目光飘向窗外零零一地的丁香落英,恍惚间诗境与画意融合一体。
两人又是沉默,彼此都觉得有些无趣起来,可巧这时雨停了,云层后隐隐的日头亦斜,都该回去了。
空山新雨,正是清新的时候,英祥走在后头,让冰儿先行出去,从背后见她梳着坠坠的小两把头,只插一朵通草花,耳边是细细的米珠坠子,倒是一条长辫子又黑又亮,蜿蜒在身后轻轻甩动;一身清素的蟹壳青的春绸袍子,棠紫色长坎肩上稍微绣了几枝辛夷花,一双便履踩在雨后地上的积水中,衣服下摆被溅起的泥水略微污了也浑然不觉。她到山下,树阴里拴着匹高头大马,她掸了掸马鞍上的水珠,便踩镫上马,毫不顾忌地飞驰而去。
小豆子看着英祥目送佳人好远,在后头“喷”地一笑。英祥回首问他:“你笑什么?”
小豆子笑道:“奴才是个没见识的,不过大爷春心动了,奴才还看得出来。”
话音未落,英祥就是又好气又好笑地扭头吩咐:“巴勒!你听听他说的什么屁话!给我打他!”
那矮粗汉子便举高了拳头,作势要打。小豆子是精灵油滑的小厮,平素大约也惯了的,脑袋一缩,伸手架住巴勒的拳头,嬉皮笑脸道:“大爷!这里是佛门净地,您老好歹离了这地儿再打不迟,小豆子挨打是小,臭了这块地岂不是让那些秃驴们不高兴么?”
“呸!”英祥白了他一眼,大概是素日宠惯了,边往山门外走,边来了一句,“你就是仗着我好说话。回头我告诉额娘去!”小豆子这才慌了的样子,追着求饶道:“我的好爷!千万别!奴才再也不说那些屁话了!……其实那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好,哪里值得咱们爷春心大动?一个笑脸都没有,又那么瘦,倒贴爷十两银子爷都不要,对不?”
英祥在自己人面前少了刚才的少年老成相,作势要踢小豆子,见他皮了脸只是笑,好气好笑又没奈何他:“就知道唐突佳人!谁肯要你这小鬼头,我倒是愿意倒贴十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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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儿打马回到园子里,已经是傍晚了,刚到了自己住的地方,就见皇后那里的首领太监正在恭候。她也知道自己行事不大端谨,然而不耐烦与皇后的人交涉,冷冷道:“秦首领何事?”
秦首领陪着笑道:“主子娘娘不见公主回来,担心得紧,命奴才过来看视着。说公主回来了,一是送个信过去,二是也希望公主往后出去,瞧着些时辰,如今皇上不在宫里,万一有什么事情,主子娘娘那里也不好交代的。”
冰儿冷笑道:“尚阳堡我都呆过,不过离开园子一会儿,又是铁桶似的皇城里头,有什么好怕的?我这里人手紧,秦首领就为我传个消息说我回来了不就成了?”
苇儿素知皇后讲求规矩,如今身怀六甲更较寻常尊贵,若是冰儿有什么事情惹翻了,乾隆也保不了她,急急道:“公主,这可不合规矩,奴婢去就是了,也该当回复皇后娘娘一声的。”
冰儿横了苇儿一眼,也不再说什么,自己进去换衣裳。洗换出来已经是半天红紫了,她散穿一件伶俐的竹青色窄褃袍子坐在院子里吹风,一会儿果见苇儿脸带着一些泪痕回来,见自己瞧着,忙假装掠发,把泪痕拭了去。冰儿道:“你就是讨骂!我都知道皇后必然没有好话说,你巴巴地赶了去做什么?我这里纵不理她,她又能把我怎么样?”
苇儿道:“主子行事可以恣意,奴才们要也恣意行事了,岂不是为自己贾祸不足,还要为主子贾祸?奴婢今天没劝好主子,合该挨骂。”她这话说得冷冷的,冰儿倒是一愣,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才道:“里头有你最喜欢的糖蒸酥酪,我特特叫留给你一份的。”苇儿原是有气冲头,说出话来已觉得不该,没想到是这样的回复,不由抬头看了冰儿一眼,暗叹这主子说不懂事起来极其讨厌,然而对人真心实意的好处,又是叫人生恨不能的。
原想着欣慰,没成想在园子里逛了两三天,冰儿又不耐烦了,对苇儿丢下句话,又出了大门。现如今也没人敢拦她,苇儿无可奈何,只好任之去了。
这日去的是市集,热闹是热闹得紧,只是逛的人并无心思,一味地左右瞧着,商贩们热情招呼,她却浑然没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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