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来，在自己第一次向对方质问的时候，对方也惊讶地说了“外语”这个词，他不会记错。
肉蜥人为什么会管它们自己的语言叫“外语”？为什么会保存人类的空间钮？为什么很懂人类的东西，甚至还给他换内裤？
卡斯是不是真正的肉蜥人？
还有恢复自己眼球的方法，以及恰好合用的助视镜……处处都是谜团。
就连红白波点的马克杯，都很眼熟……眼熟？！
米兰从空间钮里把刚刚使用过的马克杯拽出来，杯子看起来很新，但红白波点的图案十几年前就不流行了。
米兰抚摸着杯壁，呼吸有点急促，手也有点抖。
他想冲出去揪着对方脖子问问这都他｜妈｜的怎么回事！
深呼吸。
离开浴室的米兰穿戴整齐，调整好情绪，一抬头，就看见卡斯趴在桌上，舌头没有和其他肉蜥一样探来探去，口水也没有和其他肉蜥一样滴来滴去。
肉蜥静静托着腮，黑色的竖瞳眨巴眨巴，盯着自己。
绝对不是盯食物的眼光。
米兰给自己打气，纵身跳上桌子和对方平视：“卡斯，能这么称呼你？”
“嗯。”
“你治好了我吗？谢谢你，”米兰说，“我该怎么报答你？除了违背人类道德的事情，我都可以做。”如果有另一个人治疗他，或者有什么企图，他马上就能知道。而且这句话还包含了一个陷阱：“不能违背人类道德”。
卡斯的回答相当没头没尾：“啊，不用。你没问题了我们就动身。”
“我们要去哪儿？”这种自己发招对方不接的感觉并不好，米兰追问。为了争取同一阵线，他使用了“们”这个复数词。
卡斯非常敏锐地纠正：“是你，不是‘我们’。”他回不去也不打算回去。
米兰立刻从善如流：“好吧，我要去哪儿？”
“去你应该去的地方。”
“厨房么？”米兰大着胆子开玩笑。
谁知卡斯摇了摇头，缓缓吐出几个字：“天蝎座星域。”
米兰顿时僵住。
他第一反应是：糟糕，任务失败，入侵点还在！
第二反应是：为什么要送他回去？
第三反应是：他的目标一直是杀肉蜥为班布报仇，这条肉蜥救了他的命，他是杀？还是不杀？
他在思考，卡斯也不催促，依然静静坐在那里，盯着他。等米兰回神的时候，就看到黑色兽瞳满满全是自己的倒影，无比专注。
好像他不说话就会一直等下去，一直等一直等。
有种说不出来的烦躁，但他就是觉得这条肉蜥和别的不一样，野兽的成分少，人性的成分更多。
卡斯并不觉得烦躁，他只觉得……舍不得。
抱着能多看一眼就再多看一眼，能多呆一阵就再多呆一阵的想法，他才不会催促米兰动身。
室内一阵沉默。
与此同时，伊本树正在过来探望卡斯的路上——卡斯今天没有去工作，他当然要过来关心一下。
☆、第一百五十三章 请你，吃我
还是米兰首先打破沉默，主动开口：“卡斯，在离开之前，我能问几个问题么？”扬起手中的空间钮，“这个的原主人，可能我认识，我能保管他的遗物？”
“遗物？”这都是他刚才匆匆忙忙做出来的，怎么会是遗物？卡斯愣了愣，直截了当说，“如果你答应我一个要求，这些都是你的。”
“喔，说来听听。”米兰得寸进尺。
卡斯微微低头，合上眼睛，大脑门儿对着米兰，伸爪子指指脑袋：“你把手放上来。”
——叫一个心怀不轨的人类把手放在你要害真的可以？
面前这只肉蜥怎么感觉呆呆的？
米兰没动。
卡斯催促：“放上来，揉揉。”
虽然现在他的脑袋很光滑没有一根头发，但他很怀念米兰的头毛揉搓，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米兰呆了，伸手过去在卡斯两眼之间划拉了几下，还挠了挠：“这样可以？”
卡斯眯着眼睛，想了一会，摇头：“感觉完全不对。”
当然完全不对，充满爱意和小心试探，怎么可能一样的手感。
“嗯？”米兰收回手，也眯起眼睛，“什么感觉。”
卡斯遗憾地盯着米兰的手，没回答。
他以为自己能克制住，结果发现这东西竟然是上瘾的。
——再上瘾，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卡斯沉默着，沉默着，过了一阵，才说：“走吧。”
说完，他拿过一只篓子放在米兰跟前：“你进去。”
米兰看看卡斯，又看看篓子，这只篓子是全新的，里面还垫着非常干净的织物，散发淡淡清香。
“卡斯，你吃过他么？”米兰没有跳进篓子，拿着空间钮直接问，“他被你们吃掉了，尽管在你们眼里，我们只是食物，而你现在又救了我……为什么？”
卡斯果断说：“没有那个人，我也没吃。”
“这枚空间钮里面的东西又是怎么来的？”
连同空间钮一起，都是我刚才做出来的。卡斯在心里回答，但表面上，他只有沉默。
沉默状态被外面肉蜥说话声所打破。
“卡斯，我来看你了嘶嘶！”
米兰二话不说立刻跳进篓子，卡斯顺手把篓子往桌子底下一塞。
伊本树走进来：“你今天没有上班，病了么嘶嘶？”
卡斯淡定：“今天没有胃口，明天我会去上班嘶嘶。”
伊本树给了卡斯一肘子：“你不会因为吃了那头生病的无尾猪才病了吧？”
“没有吃嘶嘶。”
“真的把他人道毁灭了嘶嘶？”
“也没有嘶嘶。”
伊本树尾巴尖正好扫到桌子底下，随手就把篓子拽了出来，不敢置信地叫道：“这是昨天那头病猪？你给他套上外壳了嘶嘶？”外壳指的是衣服。
卡斯紧紧盯着对方一举一动，回答：“嗯。”
伊本树拿爪子去戳米兰的助视镜：“这是最新医疗设备吗？不愧是我们最好的兽医，这头猪恢复健康，我们就可以吃了嘶嘶。”
“吃”这个词米兰完全听得懂，装睡的他心里咯噔一下，刚才气氛太不同寻常，他竟然完全忘记了卡斯也吃人的！
卡斯犹豫：“嗯……”当着米兰的面吃人肉，或者把米兰做成一盘菜？
“我妹妹煮的无尾猪热汤非常可口呢！”伊本树一下子把米兰提起来，很轻松划开米兰的衣服以查看肉质，“正好卡斯你没胃口，让她帮你炖汤吧嘶嘶！”
他和大部分肉蜥一样，对于食材并不会掌握恰到好处的力道，这一爪子下去，米兰衣服碎成四五条，皮肤也划出了白印。
卡斯立刻伸爪把米兰从伊本舞手里拿过来，同时回答：“要带他出去放风。”
“你还真养宠物啊？可是无尾猪的视力在晚上很差……等等！”伊本树一把拉住卡斯，“你竟然把他项圈摘掉了嘶嘶！”
他终于看清米兰脖子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嗯？”
伊本树伸手揪住米兰的两条大腿根，把人倒提：“很危险！他是野生凶猛种！我没带着束缚项圈，先把他控制住嘶嘶！”
——所谓“控制住”的意思，就是直接折断四肢。
米兰感觉髋骨一阵疼痛，他毫不犹豫地一拧身，运足了力气砰砰飞踹！
一是为自保，他现在双三级的实力，全力以赴的情况下，重创一条肉蜥并不算难事。
二来，他赌一把，就看看卡斯是不是真正站在他这边。
对于肉蜥人来说，吃人天经地义，就像人吃鸡鸭鱼肉一样自然。
食物不听话，那就让他听话。食物要反抗，就杀掉。
伊本树的逻辑没有什么不对。
不过这头无尾猪也太凶猛了一点，打在他身上十分疼痛，恰恰激起他的凶性，他一爪子就对着米兰斩过去！
拥有十几年和肉蜥搏斗的经验，米兰相当清楚这些大蜥蜴的弱点，肉蜥的四肢、长尾、肩肘背甲处处都可用作武器，杀伤力强大，硬碰硬绝对不明智，狭小空间并不是自己的主场。
但将战局扩展到室外，有可能引来其他肉蜥，更不划算。
米兰围着伊本树摸爬滚打，同时偷偷用余光盯着卡斯。
——很专注？是的。
——出手帮同类？没有。
甚至米兰故意将战局往卡斯身上引，卡斯也只是袖手围观。
完全不符合肉蜥的搏斗方式，肉蜥们面对敌人，从来都采取一拥而上的手段。
有古怪！
米兰心里诧异，反应稍微慢了一点点。
谁知道这一点点反应耽误事了，伊本树怒吼一声，长尾扫过，逼得米兰在地上打了个滚，正要站起的时候，长尾去而复返扫回来。米兰躲闪不及，往后一避——
幸运的是，他脑袋避开了。
糟糕的是，他的助视镜被蹭掉了。
没有机械假眼的辅助，又失去助视镜，米兰只慌张了半秒就镇定下来，甚至，还有点有恃无恐——卡斯不会让他吃亏的。
这么想着的米兰就向卡斯方向“看”去。
然后他的行动忽然顿住。
就像动作片看到眼花缭乱时突然来了个缓冲，定格。
——他定格，对方可没有。
伊本树一爪子过去，眼看就要把米兰抓碎。
“哐——”
一只碗结结实实砸在伊本树后脑勺。
以肉蜥背甲的坚硬度，区区一个石碗的重量，对伊本树造成的影响，简直微乎其微。
然而算上加速度的话，那就妥妥儿是脑震荡的问题了。
高空坠物哪怕是只胶皮鞋，也能砸死人，就因为速度够快。同理可知，这只碗的速度要有多快，才能在一击之下，把这么一大条肉蜥打成昏迷。
在伊本树长尾扫到米兰时，卡斯没有任何动作。米兰动作顿住时，卡斯也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伊本树爪子扬起来再落下，距离米兰额头只有五十厘米的时候卡斯才抄起空碗，毫不犹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鼓作气地砸了过去。
把伊本树砸晕还不够，对方的爪子下滑了十厘米后就失去了准头，然而仍随着惯性往下落。
这落下来就铁定给米兰毁容了。
卡斯长尾一抽，挡开爪子，把米兰捧回桌上，看了一会，确定对方没有受伤，这才去给他拣助视镜。
——刚转身，背上忽然一沉。
卡斯僵住，米兰跳到他背上干什么？
不仅如此，还往他头上爬爬，抬手拍拍他的头，把自己的脑袋贴在他头顶。
“嗯？”
微微哽咽的声音飘进耳洞：“……是你吗？里面的灵魂……是你吗？”
卡斯感觉头顶有点湿润。
米兰在战斗时当然会全力以赴，在助视镜被打掉的时候，展开精神力领域辅助视觉，实属正常不过。
而就在刚刚那一瞥的时候，通过精神力，他“看”到了什么？
——一片西瓜红色！
从来——自从班布死后，这十几年里他从来没有再见过的颜色！
无论米纳爸爸还是德鲁克爸爸，无论威尔还是小黑猫，无论老爷、鲁本、鲁麒、吉诺、莉儿，以及成千上万个熟悉或者陌生的人类、动物、甚至肉蜥……没有，除了班布全都没有这种熟悉的西瓜红！
只有班布会是这种颜色，然而现在，米兰精神力捕捉到了西瓜红，他面前的却是一条肉蜥。
不过这就完全能解释之前他感觉到的所有违和。
包括揉揉脑袋，包括外语，包括红白波点的马克杯、合适的助视镜和空间钮，包括治伤，包括送他回去，包括打晕敌人保护他……
所以……“是你吗……里面的灵魂……是你吗？班布？”
米兰感觉腰上一紧，被对方凌空提起，放回桌上。
卡斯继续之前的动作，拣回助视镜，两个爪尖小心翼翼捏着，非常精准地给他戴上。
还顺便把他眼泪擦了。
抽爪——没抽回来。
米兰完全没有刚才战斗时的气势，两手抱着卡斯的手指不放：“班布从来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不知道你是被吃以后变成这样子，还是残存的意识影响，精神力告诉我，你是我的班布，事实也说明，你还记得我。”
这都看得出来？怎么搞的？
卡斯空着的另一只手挠了挠头，他明明早就变过频，甚至都不是一个物种了，为什么米兰还能认出来？完全不科学！
承认？否认？
卡斯非常没骨气地避重就轻，不承认也不否认：“我们赶紧走。”
“班布——”米兰并不松手，轻轻说，“你吃了我吧，如果这是你的种族特性，我们也算在一起了。无论是作为人类的班布，还是作为肉蜥的班布，都一样。我已经后悔十几年了，既然我们能再见面，就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你吃了我吧，你一向听我话的，对不对？”
他在最后，坚定地、缓缓地表白：“班布，我爱你。”
☆、第一百五十四章 牛氓自重
任务失败？不重要。
异界生物入侵？也不重要。
眼前这条呆呆的肉蜥明显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和印象中小小的面瘫脸重合，米兰微微笑了，又重复了一遍：“班布，我爱你。你说过的，会一直和我在一起，说话不能不算数。”
“我有……”卡斯说了两个字就停下，他没法解释其实尽管跨越异界，他的精神力始终没离开米兰这件事，只好沉默。
但这两个字也很能说明问题了。
“你还爱我吗？”米兰追问。
卡斯沉默。
沉默。
米兰很有耐心地等着听答案。
卡斯很明显手足无措起来，最后破罐破摔地说：“我这个样子，你也爱？”
“为什么不？只要你是我的班布啊，我的傻班布。”
卡斯又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他说。
在说完这个单词之后，卡斯的庞大身躯开始缩水，肉眼可见地缩小再缩小，从六米七一口气缩到一米七六——缩到桌子下面去了。
米兰跟着跳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对方。
在体型缩小的同时，尾巴缩短直到消失，坚硬的鳞甲缩回，骨刺和蹼缩回，头上长出毛发，眼睛从头顶下移，嘴巴变小。
半分钟不到，一个光溜溜的人站在眼前，栗色短发，黑色眼睛，一成不变的面瘫脸。
班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