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小调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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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小调旧时光-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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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赫玛尼诺夫拿起我的烟盒,抽出一颗烟,掐去过滤嘴点着。动作优雅,修长有力的手灵巧得像电影一般。喷出一口浓郁的烟雾,他向我讲了第二则传记。传记的主人公仍然是他,只不过是“另一次时空穿行”中的他,在那次穿行中,他没有以“本来面目”出现,而是以一个婴儿的身份重新活过,匆匆走完了一个忧郁的人的一生。也就是说,那一次他没有在深夜不速造访某人的房间,而是直奔了一个女人的子宫。这听起来倒像是通常所谓的“投胎转世”。无论如何,本着“实话实说”的原则,他说了,我只能表示相信。
  方骚出生于1960年春季。推算起来,他的父母在1959年冬季还有兴致制造他,实在是一则奇闻。那年月,北京城里什么味道都有,就是没有粮食的味道,人民恨不得变成冬眠的熊,一觉睡死,总比饿死舒服一些。方骚的生父方予之是一个著名剧团的作曲家,他在饥荒之年的勃起只能解释为艺术的力量。按照弗洛伊德的解释,艺术家都是一些性欲狂,就算饿死也要搞。
  但根据方予之先生的回忆,他在1959年冬季确乎没有干过那事儿,不仅没有干过,就连把裤裆里那个多余的玩意割下来炖了吃的念头都起过。他的太太,也即方骚的生母是一个漂亮的舞蹈演员,在演出结束后总能获得和司局级干部握手的机会,而且经常被人家抓着手不放。因此后来风起过一种传闻,说方骚实则是哪位老干部的庶出。在八十年代初全民倒钢材的年月,不少人异想天开地怂恿他到某某部委去认亲,“弄两张条子”。
  对于方骚的身世,还有一则传闻,认为他是在某国专家的援助下生产出来的。原因是方骚浓眉大眼,鼻梁高耸。但对于这两种说法,方予之先生自信地予以否定。诚然他老婆是个漂亮的舞蹈演员,诚然她经常被领导抓手,诚然乐团曾常驻着两个外国专家,也诚然,专家和领导和他老婆很有可能合作过,给他带过绿帽子,但是无论如何方骚确乎是他的儿子。
  原因很简单:方骚是1958年种下的种。1958年的情形和1959年相比,可谓冰火两重天。1958年吃饭不花钱,想吃多少吃多少,剧团的演员被要求每顿饭必须吃半斤肥肉。“要像苏联功勋演员一样肥。”这是领导的指示。在这个政策下,方予之先生哼哼着《胡桃夹子》的旋律,乐此不疲,直到他太太的肚子陡见轮廓,也直到全国的粮食被一口气吃光了。
  
11八十年代的钟(2)
而一个1958年就怀上的胎儿,直到1960年才出生,实在够拖泥带水的。这个问题也实在够生物学家推敲一阵的:所谓猫三狗四,猪五羊六,即使是人,十个月也足矣,何以拖到两年呢?我们知道,即使是海里三十米长的蓝鲸,也仅需一年半。比两年再长一些,就是哪吒了。依据科学的解释是:方予之太太的身体具有罕见的自我调节功能,当她怀孕期间缺乏营养时,就会自动暂停妊娠,把胎儿保存在腹内,停止发育,等到到营养补充上再接着生。在此机能的作用下,方骚在子宫里当了一年的钉子户。
  1960年春天,方予之的太太又有任务,到一所机关慰问老干部。她那挺了两年的肚子立即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位老干部热泪盈眶:“再饿也不能饿着孕妇!”
  老干部说此话时,操的是不知天南地北的外地口音,故而听起来非常有人情味。这句话像魔法一样给方予之太太变来了白面和粉条。子宫里重新开工,把方骚装配完成。
  1960年春,被耽误了一年之久的方骚呱呱落地。从出生的一瞬间开始,方予之就听出来,他的这个儿子不同常人。方骚哭出的第一声正是标准音“la”。就像每首乐曲演奏之前都要以这个音为基准调琴一样,方骚在标准音的伴奏中开始了一生。
  无疑,这个方骚就是拉赫马尼诺夫。对于那次出生的经历,拉赫玛尼诺夫评价道:“真是把我给吓死了,差点儿给闷死在肚子里。我通过时空穿行进入了那女人的子宫,谁想到死活着不了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耗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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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就是飞机晚点也不能一耽误一年。”我只能这样说道。
  拉赫马尼诺夫继续讲道,自从上次出生开始,方骚就被方予之先生誉为奇才。他在少年时展露的音乐天赋堪比传说中的莫扎特。年仅五岁,就可以弹出柴可夫斯基《四季》的段落,而且在钢琴上信手胡弹出来的旋律竟与拉赫马尼诺夫的小品如出一辙。这让方予之先生惊叹不已,他在此之前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但无一例外地向地痞流氓的前途迅猛发展。方予之先生是我国第一代俄罗斯音乐专家,曾经到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留过学。和我一样,他只爱东欧音乐,并几乎痴迷,这也是拉赫马尼诺夫为何选择他太太子宫的原因。
  “您这次找我来,为什么不用上一次的那种方式,从我女朋友的子宫里钻出来呢?”我说,“那样比较能让人接受,不至于吓人一跳。而且我保证,肯定不把您刮下来。”
  “你是说你那个走失的女伴?”拉赫马尼诺夫严肃地说:“我绝对不可能由她的子宫出生。用比较专业的话说,我和她之间不兼容。”
  我追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拉赫马尼诺夫本着“实话实说”的原则不予回答。
  但除了方予之先生,其他人基本上将方骚视为轻度白痴。他目光呆滞,沉默寡言,手还会不自觉地挠着裤裆,好像阴部瘙痒患者。有一次,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方予之陪客聊天,方骚像被福尔马林泡过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扇流口水。他的样子实在让客人很不痛快,只能别过头去不看他。但枯坐了一下午之后,方骚忽然叫了起来:“我有一个发现。”
  方予之说:“什么发现?”
  方骚指着电扇说:“你看电扇,本来是三个叶子,转起来之后就变成一个大叶子了。”
  整整一个下午就发现了这个。客人无言以对,方予之则惊呼道:“我儿子还是哲学家。”
  没过几年,惟一欣赏方骚的人死于非命。方予之先生跳楼身亡,原因是所有研究国外音乐的作曲家都被批判,就连俄罗斯学派也不能幸免。方予之先生被叫去交待柴可夫斯基的生活作风问题,他还以为指的是与梅克夫人的关系,但领导深沉地说:
  “不,柴可夫斯基是个鸡奸犯。”
  很自然,方予之先生也被作为隐藏在我党内部的鸡奸犯揪了出来。尽管生有三子,但这不妨碍鸡奸这一业余爱好。从柴可夫斯基引申到方予之,这也是一次时空穿行。剧院里贴满了黄色大字报,诸如“柴可夫斯基偶发龙阳兴”、“论方予之的反动肛门”之类。在此情况下,方予之选择了自杀。在自杀的方式中,他选择了跳楼。任何想自杀的人都不会在选择自杀方式上卡壳,只有黑哥是个例外。
  
11八十年代的钟(3)
方予之死于1972年十月的一个凉爽的夜晚,时年五十二岁。当时正是夜里十点,剧团大院基本空无一人,夜空中还残留着夏末的气息,蝙蝠飞来飞去,为填饱肚子做着最后一搏。方予之先生独自一人来到剧团琴房,爬上顶层。琴房是五十年代建造的苏式建筑,一共只有四层,第四层上有一个格外大的钢琴室,并开有阳台。方予之摸黑走了进去,月光之下,屋里影影绰绰。他弹奏了一段拉赫马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之后,打开阳台门,从栏杆上翻了下去。
  现在想想,从四层楼上跳下去摔死确实是强人所难。但没办法,那时候想找一座高一点的楼实在不容易。条件有限啊。美国1929年也有很多破产的资本家跳楼,但是人家跳的都是摩天大楼,保证能把人摔成一摊鼻涕,毫无生还的希望。可见资本主义还是有一些优越性的。
  方予之当时就很倒霉,他在空中滑行片刻,飞越了钢琴房、弦乐房、管乐房和传达室,像一记有气无力的定音鼓一样摔倒了地上。着地几秒钟之后,他发现自己还有意识,心想:“坏了,力道不够。”
  此时的方予之断了五根肋骨、一条腿骨、一条臂骨,此外还有两处内脏出血和多处软组织挫伤,中度脑震荡自然也不可避免,不过还不影响他思考。血从他的皮肤表面以及腹腔内部滚滚而出。
  方予之浑身剧痛,头昏脑涨,四肢无力,叫喊不出。他心想:不行,自杀还未遂,这种下场最惨了,搞得生不如死那是一定的。于是他发挥了有条件要自杀,没有条件也要自杀的精神,奋力又向台阶爬去。
  一条土狗路过,响亮地叫了起来。这让方予之更加心急如焚:快快快,再不抓紧,一会儿来人了可就全泡汤了。想到全身瘫痪、失尿失禁地接受批判的可能性,他浑身又有了力量。
  方予之的身体就像饱蘸墨水的巨型毛笔一样划过地面,划上楼梯,一笔写下了生命之歌。费了三个小时的劲,中途昏过去两回,他才重新到达四层阳台。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再摔不死,他可爬不上来啦。于是奋力翻过栏杆的一瞬间,他还用那条好腿蹬了一下,同时收腹低头,尽量做出扎猛子的体态。一定要保证脑袋先着地,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呢?幸亏这次有经验了。
  定音鼓的声音再次响彻楼道,方予之如愿以偿地用脑袋着了地。第二天,人们发现了一具没有脖子的尸体,第三天,大字报的内容换成了:“反动肛门自绝于人民。”
  时光荏苒,方予之死去之后,十多年过去了,方骚也即拉赫马尼诺夫转世长成了一个新时代青年。长大以后的方骚在外表上丝毫没有变聪明的迹象,他的眼睛依然像死鱼,面部肌肉僵硬,嘴角经常挂着一丝半缕神不知鬼不觉的口水。但方予之判断无误,他以让人难以置信的音乐才能考进了音乐学院,同时学习作曲和指挥。
  方予之先生死前,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诫方骚说:“以后就是学音乐,也不能搞交响乐。这不是写交响乐的年代。”
  但方骚却不听他父亲的劝告,他是真诚地爱音乐。没办法,拉赫玛尼诺夫投胎么。他在音乐学院作曲系无师自通地钻研了东欧作品,立志给拉赫玛尼诺夫的四部钢琴协奏曲再续上一部。天生的乐感、沉默的性格以及半呆傻人特有的执著合在一起,让他突飞猛进,音乐学院的教授都不能再指导他了。
  毕业之后,方骚被分配回了父亲的剧团,继续埋头研究交响乐。毫无疑问,这样一个家伙是得不到领导赏识的。当时剧团改革,不再排样板戏,转而大演靡靡之音和名噪一时的“西北风”。此时需要的人才是能写流行歌曲的作曲家,又有一批人靠模仿港台音乐出了名。没过半年,领导便几乎忘了方骚这个人,任由他成天窝在方予之老先生跳楼的那间钢琴室里。
  方予之的太太已经病故,长子和次子早已当上了地痞流氓,一个被劳教,一个逃窜到外地了。家里只剩下了方骚。他足不出户,像晚年贝多芬一样留着疯人的长发,两耳不闻窗外音,趴在钢琴上夜以继日。刚开始他还会在上厕所和到食堂的时候出门,后来干脆在屋里摆了两个塑料桶,一个盛排泄物,一个盛硬馒头。
  
11八十年代的钟(4)
“我不知道您那次时空穿行的目的是什么,”我对面前的拉赫马尼诺夫说,“难道就是体验半呆傻人的精神状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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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空穿行是很费力气的,所以我当然有目的。”拉赫马尼诺夫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说,“我那次行动,是想在中国繁殖魔手。”
  “繁殖魔手?”
  “当然不是饲养兔子饲养无公害肉禽那种意义上的繁殖。我说过,魔手实际上是没有具体形态的能量场,和人体结合之后构成超凡的音乐能力。但我有办法用既有的魔手复制出新的魔手来。这个过程非常复杂,只能比喻地将其称为魔手的繁殖。在我来的地方,整体环境不适合魔手的繁殖,所以需要借用三十年前的北京。”
  “也就是说,您的身上带着一双魔手来到北京,并以它为种子,利用这方水土培育出新的魔手,然后再带回去?”
  “可以这样理解。这个目的在我出发之前是很明确的,但当我进入方予之太太的子宫时,必须进行一番自我洗脑,将其全部忘掉,否则不能完成繁殖。魔手这个东西就是这样,当你有意识地去繁殖它时,反而不能成功,只能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进行。正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阴,必须以有心去追求无心的效果,这是艺术的辩证法,也是世界让我们无可奈何的悖论。”
  “也就是说,方骚并不知道自己是拉赫马尼诺夫,方骚就是方骚了?”
  “方骚当然是方骚,他和拉赫马尼诺夫是分别从两个子宫里钻出来的。在那时,我只知道自己是方骚,因此我作为方骚生活得非常投入。你应该可以理解这一点吧?可以类比为佛教所说的转世轮回,再次投胎之后忘掉了前世因缘,只意识到当下自我的存在。”
  “让我转转脑子。”我活动着脖子,像摇晃存钱罐一样摇晃头颅,又喝了一口啤酒,“那么既然方骚对繁殖魔手这一任务是没有意识的,您又如何确保他在有生之年执行呢?”
  “经过计算,在动身时空穿行之前,我已经对北京当时的社会环境、人际关系、气候特点、饮食结构等等因素做了详细的计算,按照恩格斯的论断,历史是各种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我的过人之处也正在于能够将所谓的‘各种力量’一一分析出来,放在一起进行运算,最后得出结果,假如投胎进入方予之太太的子宫,恰好能够让方骚这个小人物繁殖出魔手。小人物与大环境吻合,刚好有机会繁殖魔手,这种机会确属千载难逢,所以我不畏风险,执行了这个计划。”
  把一个时代内充斥着的无穷变量放在一起进行计算,这不仅对于人来说是不可能实现的,对于银河二号计算机也难如登天。想到这一点,我有些毛骨悚然,感觉坐在我面前的似乎是个邪恶的科学家之类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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