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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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不夜-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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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郑半山是有数的。杨楝略松了口气,四顾一望,见湖上正有孤零零一座水榭,四面透风,倒是个僻静所在,遂同田知惠走了过去,把从人都撇在岸上把风。

田知惠也不绕弯子,直接道:“事情还要从熙宁大长公主的女儿,也就是谢侍郎的妹妹身上说起,此人闺名紫台。”

“琴灵宪的夫人?”

“正是她。谢小姐是先帝的外甥女,因为身份贵重,天资过人,自幼便深得先帝和太后的喜爱,几乎是在坤宁宫养大的。她与今上恰好同岁,是太后心中内定的庆王妃。可惜后来婚姻不谐,以致嫁娶失时——这就是熙宁大长公主和太后生分的原因。”

“可知何以不谐?”

田知惠将声音压得低:“我说出来,殿下休要恼怒。”

“自然不恼。”

“其中涉及庄敬太子。当年太后选定的太子妃,其实是当今皇后。”

杨楝心中一惊,怪不得谁都不敢提这事。

“然及至太子议婚时,先帝却不许他娶徐氏女,坚称只有谢小姐才是他认可的太子妃。太子不忍见父母失和,便称要因循祖制选妃于平民之中,不纳官身女子,因此才娶了殿下的母亲。如此一来,徐氏女被晾在一边,老忠靖王便不肯答应。最终庆王迎娶了徐氏。”

杨楝一时呆住了,尚且来不及消化这其中的千曲百折,只听田知惠匆匆道:“太后和熙宁大长公主皆有意为谢小姐另寻良配,怎奈谢小姐经此挫折便矢志不嫁,一度入山修道。后来……”田知惠停了停,斟酌字句道,“后来太子妃受族人牵连而获罪,隐居阳台山,先帝与太后便有意命谢小姐仍旧侍奉东宫。谢小姐却又不情愿,正巧那时琴督师来提亲,她就私自应下了。太后自然大怒。”

“这些事情,郑先生为何从不和我说起?”杨楝忽问。

“师父说,”田知惠叹道,“为长者讳,这些儿女恩怨原不该告诉殿下。只看眼前形式,不说是不行了。殿下此番应对,心中须有个数。”

杨楝琢磨着他话中的意味,心中一时颠倒迷乱:“如今该怎么办?”

“不可得罪皇上。”田知惠道,“师父的建议是,顺着皇上的心意去办理。”

别过田知惠,杨楝只觉头大如斗,索性先回家歇着,厘清了思路明日再去礼部交代。彼时已近黄昏,程宁料他折腾了一夜又一白天,必是疲累不堪,早叮嘱厨房备下了晚膳,等他回来便开饭。林绢绢养胎不得出门,只有文夫人到清馥殿这边来问了个安。杨楝心中疑惑,却又不好开口询问。刚摆完饭,却见一个小宫人在门口探头探脑。他记起这是琴太微房中的绳绳,遂呼了进来。

“琴娘子睡下了,叫我在这儿守着,等殿下回家就去把她叫起来。”

“她竟睡得着?”杨楝诧道。

绳绳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刚吃了一大碗发汗的药……”

伤心得病倒了?他如是想着,不觉立刻起身往蓬莱山去。刚走到桥头,只见对面琴太微扶了谆谆的手正朝这边赶来,一眼看见他立刻犹豫不前,及至蹭到桥中相聚,却迎面便问:“你没事吧?”

杨楝一时无语。沉默中她稍清醒了些,屈膝道:“殿下万福金安。”

“没事。”杨楝问:“你怎么又生病了?”

她抬起微肿的眼皮道:“昨晚在后山待了一会儿。”

他看着她沉默片刻,忽伸臂挽住了她的腰肢:“跟我来,有话问你。”

她脚下绵软如泥絮,这一昼夜伤心惊吓不能安寝,及至见到他回来终于心中稍定,愈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几乎是被他一手拎回了清馥殿。

杨楝留琴太微陪他用饭。琴太微侍立一旁,见桌上菜色俱全,正有一大钵火腿笋干炖的八宝鸭子,遂拣了一条鸭腿放在小碗里,添上热汤笋片,双手捧至他面前。杨楝道:“病了就坐着吧。”

她谢恩坐下,自家舀了半碗薄粥,就着几片酱瓜慢慢抿着。杨楝看看桌上一小盅炖蛋还算清淡,遂推到她面前。她低头用银匙划着炖蛋,只觉毫无胃口,偶然偷看他一眼,却不妨他正眼珠不错地瞧着自己。

杨楝道:“今天我去你外祖母家走了一遭,你就不想问问是那边什么情形吗?”

“我……”她一时说不出话,眼中水色又渐渐漫上来,“怕你不想说呢。”

“吃完饭告诉你。”杨楝道。

她依言吃尽了,他便挽着她走入内室,遣开众人,关门坐好,正色道:“据谢侍郎云,昨日公主稍觉倦怠,未用晚膳便睡下了,及侍女夜间添香,才发现帐中已无气息。公主是在梦中故去的,并无一丝痛苦,你可以安心。可是,公主并无任何遗言留下。”

她默然不语。

他凑到她面前,柔声问:“你很伤心吧?”

她点了点头,忽又摇了摇头。她一直都明白外祖母时日无多,舅母忙着娶妇、嫁女都是这个缘故,然而外祖母只要活着一天,她心里那点希望就不会熄灭,哪怕那只是隔岸灯火解不得近处寒冷。如今终于人死灯灭,岂是伤心二字可以言尽。

“先帝病了很多年。”他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父亲去世之后,我被太后收养在坤宁宫,身边侍从尽皆替换,师门故旧一个也无,连乳母都被杖毙了。”

他停下来观察她的神情。这些宫闱秘辛向来为宫人们所忌讳,她倒是并不害怕,他继续道:“当时,我心中唯一的指望就是祖父。他虽多年不问政事,终究是一国之君,何况他一向疼爱我。可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他来救我。我长大之后,将当年情形一样样回忆起来,才明白过来,他若是真能救我……”

他斟酌着词句,又看了她一眼,道:“祖父若是真肯救我,何须等待这么久。”

“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她霍然明白了,两眼圆瞪似是想咬他一口。

“我又没骗你……”

她遽然朝门口冲了两步,忽又停了下来,疑疑惑惑地看着他,忽然嘴唇一撇,瞬间又死死咬住。

他后悔了,本打算以此劝她两句,说出来的话却加倍刺了她的心。仔细想想当年自己遭遇亲丧,旁人可曾说过什么样的劝辞,想来想去却也没有印象。好在她生是忍住了,并没当场哭出来,他连忙转言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她低着头不想搭理,然而终于还是挤出一句:“舅舅和你讨论大事,自然是无暇……提到我。”

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嘴上却说:“你很是了解你舅舅。”

察觉到他语声有异,她疑惑道:“殿下可是和舅舅起了争执吗?”

“争执却是不敢。”他说,“只因皇上要将大长公主的丧事极尽哀荣,我就向谢大人讨主意,然而他只推不知。”

“舅舅一向十分小心,凡事不肯张扬,皆因外祖母一向对他说,他出身皇亲国戚,依国朝祖制不合授显要文官,如今却因圣眷殊隆而忝列文学清贵之臣,势必受人侧目。何况……又有徐党等着抓把柄。”

就是为着淑妃的颜面和三皇子杨桢的前途,谢凤阁也断断不敢成为众矢之的。他不觉冷哼了一声。

见他神色愈发不对劲儿,她细想了想其中因果,缓缓道:“其实,外祖母生性高傲,晚年淡泊自持不与宫中往来。若丧仪豪奢逾礼,定然违背了她的本意。何况,自来只有皇家铺张靡费而被臣子谏阻,未见臣子俭省办事却被皇帝公然斥责的。”

“多谢你的意见。”他点了点,心里稍微有些吃惊,傻丫头果然还是见过些世面的。

“先时殿下说有话要问我,就是要问这个吗?”她忽问。

“不是。”他这才想起自己留她下来是要做什么,不觉扳过她的脸细细察看,直看得一抹娇红又爬上了玉雪面颊。

她闭了眼心如擂鼓,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等了一会儿,忽听他问:“我是想问问……令堂是什么样的人?”

她一怔,旋即目色黯然:“娘去世时我还小,如今只记得她生得极美,说话也温柔。据我爹爹讲,她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性情又洒落超逸,全然是神仙一流人物。”

杨楝道:“想来你父母很是恩爱。”

“那是自然。”她点点头,随即怅然长叹。

杨楝拿了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是长这样的吗?”

她立刻以袖掩面:“我比我娘差得远了,外祖母说我唯有肤白似我娘,其余全都走了样子。”

“走了样子也算不错的了。”他负手踱开,望了望窗外,忽低声道,“那你表姐呢?”

“也是有些像的吧。”她喃喃道,“不过表姐她……性情内敛,喜怒不形于色。”

“她本来也不是这样的。”杨楝淡淡道。

他难道想和她讲淑妃吗?她要不要顺着他的意思追问一下,可是话语在舌尖上打了几个转,就是不愿出口。

可是他却问:“你小时候有没有听令堂说起过宫中旧事?”

“没有。”

“公主也没有对你讲过吗?”

“没有……”她努力回想着,“我猜,娘小时候大约进过几回宫的吧?有回她用羊乳做了点心,我嫌腥膻不肯吃,她就说这是宫里娘娘们最喜欢的……还有就是,外祖母讨厌猫儿,谢家一只也不让养。可是我母亲却很喜欢猫儿,我小时候家里养着好几只,她最宠爱一只黄狸花儿,名字叫雉奴……她这习惯大概是从宫里学来的。”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吃了一惊,不及细想,却听他问:“那些猫儿还在吗?”

“猫儿活不了这么久。”她摇了摇头,“母亲去世后,它们死的死,跑的跑,最后就剩下雉奴和她生的两只小猫。雉奴老得走不动路,整天趴在爹爹书房外面晒太阳。每天把鱼肉捣成泥喂给它,它也吃不了几口。我十一岁那年冬天跟着爹爹上京来,带着雉奴的老大,名叫闪闪。没想到北地天冷,闪闪在船上生了病,药石无效,最后死在临清地界,只得葬在了运河边。家里剩下雉奴母子两个,我都托付给了厨房的鹿七,还叫爹爹写信时记得提它们一笔。后来爹爹也去世了……”

他望着窗外沉沉黑夜一径出神,似乎对她的“猫儿经”毫无反应。她遂停了下来,又问:“殿下怎么想起问我母亲?”

他似惊醒般转过头,道:“没什么。今天去谢驸马府,就想起岳父岳母来了,故而问问。”

忠靖王徐功业才是你的岳父,她心道。

他揉了揉额角,道:“我要写几个字。你去添一炉香,再研些墨来。”

她在抽屉中找了一回,只翻出了自己绣的那只香囊,里面倒出一把樱桃核儿大小的淡褐色香丸,正是冷香沁人的松窗龙脑。她心中一阵莫名尴尬,转头想要问他,他却不知去了哪里。

杨楝只是怕她再说起琴灵宪来,故躲了出去,却见几位管事内官守在廊下还等着向他回话。他才想起回来半日只顾着和琴太微盘桓,快把正事儿都忘了,遂唤他们过来说了几句话,吩咐合府都换素色冠服,禁宴饮嬉戏,一切随着宫里的规矩来。又问起林绢绢在后院可好,这几日他都在外面忙碌,一定看紧了她不可有半点差错。

待管事们退下,他唤了一个心腹内侍过来,去田知惠那里跑一趟,看看郑半山有什么消息可传回来。一时又有坤宁宫的老年女官过来,并未带着青词的题目,只探问徵王是否平安。杨楝猜测皇后或者略有歉意,心中忽然起了个新主意,遂向女官说想请皇后出面荐一位熟知风水堪舆的道长,女官连声应着去了。

诸事应付过,又有司巾栉的宫人上前称兰汤俱备。他熬了一夜一天,又冷又累,半躺在浴桶中泡了一会儿,才觉得那些板结一处的筋骨血肉慢慢化开,精神也渐渐松懈下来。神思兜兜转转,一忽儿又想起今日发现的太子诗作,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念来念去,不由得倦意上涌,竟枕着浴巾睡着。服侍的宫人不敢唤醒他,只将桶中的热水添了又添,如此直到掌灯时分才醒转。

浴罢重回内室,却见琴太微也伏在书桌上睡了过去。想来她亦是熬了许久,此刻倒睡得安宁妥帖,面如海棠初绽。杨楝瞧了一会儿,索性将她抱到自己床上,裹好锦被,放下帐子。

砚中墨色稍淡,灯下白纸如雪。他凝神回忆一番,将七宝扇背面题诗的全文默写下来:洛浦有宓妃,飘飖雪争飞。轻云拂素月,聊可见清辉。

解珮欲西去,含情讵相违。香尘动罗袜,绿水不沾衣。

陈王徒作赋,神女岂同归。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

写毕细看一回,又将皇帝的诗录在另一张纸上:谁家洛浦神,十四五来人。媚发轻垂额,香衫软着身。

摘莲红袖湿,窥渌翠蛾频。飞鹊徒来往,平阳公主亲。

如此看来,必是当年庆王杨治思慕表妹,在宝扇上作画题诗以传情。太子瞧见后不以为然,遂另题一诗婉转劝谕之。后来姻缘不成,这不雅之物就被太后收起,不教流传在外。

“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两诗对比,太子的诗作辞藻清新,立意雅正。皇帝那几句虽然情致旖旎,却失之轻佻。当年的庆王杨治不像他的兄长庄敬太子那般勤勉严正,他自小好艺文,工辞赋,擅丹青,喜声伎,一向风流闲散,直到庄敬太子去世,他才被徐太后匆匆召回,努力扮演起了自储君而皇帝的角色。

呵……不一定是这样,不知当年是太后拆散姻缘,要他另娶徐仙鸾以解围,还是他主动舍谢大小姐而求娶徐家女……谁娶了忠靖王嫡女,谁就得了徐家的鼎力支持。从前他认为,崔树正一案是太子与徐氏之间斗争的起点。原来,伏线却还在几年前太子和庆王议婚之际。

杨楝心底泛起一层冷笑,浅淡如宝鼎中徐徐升起的缕缕青烟。松窗龙脑香冷淡如冰雪,沉郁如松涛,空廓如星海,可以令血仇深毒化为清凉碧玉,令纷纭杂思合为涓涓清流,令痛悔自责变作苦口良药,若无此香长伴,何以销得这年复一年的沉沉黑夜、耿耿孤灯呢?

墨痕渐干,他将两张诗笺折起夹在书中藏好,另铺一纸,将公主丧仪相关的条陈一件件记下,以备明日之用。那些礼部的文官只怕个个都是谢凤阁,需防着被他们隐瞒算计了去。

正写得入神,忽然听见一阵号啕大哭。他搁笔走入帐中察看,却见琴太微满面泪水,眼睛闭得紧紧的,显是被梦魇住了。他急忙将她摇醒。

她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骤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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