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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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不夜-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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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知错。”田知惠垂目道。“麻烦出在奴婢身上,要怎么收拾残局,还请殿下垂示,奴婢终是去拼命办成了。”

“不必了。”杨楝摇头道:“郑先生和我商量过,她原来无关紧要,由她去好了。”

“殿下明鉴。”田知惠应道。他肯就此放过琴太微,那倒是再好不过。

当初杨楝就藩杭州时,受过东南总督琴灵宪的关照,彼此可谓有恩有义。知道这层关系的人不多,田知惠倒也是其中一个。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杨楝对琴灵宪的女儿,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杨楝自然不会告诉他。芭蕉叶底青色的暗影投在他的面容和衣襟上,宛如一泓沉沉碧水,唯有林间散碎的日光在水面轻轻跃动。但他的眼神比碧水还要冷,不起一痕风波。每次触到杨楝的眼神,田知惠都会感到莫名失落。早年记忆中,那个和他一起读书的小皇孙,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田知惠等了一会儿,见杨楝还在出神,不得不又问:“冯翰林的事……”

“他啊……”杨楝回过神来,“据我想来,皇上冷落谢迁,还是为了规避外戚,总不能真是为了一个宫女吧。冯觉非可有透露,到底为什么要见我?”

“他嘴紧得很。”田知惠苦笑。

“既是余先生的人,我可冷落不得。”杨楝道,“不要在海日阁……去阳台山吧,六月初十。”

“是。”

“去吧,别在这里耽搁太久——倒是连茶也没让你喝一盏。”他站起身,从袖中拿出两只粉青葫芦小瓶,递给田知惠:“快要入夏了,这是新配的清凉散,你用着试试。见到郑先生替我问好,请他得空时,再来陪我下盘棋。”

田知惠袖了药,临别时依旧道了声:“殿下珍重。”

“嗯,彼此彼此。”他轻声说。

晚间又收到了坤宁宫送来的青藤纸,求一篇祝祷太后安康的青词。杨楝屏退侍从,静心思索,笔走龙蛇,一盏茶的工夫就拟好了。写毕又用楷书誊写了一遍。

打发走坤宁宫的内官,杨楝把田知惠送来的一匣书抱出来,慢慢翻开。翻到第三册,书页间飘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笺,上面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无抬头,无具名,只有信纸背面用朱砂勾了淡淡一朵如意云纹,是余无闻与他约定的标记。

信中谈及海外风情,往来人物,江南局势,日常闲聊之外,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事情。他细细地读了一遍,仍觉不足,又读了两遍,才踱到灯台边,把信笺伸到烛火中。

火焰倏地张开,如一只大红蛱蝶在手中急剧地翻飞扑闪。他盯着那变幻不定的热烈色泽,心中亦燃起一点小小快意。

“殿下,烧着手了!”林夫人掀开珠帘,急急冲过来。

杨楝瞥了她一眼,冷冷道:“谁让你看的?”

林夫人一惊,不觉垂下头:“妾知罪。”

杨楝并不理她。他将那焦黑脆弱的蝴蝶投入熏笼之中,看着它瞬间飞灰烟灭。纸灰的草木气息,亦被冰凉如水的龙脑香气迅速淹没了。只有指尖残存的一点灼痛,提示那封海岛来信是真的存在过。


田知惠观察了一下,林中并无侍从内官,跟着的只有一名年轻宫人。那宫人身段窈窕,穿着翠蓝色织金纱衫,较普通宫人略显华丽。去年七月,徐太后曾指给徵王一名林姓侧室,料想正是这位美人。田知惠仔细地拭去了脸上的汗水,轻轻地走过去,低声道:“殿下。”

杨楝似乎这才发现他,停下了手,抬头看了看,微笑道:“不过是送几本书,派个人来就是了。你竟然亲自跑这一趟。”

田知惠摇头笑道:“这几本书颇有些名堂,那些小孩子字也认不清几个,哪里说得清这些。”匣子放在石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卷《册府元龟》。徵王亦吃了一惊,不觉站起来俯身观看:“先帝晚年搜遍朝野而不得此书,都只当是失传了。想不到它还有重现于世的时候。”

“有人开六百两银子的价钱,海日阁都没有卖。曹渠知道殿下必定喜欢,特意留了下来。”

杨楝听见这话,微微一笑:“让他吃了这么大的亏,倒叫我过意不去了。”

田知惠尚未应声,杨楝忽然对林夫人说:“把这些收了吧。”

第五章伤离01

神锡七年的春日格外清长,看看就到了四月中,海棠香销,酴醾缱绻。这日下午琴太微抄过青词,正与沈夜闲坐攀谈,景阳宫忽来了个脸熟的内官,捧了一只竹编的大方盒子说是寿礼。原来日前又有谢府女眷入宫探望,说起琴家外甥女的生辰将至,又是及笄之年,家中各位长辈与姊妹均备了寿礼,托淑妃转交。

“还有一个多月才过生日呢。”琴太微诧道,“这么早就送寿礼?”

那内官听闻此说也有些奇怪,笑道:“许是沈夫人得空就带进来了。再过一个月淑妃娘娘要临盆,只怕顾不上娘子这边了呢?”

盒中分了大小几格,各人的礼物俱贴了红签。熙宁大长公主依然病着,所赐礼物乃是谢凤阁代为挑选的一卷《闺范图鉴》,放在一只镂空透雕的湘竹画筒里。沈夫人亦另送了礼物,竟是一对赤金打的錾花缠钏,沉甸甸的足有二十两,晶莹炫目,琴太微看得一时都呆了。

沈夜亦被宝光吸引,笑道:“瞧这真金白银的,哪是你祝寿,倒像是来下聘的呢。”

琴太微心思动摇起来,嘴里却推搪道:“咱们供奉内廷的人,怎说得下聘二字。”虽这么讲,历年她过生日,沈夫人都是做些新衣裙、送几样小玩器,如此贵重的首饰倒是从未见过。是否真的别有用意,她竟是不敢想了。

沈夜见她神思怅惘,只道她又想家了,便道:“你的舅父舅母,当真是疼爱你,生日还有一个多月才到,就先送这么多东西来,也难怪你想念他们。宫中女官,按例是五六年就可放出的。你才不过十五岁,待放出时二十出头,那时嫁人也不算晚。何况如今皇后器重你,淑妃又肯照应,也许开恩早放你出去,或者降旨赐婚也未可知。你是个有后福的,何必惆怅这一时呢?”

其实琴太微虽然有帝后的器重,毕竟依然是罪眷,并不在五年放出之列。即使五年之后真能放出,谁知道其间会发生什么事。她所依凭的,不过是谢迁那句“始终等着你回来”。

这日下午,琴太微梳妆整齐,走来景阳宫给淑妃谢恩。宫中开了一院雪白的酴醾,雕梁画栋如浮在云海雪涛之间,日影斑驳,暖香馥郁,东西两廊下歪着几个青衣内官,被花香熏得睡眼迷蒙,不住地打着呵欠。珠秾坐在美人靠上绣花儿,见琴太微过来,朝她摆了摆手。

“皇上在里面。”她低声说。

琴太微一瞧,正殿门口果然立着两个乾清宫的红衣内官。她脸一白,立刻道:“那我过会儿再来。”

珠秾嗤笑道:“你怕什么,有娘娘在呢。”

琴太微脸红了一下,只得道:“我来得不是时候,不知要等多久,那边还有事情呢。烦姐姐说一声,我晚间再来拜见娘娘。”

珠秾见她要走,连忙拉住了她:“你可别走,昨晚皇上还提起你来。”见她面上微窘,遂正色道,“仿佛是想问问青词的事情,你还是趁此回明皇上的好。”

她放下手中的绣活儿,走到门边隔着帘子跟里面的人低声说了句话。过了一会儿,玉稠亲自出来,唤琴太微入内见驾。

皇帝披了件单纱褙子,闲坐在窗下翻着淑妃收藏的画册。淑妃却倚一旁,手里绣着一只小孩儿的缎鞋。这两人坐在一处消磨长日,全无天家肃穆气象,只像是寻常人家的一对小夫妇一般。

琴太微行礼拜过。皇帝赐了平身,并未说什么。淑妃却笑道:“知道你还来,我这儿还留了一样好东西给你。”她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了,腰身凸显,面庞亦团团如牡丹一般娇艳。

玉稠捧过一只匣子,拉开一看,里面是一件内府造的围发云髻,银丝编成的璎珞上穿着一色红宝石珠子。“我寻了好些珠宝簪环之类,皆不中意,只这件还算不俗,配得上你。”淑妃笑问道,“喜欢吗?”

“喜欢。”琴太微忙磕头谢恩。

淑妃使了个眼色,玉稠便牵了琴太微到妆台边,为她戴上云髻。宝珠低垂额间,愈发衬得她面庞冰雪剔透,有如月明林下,梅花初绽。

皇帝瞩目良久,忽问道:“快满十五岁了?”

淑妃替表妹答道:“还有不到两个月。正日子是六月初十。”

“既让我撞见,没有不赏的道理。”若赏赐衣裳、首饰、香品之类,恐怕涉于暧昧,她终究还不是妃嫔。皇帝想了想,说:“琴内人既工翰墨,就赐你一匣今年新贡的徽墨吧。”

琴太微谢过恩典,又听皇帝问:“你每日为皇后抄写青词,是否辛苦?”

“皇后娘娘三五日做一次斋醮,我也只是三五日抄一次青词,辛苦是谈不上的。”

“我一向听皇后说,徵王写的青词用典生僻,含义古奥。坤宁宫的女官们看不懂,抄得谬误百出。你既然说不辛苦,可见你学问很好,全都看懂了。”

琴太微忽想起上次的事情,不觉脸上发烫,忙低了头小声说:“奴婢也是胡乱抄写。向皇后请教过,才懂得其中的意思。”

“你和我说说,”皇帝笑道,“青词里,写的都是些什么?”

“有祝祷太后老娘娘身体安康,多福多寿,有祝祷皇帝陛下垂拱而治,泽被苍生。”琴太微道,“再有,是问皇长子的安康,该用哪一位太医的药,几时会有起色,夜间哭闹是什么缘故等。最近有一回,是为祝祷淑妃娘娘母子平安。”

淑妃听见这话,不觉动容。皇帝笑道:“皇后一向有心,那篇青词是怎么写的,你还记得吗?”

琴太微略想了想,那篇青词并不太长,她还记得首尾,于是从头到尾背了一遍。皇帝微微闭目,认真听着,似是仔细揣摩那些字句中的意味,听完了不置可否,却望着淑妃:“你觉得如何?”

淑妃似是在出神,听见皇帝探问,连忙收敛容色,笑道:“妾才疏学浅,竟是不太听得懂。”

“你太谦虚了。”皇帝淡淡道,脸上竟是一丝笑意也无。

淑妃目色一暗,静了片刻,方回道:“妾不敢。”
第五章伤离02


琴太微看见他们打哑谜,心中十分纳罕。那篇为淑妃母子祝祷的青词,在徵王的作品中尚属平淡浅显,中规中矩,在她看来一句奇怪的话也没有。本来春意融融的气氛,一时间似乎僵了下来。这时琴太微看见淑妃朝她丢了一个颜色,想是暗示她打圆场。

她略一思索,便说:“奴婢还记得一篇青词,是称颂君主仁德的,辞藻极为华美。陛下想听听吗?”

这句话尚未说完,淑妃垂在罗裙间的雪白手指,瞬间抽搐了一下,琴太微心知自己又说错了话,不觉暗暗叫苦。皇帝却微笑着说:“那你就念来听听吧。”

琴太微又朗朗地背了起来。她声音清稚,又因生长于杭州府,官话中带了许多柔软的南音。皇帝听着听着,反倒觉得十分有趣,等她念完,向淑妃笑道:“你这表妹果然聪明过人。这长篇大论的话,她倒过目不忘。”

“谢陛下夸奖。”琴太微只好又磕头,“写得慢,自然就记住了。”

皇帝听了这青词心情良好,淑妃也悄悄松了口气,笑道:“十来岁的小孩儿家,自然是记性好。像我这等年岁老大,头脑便渐渐迟钝了。别说过目不忘,便是小时候熟读的书本,写惯的诗词,到如今也有猛然想不起来的时候呢。”

皇帝回味了一下她这话的含意,唇角微微一勾,只说:“你才多大,竟然在我面前说起什么老不老的话来。”

“陛下万乘之尊,有千秋万岁的福泽,盛年长久,永锡难老。妾不过是蒲柳之质,不过一夕风露,红颜凋敝,就要对镜愁白首了,怎能不称老?”这话虽是奉承,却说着说着竟有些伤感起来。

皇帝亦有些动容,握了她的手,低声道:“我可不许你白头。”

琴太微见他们意态亲昵,自家立在一边倒有些尴尬,往后缩了缩。淑妃也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唤道:“陛下……”

皇帝转头看见琴太微,便松了淑妃的手。“用青词祝祷福寿,但青词这些东西……真的有用吗?”他忽然低声说。

这话似是自语,但琴太微深知宫里的规矩,皇帝开了口,回话的人就不能哑着,她想了想,说:“皇后频频斋醮,除了自己虔诚修道,也是为了让皇长子快乐。”

“此话怎讲?”

“皇长子喜欢道家乐舞。斋醮时钟鼓齐作,他就能安静下来,听得十分入迷,连晚间睡觉,都能安分许多。”

“哦……我竟不知檀儿有这样的爱好,这却也好。”他对这个疯傻的长子,早已没有任何眷顾心肠,听见这桩事反倒觉得好奇有趣。“那就让皇后多做斋醮,多起乐舞,只怕哪天檀儿听着钟鼓声就醒过来了。”想了想又说,“也就是让徵王多写了几篇青词,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淑妃觉着无论如何,不能让皇帝再把心思转到徵王身上了。她横下心,展开笑容对皇帝说道:“如今妹妹也在这里。妾有个小小请求,一定要请皇上给个准话儿。”

“你说。”

“琴家妹妹虽然得陛下和皇后娘娘的眷顾,但仍属罪籍。妾很是心疼妹妹,未免得陇望蜀,想请陛下好人做到底,下道圣旨将她的罪籍削了。”

皇帝看了看琴太微,微笑道:“你以为我忘了此事?我一直记着呢。早则五月,最迟不过今年年底,定然让你们如愿。”

琴太微立刻下拜谢恩。淑妃竟然主动为自己请愿,亦令她十分感念,又想到沈夫人的寿礼来,不觉昏昏然心猿意马起来。只听淑妃追问:“皇上是想趁大赦?”

“不错。去年琴宗宪的案子,其实判得过重,不至于连坐九族——当时徐功业是下了狠心要让你家永不翻身。琴宗宪自己又太不争气,所以朝中大臣,没有一个出来为他求情,我也只能准了刑部的判罚。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既然定了罪,就不能随便翻案。不过琴灵宪于国有功,声望犹在,赦免他的遗孤也在情理之中。”他转头对琴太微道,“这件事情,我不想做得张扬——那样对你反而不好。五月份你姐姐诞下皇子或者公主,按例都可以赦免一些罪人,将你列在其中就是。”

琴太微听到皇帝提到徐功业,却也渐渐明白了。原来徐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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