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是不是因為那时阿书交给自己的这条项鍊的力量，和其他人不同，邱隶完全没有遗忘。
但就是因為没有忘记，只有自己记得时，就格外难熬。
三百年过去了，当初他们的同学也已经死去很久，重建的学校也早就在时间的冲刷和土地的转移而消失，校舍的遗址现在正掩没在自己脚前的这片黑色死亡大地裡。
「如果在这边待太久，会引起人类的怀疑喔。」
邱隶转过头，看见自己的老师从土地中站出来。
这麼多年来他们始终逗留在人类世界，邱隶可以随著人类的年纪改变外貌，李荷寧则是不断更新拟态，反覆地在同样不断变动的人类中生活。
现在，人类无法在毫无装备下离开层层保护的建筑物、面对充满毒素的世界，像他们这样独自站在外面，只要一被发现就会引起骚动与注意。
「反正妳也不记得……」看了眼女性，邱隶喃喃地说：「居然连大地种族都不记得。」
「嗯？怎麼了吗？」
「妳还记得卡碧斯的少主是谁吗？」邱隶笑了下，有点难过地问。
李荷寧露出疑惑的表情，「翡翠殿下吗？卡碧斯有哪位少主吗？」这样一说，翡翠殿下的确在离开世界之前，似乎曾颁布命令必须要照顾谁呢？
看著她的反应，邱隶摇摇头，之前安洁拉也是如此，连大地种族的人都已经不记得了，看来应该只剩下少数高阶者知道了吧……
「总之，你自己小心一点吧。」
如间往常，还是不明白他在说什麼的李荷寧好心地在周围布下了结界，避免他轻易被人类发观，接着才径自离开。
有点悲哀地看了女性身影一眼，邱隶叹了口气。
「还有多少人记得你呢？」
在黑暗的天空下，项鍊的光芒格外耀眼。
×××
种族与人类混血，到最后会有两种下场。
人类的时间用尽后，成為彻底的种族之身继续活下去，直到这次生命时间用完才死去。
或是种族之力太过衰弱，人类时间用尽之后无法支撑，便同时死去。
大部分的人类混血都会是第二种结果。
早在几百年前，邱隶也以為自己会是第二种，毕竟他的力量真的很微弱，弱到和阿书分开的那天差点就死在天火之下。
幸好土地感应到了项鍊的力量，好心地提供保护与治疗，他才保住生命，否则在那时候自己应该就已经消失了。
邱隶看著半埋在黑沙下的人骨及旁边的女孩，看来已经在黑色沙漠裡曝晒一段时间了， 女孩的身体又黑又乾，差不多只剩下一口气，如果不是她身体裡流著某种种族的血液，应该也和旁边那具骨头一样了。
这几百年来，他很习惯没事时就到处在这个正在变动中的荒芜世界游走，就希望哪天可以很巧地相遇，但是从来没有遇到过他自己的朋友，倒是在某次无意中碰到艾西亚等人，后者告诉他阿书的移动范围不只在地球世界，是所有的种族世界，而且每个地方都不会待很久，像他这样无目的走动应该很难有偶然。
虽然知道几乎不可能，不过这些年下来也已经养成习惯了。
他无奈地苦笑，告诉艾西亚还是当作散步般走走吧，也请其他人如果有消息要告诉他。
这也就是為什麼他会来到这片无机沙漠上的原因了。
救助了那个混血女孩后，邱隶将她安置在某个被洗脑的人类家裡，特别吩咐她要隐藏好种族力量继续活下去。
现在这种年代，所剩不多的人类相当敏感，只要出现异状就很容易遭到处置，留置在人类区域继续学习、记录或有其他理由的种族们也都非常小心。
「邱隶！」
他回过头，看见两、三个一样藏身在人类世界的种族同学走过来。「我们过一段时间要去绿色种族了，先向你打个招呼。」
这些人都是小种族的孩子，看来应该已向绿色种族求援收容通过，就像其他种族一样準备转移与沉眠到下世代了吧。
邱隶思考一下，点点头，「下个新世代再见吧，希望到时候可以顺利遇到。」
带头的男孩拍拍他的肩膀，「是啊，听长老们说新世代初期很混乱，还会再经过一次次严苛的淘汰，存活下来的才会正式在新世代中立足，到时候也不知道会不会再相遇，希望你也可以平安活到太平年代了。」
他们都是新一代的种族孩子，肩负著未来世界重新成形后的开拓重责，无法坚持下去就会被新世代所淘汰而消失在歷史之中，活下去的才能够继续孕育自己的种族，直到下一次世界动盪轮替之时。
男孩想了想，有点感慨，不过所有种族都是这样，这是世界定律。「对了，你们黑夜种族应该是不太有影响。」
「嗯，我们种族会在世界更新时暂时封闭，破坏重组后再开啟。」其实他们种族算是动荡最小的一族，就像风系、火系一样。
「是啊，你们天生就比较有优势，那麼以后再见了。」
和伙伴一起离开后，男孩走了两、三步，突然回过头，「对了，你不是一直在找人吗？现在还没找到？」
邱隶摇摇头，「没有。」
虽然他们不会记得，但是自己找人的举动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要帮你打听看看吗？这次进去绿色种族，那裡应该也收容了很多，说不定你要找的人也在裡面喔？」
男孩很诚恳，就像之前几次一样，邱隶微笑了下，「好啊，他叫司曙，人类外表的少年，如果找到请务必通知我。」
「好，我记住了。」
然后，他们就继续往前走。
邱隶就在原地看著这些朋友。
不到几步，男孩停下来，回过头，像是完全忘记刚刚的事般开口：「我记得你好像有在找人，已经找很久了，进绿色种族后有没有需要帮忙打听？」
其他几个人也是这样认真想帮忙的神色。
他还是只能微笑。
「不用了，谢谢你们。」
×××
然后，人类世界又经过几十年。
混在人类中的种族减少了很多，留下的大部分都是比较没有能力的混血孩子，有的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这时候的邱隶已经是个驼著背的老人家，就坐在虚假的人造空中花园裡。
早就已经没有动植物的人类世界模拟出各种假物，不管是眼前看见的花或树木都不是真的，只是某种化学原料组织出来的相似物，没有香气也没有生命力，只是摆饰般放在那边，让人类自我安慰著还存有这些物品缅怀过去。
远远飞来的白鸽擦过树叶，却穿透过去，投影的鸟根本不会撞伤，也不会像几百年前一样飞到地上来吃丢出的食物。
它们就只在人造的室内天空裡飞著，然后传来悦耳的叫声。
只要多来几天，记忆下那些声音，就会发现其实鸟叫声都是模拟声音，而且以相同的循环播放著，每天同样时间听见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声音，根本没有变化。
这个时候，人类又少了许多，有些是去寻找可以住的新土地而消失，有些是移民到其他世界而消失。
早在几百年前的世界，邱隶就听过人类声称移往外星球才可以继续活下去的论点，所以不断地派出太空船寻找无人却有资源的世界。
他们还不知道所谓的「外星球」是各种不同种族的居住之处，看似毫无生命体的「星球」中有著大量种族，只是人类无法发现，就像他们也找不到藏身在人类世界的种族一样。
一旦移住出去，就和人类当初侵犯地球世界种族的领域一样，势必会再引起各式各样的争战。
但是这次阿书应该不会再出面了。
他当初订下的契约就仅有让人类在这个世界过完本世代。
最早大合约也只有针对地球世界。
这次在其他种族之地，种族们并不会再压抑力量，迁移出去的人类们能够在异地与巨大力量中生存多久，谁也不知道，就只能看运气与当地的种族友不友善吧。
一隻白色的鸟落在他身旁的座位上，跳著跳著整理起羽毛。
这次的动作可和电脑设定不同。
邱隶抬起满布皱纹的脸看著那隻白鸟。
小巧的身躯跳动了几下，白鸟抬起头，灵活的金色眼珠直直地看著一旁的种族，接著振开翅膀飞往天空。
在同时，黄色的项鍊发出了与先前不同的明亮光采。
他猛地站起，盯著鸟快跑几步，不同於老人的外表，他的动作惊吓到正在附近散步的人类母女。
「回来了……」
回来了！他笑著，脸上的皱纹逐渐退去，白髮逐渐染黑，连背都不驼了，站直身体后逐渐转回最开始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模样。
被惊吓的人类早就讲不出话来。
接着邱隶转向那对母女，伸出手，「抱歉啦，妳们睡醒之后就什麼都不记得了。」话语停止时，母女已经倒在温暖的人造土地。
周围的监视器在同一瞬间爆炸毁坏。
「拜拜。」
☆最终·我们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近四百年了吧。
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一如往常的米白色天花板，过去的记忆与梦在睁开眼睛那瞬间同时消散退去，这麼多年之后，他已经不再像当年那麼激动。
很多事随著时间冲刷后，已经转淡，就像现在早已熟悉习惯的普通生活一般。
大清早，听见楼下準备早餐的锅盘碰撞声，以及将油倒进烧热锅子裡的细小声响。
放在柜子上的闹鐘指著同样的早晨时间。
这个闹鐘也已经是骨董了，人类世界早就没有电池这样的东西，现在他使用的是雷电种族的压缩力量，取代了所谓的电池，提供了新的电力让闹鐘继续运转。
从床上起身，换好衣物稍微整理梳洗过后踏出自己的房间。
沿着楼梯走到楼下，看见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一如往常般地在努力准备食物。
拥有金色头髮、大约十五、六岁模样的美丽女孩，上上下下地整顿著早餐，一旁有家灵在帮她排摆著碗盘。
这段时间裡每个人都有了改变，就连本来什麼都不懂的实验品也逐渐学会了过生活，从开始翻开人类食谱不断切断自己的手指头，到现在已经非常熟悉厨房所有事务，客人来时还可以摆上一桌非常丰盛豪华的大餐。
「哥哥早！」转过来看见他走下来，女孩很有朝气地大喊了声：「今天会有很多很多客人喔！」她拿著手上高高的一叠碗盘递给家灵们。
他微笑，摸摸女孩的头，拉了拉外套走到庭院為青菜和草木浇水。
高丽菜长得很漂亮，在这种没自然食物的人类时代已经很难得了，等等摘起来分送给其他人带回去好了。再过一阵子，丝瓜棚裡的各种藤蔓类蔬菜也都可以採收了。
从来没想过自己最后居然会是过这样的日子啊。
正在享受著清晨的寧静与清新时，某个很巨大的声音从大门处传来，接著他看见那扇重铸过的铁门往裡面飞进来，踹飞门的是第一个到达的帝王。
「小鬼还没回来吗！」
没回答对方，他微笑，直勾勾地盯著对方笑，笑到吸血鬼自己抹把冷汗把门捡起来拼回去时才开口：「阿书不一定今天会来喔。」
「什麼！本公爵的血誓感觉到他就在附近了！居然不是今天回来！」罗德骂了句：「该不会又是被中央方还是那些鬼种族刁难，本公爵这就去宰了他们！」
「我没有意见，但是请不要再踩在香菜上面了。」
罗德这才发现自己大步走过来时，一脚踩在菜圃上，「嘖！罗嗦，你什麼时候开始跟小鬼一样罗嗦！」
「你们和阿书让我住在这里，所以我当然得负责整个屋子上下，包括庭院。」拨动金色的发，他淡淡地说着。这几百年来，他失去的记忆一点一滴地从他人处取回来，失去的情感则由少年分给他的另一半开始产生。
他现在，正在用很慢的速度试图找回曾经的那个自己。
罗德看了眼白花神族，「算了，本公爵在这里等好了，这可以放在老鬼的坟墓上吧。」他从大衣裡掏出一把白花。
「可以的，请先过去吧。」他指著庭院转角的石碑方向，一样地微笑。
吸血鬼边骂边走过去了。
那年，他清醒之后才知道少年作了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决定。
曦静静听著被留下来的罗德叙述，无法釐清自己心中有什麼感觉……其实对方大可以不用承担这些事，他从头到尾都与这些事无关，就只是个孩子。
但是他选择了。
「小鬼叫你以后去住他的房子，如果房子烂了他会再回来找你和艾西亚算帐。」罗德丢下这样一句话，决定了他之后的去处。
这是第一次他感觉到天空的广大、土地的辽阔，还有什麼都不用负担的心情。
难以形容，无法再有情感的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感觉。
於是，他就在这裡住了三百多年。
曦关上了水，看著院子裡生气勃勃的植物。
「哥哥，喝果汁。l从窗户探出身体的女孩笑吟吟地递出杯子，「这是水蜜桃果汁喔，莉拉姊姊给的水蜜桃很甜。」
他在这裡住下之后，极地圈的艾尔菲将这个女孩送过来。
与他一样，被剥夺接收能力的实验品。
在少年签订合约之后，神族真的不敢再来找他们了，他和女孩就这样过著自己的生活，去哪裡都不再被约束。
然后他尝试著学习找回自己，也教导女孩并為她重新命名，就如少年想争取的，他们不必再肩负自己出生的宿命，他们可以拥有自己的自由，即使是接收者也一样，他可以处理，于是就有了现在的他们。
曦笑了，接过杯子，「谢谢，小霞。」
女孩甜甜地笑了，很高兴地跑回厨房继续努力。看她这样子，根本没有人想得出她就是三百多年前的接收者。
就如一般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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