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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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决-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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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专攻。热带植物,也是好的。”郑南音在一旁笑得差点断气。
三叔只是对她说:“一切当心。别勉强自己,不习惯就回来。”我记得三叔在郑东霓执意要休学去新加坡的时候,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郑东霓在这个家里地位有点微妙,因为没有人把她完全当成孩子来*,她又不可能和长辈平起平坐。所以,有些时候,三叔跟她说话的语气异常尴尬,常常是连称呼都省了。这一切的源头怕是要追溯到很多年前吧,很多年前的郑东霓是个让大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的孩子。比如说,那个下午,那个我和郑南音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下午。
你的终点很遥远(3)
那时候,我九岁,郑南音还不到四岁。那明明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三叔带着我们俩去大伯家,说是要拿什么东西。
可是走在楼道里的时候我们就听见门里面有隐约的争吵声。三叔见怪不怪,还是敲了门。大伯来给我们开门,没有表情地扫了我们一眼,除了头发有点乱,看不出争斗的痕迹。他知道我们什么都听见了,我也知道他知道我们听见了。他毫不在意,对大妈说:“去倒茶。”大妈斜靠在沙发上,恶狠狠地看着他。那时候大妈还年轻,她是个好看的女人。他们总是这样,争斗的时候,旁若无人。大妈突然间微笑了,嘴里耳语一般地重复了一遍:“倒茶?”然后妖娆地站起身:“好,倒茶。”说时迟那时快,大妈举起暖瓶狠狠地砸在地上,“砰”地一声巨响,简直是董存瑞的炸药包。她一边微笑一边大喊,脸上的表情因此变得扭曲之至:“我他妈恨不能乱刀砍死你,你叫我倒茶?你叫我倒茶?我操你妈!”三叔扑上去拦住了大妈,就在这个时候,大伯不紧不慢地把地上的暖瓶捡起来,不紧不慢地把瓶塞打开,最后,把里面的东西就这么倾倒在地板上。热水,还有破碎的壶胆。像是一面镜子的碎片,清脆地坠落下来,一片炫目的银白色琳琳琅琅地铺满陈旧的地板,热水的白气开始缓慢蒸腾,让这屋子顿时鬼魅横生。
然后,大伯就像魔术师那样,伸手往地下那么一抓,一把银色的壶胆碎片就像一尾银鱼那样被他牢牢抓在手心里。烫不烫,谁知道,反正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怡然自得。他轻而易举地就从三叔手里把大妈抢过来,驾轻就熟,然后,把那捧银色的碎片塞到她正在喊叫的嘴巴里。他几乎是兴奋地:“咽下去,我叫你咽下去。臭婊子我倒要看看是谁整死谁——”大妈闷在嗓子里的挣扎声变得沉闷而嘶哑,但是依然拼了死命地挣扎。
我说过了,他们俩在折磨对方这件事情上,天赋异禀。
郑南音“哇”地哭了。像只吓破了胆的小兔子那样瑟缩在我的身后,我紧紧地抓起她颤抖的小手,可是没有人知道我也胆战心惊。我低下头才发现,一股细细的水流顺着郑南音粉嘟嘟的小腿流下来,弄湿了她粉红色的小裙子。于是她哭得更加可怜——她不到四岁,可她比某些成年人懂得羞耻。
三叔放开了大妈跟大伯,飞奔了过来,把郑南音一把抱起来。时隔多年,我都没有忘记三叔的眼睛扫过他们俩时,脸上那种彻头彻尾的嫌恶。三叔拍着郑南音小小的脊背,几乎是慌乱地说:“南南,乖乖,不怕,不怕。”然后三叔腾出一只手,捏了一下我的肩膀,对我说:“咱们走。咱们现在就走。不管了,谁想死就让谁去死。”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激动,几乎是推搡着我到了门口。就在这个时候,郑东霓打开她小屋的门,走了出来。
她那时候才十二岁,可是已经有了种说不出的端庄。她高傲地仰着脸,踩着一地晶莹的碎片,站在她的父母面前,一言不发。我不会忘记她那时候的眼神,若无其事,冷若冰霜,就好像眼前那对厮打嚎叫着的男女是样没有生命的东西,比方说,一个指示牌,一个路标。我的大伯大妈却顿时安静了。大伯气喘吁吁地,颓然松开了他手上的女人。大妈一边哭,一边把嘴里的碎片吐出来。有一抹刺眼的血迹挂在她的嘴角,是战败了的,肮脏难看的旌旗。
你的终点很遥远(4)
接着,郑东霓慢慢地走向了我们。那个时候三叔已经站在了门外,一只手抱着郑南音,一只手拖着倒霉的,还有一只脚在门里面的我。郑东霓使劲地推了我一把,把我踉跄地推到了门外面。然后紧紧地握着门把手,深深地看了三叔一眼。
我清楚,她听见了三叔那句充满了愤怒甚至是蔑视的“谁想死就让谁去死”。
郑东霓也清楚,三叔知道她听见了。
三叔放开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三叔几乎是迟疑地说:“东霓,跟三叔走,三叔带你们去看电影。”
郑东霓只是专注地看着他,摇头。固执地后退着,想要挣脱三叔的手,尽管那不大可能。
她的眼睛是漆黑的。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她的瞳仁似乎是要比一般人大上几号。别人的眼睛里面只不过是两个小小的黑点,她不一样。她的目光深处有两个凌晨一点的夜晚。万籁俱寂,没有任何声息。
三叔继续抓着她的手臂,她继续挣脱。而我,就在旁观着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的僵持的那短短几秒钟之间,看懂了很多直到我长大成人之后都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东西。
比如难以启齿的歉意,比如无地自容的倔强,比如无法化解却可以忍让的温柔,比如一起经历过羞耻和仇恨之后的才会出现的,脆弱的,朝露一般的同盟。
最终,是三叔先放弃了,三叔放下了他的大手,长叹一声:“东霓,你这个孩子。”郑东霓没有表情,她只是说:“三叔,你们走吧。别管我们家的事情了。小兔子的裙子湿了,赶紧给她换,不然会感冒的。”
印象中,从那一天起,在这个家里,郑东霓不再是个孩子。似乎没有人像大人训斥孩子那样训斥过她,哪怕是在她闯祸的时候。
如今,在我静静地回忆童年往事的时候,许多的画面纷至沓来,清晰得一如清晨就要醒来时候的梦境。然后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管郑南音叫小兔或者小兔子了,原来郑南音的ID是我们大家的集体创作。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么无关紧要的事情来。不过有时候,回忆就是这样的,一点逻辑也不讲。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我,郑东霓,还有郑南音,我们三个人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我们心照不宣,就像是这件事情从未曾存在过。我还以为,郑南音应该早已忘记了,她那个时候毕竟只有三岁零五个月。可是有一天,那是郑南音初中毕业那年的暑假,我们俩待在家里的时候,听见楼上不小心把什么东西从阳台上弄掉了,摔在楼底下的水泥地上,一声沉闷的巨响。郑南音顿时跳了起来,藏在我的身后,她清澈地,但是慌乱地看着我,她说:“哥哥,他们把热水瓶的壶胆弄碎了吗?”
于是我就知道,她没忘,一天也没有。
仇恨,是种类似于某些中药材的东西,性寒,微苦,沉淀在人体中,散发着植物的清香,可是天长日久,却总是能催生一场又一场血肉横飞的爆炸。核武器,手榴弹,炸药包,当然还有被用来当作武器的暖水瓶,都是由仇恨赠送的礼品盒,打开它们,轰隆一声,火花四溅,浓烟滚滚,生命以一种迅捷的方式分崩离析。别忘了,那是个仪式,仇恨祝愿你们每个带着恨意生存的人,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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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和飞蛾(1)
(三) 候鸟和飞蛾
转眼间,已是深秋。
龙城的深秋就是人们印象中的那种典型的深秋。灰色的,凉而不寒,并且肃静。不适合温馨的离别,比如毕业,相反地,比较适合反目成仇,适合情敌决斗,以及,适合葬礼。
可是遗憾的是,我还偏偏就是在三年前的这个时候遇见陈嫣。然后,开始了一段我迄今为止维持了最久,并且最为认真的感情。
郑南音总是缠着我问,我到底喜欢陈嫣什么,尤其是在她自认为她谈了恋爱之后。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我不像小叔那样,我不是语文老师,我的表达能力不算很好。
但是我一直都在努力回答这个问题。对于人们都相信的那种爱情没有理由的说法,我不认同。或者,我们学科学的人总是认为没有什么是不能解释的,若你做不到是因为你的能力不够,而不是它原本无解。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很有可能是错的,但是很遗憾,我的劣根性就是如此。
陈嫣当然也问过我,为什么追她。我说,因为我觉得你人长得漂亮,心肠也好。这似乎是很个很无耻的答案。但是,事实的确如此。我是在大学里的龙城同乡聚会上认识陈嫣的。我是物理系,她是经济系。其实陈嫣绝对算不上是个美女,而且她的衣服和发型都没有任何夺目之处,脸上的表情也总是淡然。有的女人是这样的,一开始你的眼光不会被她吸引过去,但是久而久之,随着日子的推移,不经意间,你开始觉得她好看,至少她没有任何一个角度是难看的,非常均衡。再过些时间,她的举手投足都让人舒服,于是你发现她的漂亮属于生活范围之内的漂亮,在这种漂亮面前,你可以心安理得,不用时刻担心自己的行为是否得体。当你恍然大悟其实她很值得追的时候,对不起,已经有人动作比你快了。陈嫣就是这样的女人。
我呢,就是那个动作快的家伙。我幸运。
她说:“郑西决,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要决定和你在一起?”她笑了,她的笑容里总是有种温存的悲戚,“我第一次跟你出去吃饭的时候,你一直都在说你们家。你姐姐,你妹妹,简直就像是贾宝玉。”她仰起脸,深深地看着我的脸,“那个时候我就想,把家里人看得这么重要的人,一定不是个坏人。”
这种时候,通常比较适合细水长流地接吻。
三年了,我仍然喜欢亲吻她。接吻这件事情,特别容易让人懂得什么叫做唇齿相依。然后,一种悠然的感觉弥漫上来。于是我就觉得,这个女人,陈嫣,她是我的骨肉至亲。
后来我们毕业了,我和陈嫣一起回到了龙城。我们都希望自己能过上那种安稳,并且最为普通的生活。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珍贵的默契。
陈嫣在一个房地产公司上班。她总是这样向别人解释她的工作:“别误会,我不是售楼小姐。我只不过是会计师手底下的小会计,眼睁睁地看着老板暴发,自己的工资永远是那么一点点,如果不好好调整心态,早晚有一天猝死。”
我喜欢陈嫣做人的这种方式。
最近我跟陈嫣见面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说起郑南音,因为她的确可恨。她的学习成绩,她的前途,以及她那个不靠谱的小男朋友,统统令人恶向胆边生。更可恨的是,我还得在三叔三婶面前帮她圆场,说她在学校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然后她还不领情,估计是被那个男孩子弄得头昏脑胀了,最近像只被惹恼了的猫,动不动就跟我龇牙咧嘴,指责我这个奔三的中年人根本已经麻木得不懂得什么叫感情。我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历数着郑南音的种种恶行,貌似火冒三丈,其实乐在其中。陈嫣总是微笑地看着我,似乎我无论说什么,在她看来都是有趣的,有趣的未必是我说话的内容,而是这个正在说话的人。
候鸟和飞蛾(2)
她永远有办法,让我安静。
我们家那两个大小姐,喜怒哀乐统统挂在脸上,动辄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架势。所以在她们俩面前,我觉得我像个男人,因为我能让她们冷静。但是陈嫣不一样,她让我安然,这也让我觉得我像个男人,大概,那就是所谓的温柔乡的感觉吧。我曾经以为,女人都是飞蛾,生性擅长不怕死地扑火。后来才知道,原来也有一种女人是候鸟,无论如何,都沿着一个静谧的轨迹,安宁地飞翔。你可以说是飞翔,说是恪守着什么,也对。我和陈嫣之间,连争执都是很少的。记忆中只有过一回非常厉害的战争,在我们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她为了一件很小的事情跟我闹翻了,不哭,不吵,但就是整整一个星期不肯见我。她只耍过那么一回脾气,但是那种冰冷到断裂一般的倔强让我记忆犹新。所以我总是告诉自己,一定是我的错,一定是我在不知不觉间踩到了她心里的一个地雷。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雷区,是不能被人碰触的。爆炸之后的反应,因人而异。对于那些不善于张扬自己感情的人,比如陈嫣,她就只能沉默。要不是因为遇上的人是我,她会吃亏的。我总是充满怜惜地这么想。因为现实中,懂得大张旗鼓地示弱的女人才往往是最后的赢家。可我和那些白痴男人不同,我懂得珍惜,一个尽力维持尊严的女人内心的力量。
我们快要结婚了。陈嫣说过,之所以这么快地决定和我结婚,是因为她喜欢我们这个家。
她那句话让我无比感动。可是我给郑东霓和郑南音转述的时候,这两个可恶的女人却嗤之以鼻。郑东霓说:“这种话你也信,你是孤儿,她用不着应付公公婆婆,她们家有了个免费的劳动力来倒插门罢了。她会不喜欢,才怪。”郑南音在旁边跟着帮腔:“就是就是,哥哥,女人的话都是不能相信的呀。那个陈嫣,一看就很卑鄙。”我就不明白,对陈嫣,我的三叔三婶都是再随和也没有,早就把她看成是编外的家庭成员。可是偏偏是她们,这么踊跃地扮出邪恶的婆家人的嘴脸。
陈嫣不是感觉不到她们俩的敌意的,只不过,她以不变应万变。颇有大将之风。比如今天,三婶要她来家里吃饭,当她知道郑东霓和郑南音都在场的时候,——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太多了——我觉得她眉宇间简直是有点兴奋的。眼睛发亮,浑身上下更是透出一种有意为之的从容不迫。相反地,她来家里时,若是这两个敌视她的人都不在场,只剩下三叔三婶和蔼可亲的春风化雨,我就能很明显地感觉出她的意兴阑珊。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与人斗,其乐无穷。着实让我叹为观止。可是不管怎么说,只要她开心就好。她高兴,我就高兴。
不过让我不高兴的事情还是意想不到地来临了。我们俩在楼下的时候,我意外地看见了郑南音的——男朋友,我在心里咬牙切齿,但是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已经听见了“男朋友”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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