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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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三部曲-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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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亮基拜读上谕后,两眼滞呆,双手冰凉、仿佛眼前摆着的不是煌煌圣旨,而是胡方穀、阿克东阿、廉昌血淋淋的头颅。一整天,他茶饭不思,六神无主,像木偶似的坐在签押房里。岳州失守的凶讯沉重地压在巡抚衙门的上空,衙门内外死一般的沉寂,庆贺长沙解围的欢乐气氛,已被彻底扫荡干净。张亮基眼前浮现出几天前长沙城激战的惨象,幸亏长毛主动撤走,否则,长沙城的命运会和岳州城一样。但长毛用兵狡诈,说不定哪天又会突然挥师南进,攻下长沙。那时自己的这颗头颅不是被长毛砍下,便是被朝廷砍下。张亮基想到这里,眼前一黑,从太师椅上摔了下来……

“好了,终于醒过来了!”当张亮基睁开双眼时,看见夫人正垂泪守候在他的身旁。他这才发现自己已躺在卧房里。天已黑了,烛光下,依稀看见潘铎、江忠源、左宗棠等人站在卧榻四周。张亮基招呼他们坐下。

“岳州失守,皇上震怒,诸位都已看到上谕,真令人痛心啊!”喝下一口参汤后,张亮基的精神好多了。

“胡方穀等弃城逃命,上负朝廷之寄托,下违大人之军令,杀头不足恤;请大人不必忧伤,务望保重。”江忠源很鄙夷胡方穀等人的行为。他心里想,这样的人,如在我的手下,不待朝廷下令,早就先把他杀了。

张亮基点点头,说:“我并不是怜恤他们。身为一城之主,临阵脱逃,理应斩首,以肃国法军纪。我是在想,将士们如何这般不中用,任长毛横冲直撞。现在长毛并未撤离湖南,保不定他们哪天又回过头来打长沙。湖南境内的兵祸何日是了啊!”

“长沙的戒备不能松。”潘铎和张亮基有同感。

左宗棠没有做声。对岳州失守、守城文武出逃一事,他认为不屑一提。在他的心目中,那些人不过是一班酒囊饭袋而已,本来就不够资格担此重任。是谁把这批废物提拔上来,安置在这个重要的位子上呢?还不是朝廷的决定!现在出事了,杀他们来出气,有什么用呢?第一个该谴责的,是中枢那些决策者们。无用之辈占据要津,自己满腹经纶,连个进士都没取中。他越想越气,干脆紧闭双唇,不发表意见。

又喝下两口参汤,张亮基的精神全恢复了。他想,正好趁着大家都在这里,谈谈省里办团练和请曾国藩出山的事,便把一份禀报递给潘铎,说:“今天浏阳县来了一份禀报。最近,县里又闹出一桩大案。征义堂堂长周国虞杀了狮山书院廪生王应苹,封存粮仓,强迫有钱人打造武器,准备造反。长毛已闹得天翻地覆了,再加上这些土寇又吵得各地不得安宁,我们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应付。前向,我跟诸位商量过团练的事,大家也认为全省都可以仿照湘乡、新宁等县的样子,把团练办起来。一则可以抵御发逆的入侵,二则可以镇压当地土寇,三则还可以清除奸细,整肃民风。这次岳州失守,关键原因是奸细在内部作乱,地方失察。倘若没有晏仲武作内应,岳州城绝不可能陷落。”

“晏仲武的事,早一个月前就有人告发过,我也札饬廉昌严加查访。谁知廉昌禀报说,晏仲武办理水营卖力,一贯襄助官府,忠诚可靠,请求平息诽谤,奖励晏某,勿寒忠良之心。真真糊涂昏庸,忠奸不辨!”潘铎气愤地说。

张亮基说:“各县办团练,全省要有一个人来总管。前向我们议定请曾涤生侍郎来主持。早几天,他回信说要在家终制,不能出山。不知那是客气,还是真的不愿出?”

潘铎说:“曾涤生要在家终制,也是实情。人同此心,不可强求,那就再请别人吧!”

“你看请谁呢?”左宗棠望着潘铎问。

“如果没有更合适的人,还是请罗泽南到长沙来吧!”

“罗泽南威望浅了,不合适。”张亮基不同意。

江忠源说:“此事非涤生不可,别人谁都办不好。”

“也不是说除涤生外就没有第二人了。不过,目前从资历、地位和才具几个方面来看,还只有曾涤生比较合适。”左宗棠一边浏览浏阳县的禀报,一边说,“关键是要弄清涤生不愿出山的原因。依我看,潘大人刚才说的,尚不是主要原因,那只是推辞的理由。”

“你看真正的原因在哪里?”张亮基问。

“我看真正的原因,是涤生对自己办好团练一事没有信心。这也难怪,他虽然兼过兵部左堂之职,其实并没有亲历过兵事。涤生为人,素来胆小谨慎,现在要他办团练,和兵勇刀枪打交道,他不免有些胆怯,要找个人给他打打气才行。”

“季高说得对!要能找到一个涤生平素最相信的,又会说话的人去说动他,他是会出山的。我了解他。他虽胆小谨慎,但也不是那种只图平平安安,怕冒风险的人。”江忠源说。

“能够把涤生说动当然好,谁去当说客呢?”潘铎问。

“我倒想起一个人。”左宗棠故意放慢语调。

“谁?”张亮基迫不及待地问。

“他是我的同乡,目前正丁忧在家,隐居东山梓木洞……”

“哦!我知道了,你说的是我的同年郭筠仙。”江忠源打断左宗棠的话。

“对!就是郭嵩焘。涤生与他的交往,又胜过与我和岷樵的交往。他去劝说,比我们几个都合适。”

江忠源点头说:“涤生朋友遍天下,最知己者莫过于二仙——筠仙和霞仙,筠仙去一定可以说动。”

左宗棠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郭筠仙这人事业心极重,他想匡时济世,但又无领袖群伦之才,只能因人成事。他正要依靠曾国藩做一番事业,所以他会全力相劝。”

江忠源笑道:“还是季高知人论世,高出一筹,涤生和筠仙的心坎,都让你摸到了。”

“上次请朝廷诏命曾涤生办团练的奏折,朱批大概也快发下来了。先让郭筠仙去劝说,再加皇上的命令,不容他曾涤生不出山。”张亮基凄然一笑。

潘铎请张亮基好好休息一晚,便和江忠源、左宗棠一起退出卧室。当夜,左宗棠修书一封,又顺便也给周夫人写了封家信。第二天一早,便派一匹快骑送往东山去。

四陈敷游说荷叶塘,给大丧中的曾府带来融融喜气

郭嵩焘五年前中进士点翰林,还未散馆,母亲便病逝,几个月后,父亲又跟着母亲去了,于是他母忧、父忧一起丁。太平军围长沙时,他估计马上就会到湘阴来,遂举家迁移东山梓木洞。在幽深的山谷里,郭嵩焘诗酒逍遥,宛如世外神仙。这几天好友陈敷来访,他天天陪着陈敷谈天说地,访僧问道。陈敷字广敷,江西新城人,比郭嵩焘大十余岁,长得颀长清癯。陈敷为学颇杂,三教九流、天文地理,他都曾用功钻研过;更兼精通相面拆字、卜卦扶乩、奇门遁甲、阴阳风水,颇有点江湖术士的味道。

这天,郭嵩焘正与陈敷畅谈江湖趣事,家人送来左宗棠的信。

“这真是一句老话所说的: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郭嵩焘看完信,十分感慨地说,并随手将信递给陈敷,“我来梓木洞才多久,就好像与世隔绝了似的。不知季高已当上巡抚的师爷,更不知涤生已奔丧回到荷叶塘。真正是神仙好做,世人难为。”

郭嵩焘说话间,陈敷已把信浏览了一遍,笑着说:

“左师爷请你当说客哩!”

“我和涤生相交十多年,他的为人,我最清楚。这个使命我大概完成不了。”

“也未见得。”陈敷头靠墙壁,悠悠和和地说,“曾涤生侍郎,我虽未见过面,但听不少人说过,此人志大才高,识见闳通,是当今廷臣中的凤毛麟角。他素抱澄清寰宇之志,现遇绝好机会,岂会放过?我看他的推辞,只是做做样子而已。筠仙此去,我包你马到成功。”

“兄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郭嵩焘摇摇头说,“曾涤生虽胸有大志,但处事却极为谨慎。一事当前,顾虑甚多。这样大的事情,要说动他,颇不容易。况且他在籍守制,亦是实情。别人墨绖在身,可以戴孝办事,官场中甚至还有隐丧不发的丑闻。但曾涤生素来拘于名节,他不会做那种惹人取笑的事。再说他一介书生,练勇带兵,非其所长,能否有大的成效,他也不能不有所顾虑。”

陈敷笑笑:“你还记得他的那首古风吗?”

“不知你说的是哪一首?”

“曾侍郎的诗文,海内看重,每一篇出,士人争相传诵,我亦甚为喜爱。你是他的好友,于他的诗作自然篇篇都熟。我背几句,你就知道了。”陈敷摇头晃脑地吟唱,“生世不能学夔皋,裁量帝载归甄陶。犹当下同郭与李,手提两京还天子。三年海国困长鲸,百万民膏喂封豕。诸公密勿既不藏,吾徒迂疏尤可耻。高嵋山下有弱士,早岁儒林慕正轨。读史万卷发浩叹,余事尚须效膑起。”

“知道知道,这就是那首《戎行图》了。”

“读其诗,观其人,我以为,谨慎拘名节是其外表,其实,他是一个渴望建非常之业,立非常之功,享非常之名的英雄豪杰式的人物,而不是那种规规然恂恂然的腐儒庸吏。”

郭嵩焘不禁颔首:“仁兄看人,烛幽显微,真不愧为相人高手。”说罢,二人一齐笑起来。过一会儿,陈敷问:“你刚才提起相人一事,我问你一句,曾侍郎是否也信此事?”

“涤生最喜相人,常以善相人自居。”

“这就好!”陈敷得意地说,“在梓木洞白吃了半个月的饭,无可为报,我陪你到湘乡走一遭,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郭嵩焘是个极聪明的人,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连忙说:“好极了!有仁兄相助,一定会成功。”

过几天,郭嵩焘、陈敷二人上路了。他们先到长沙见过左宗棠。左宗棠拿出一封翰林院侍讲学士周寿昌的信。郭嵩焘看完信后很高兴,说:“荇农这封信来得及时,正好为我此行增加几分力量。”便向左宗棠要了这封信,继续向湘乡走去。

这一天,二人来到湘乡县城,拣一家不起眼的小旅店住下。夜里,郭嵩焘将曾国藩的模样细细地向陈敷描绘一番,然后又将曾氏一家的情况大致说了说,并仔细画了一张路线图。

第二天一早,陈敷告别暂留县城的郭嵩焘,独自一人向荷叶塘走去。当天晚上宿在歇马镇。次日午后,陈敷远远地望见一道粉白色围墙,便知曾府已经到了。他缓步向曾府走去,见禾坪左边一口五亩大塘的塘埂上站满了人。十多条粗壮汉子正在脱衣脱裤,个个打着赤膊,只穿条短裤。湖南的初冬,天气本不太冷,且今天又是一个少见的和暖日子。那些汉子们喝足了烧酒,半醒半醉的,吆喝一声,毫不畏缩地牵着一张大网走向水中,然后一字儿摆开,向对岸游去。一会儿,塘里的鱼便吓得四处蹦跳。头大身肥的鳙鱼在水面惊慌地拱进拱出,机灵强健的鲤鱼则飞出水面,翻腾跳跃。站在塘埂上的观众,也便飞跃着跑向对岸。塘里打鱼的汉子们开始收网了。两边的人把网向中央靠拢,数百条肥大的草、鲤、鲢、青、鳙鱼东蹦西跳。阳光下,银鳞闪耀,生机勃勃,煞是逗人喜爱。

陈敷这时看见塘埂上站着一位长脸美髯,宽肩厚背、身着青布长袍的中年人,正在对人指指点点说着话,不时发出哈哈大笑声,随着渔网的挪动而移步,像个孩子似的喜笑颜开。陈敷心想:这人大概就是曾国藩了。常听人说曾国藩严肃拘谨,一天到晚正襟危坐,但眼前这人却天真毕露,纯情烂漫。“难道是他的弟弟?筠仙说曾国藩有个弟弟极像他。”陈敷想。他走上前问:“请问大爷,曾侍郎的府第在这里吗?”

“正是,先生要找何人?”

“山人闻曾侍郎已回家奔母丧,特来会他一会。”陈敷见那人收起笑容后,两只三角眼里便射出电似的光芒,心中暗暗叫绝。

“先生会他有何事?”

“山人云游湘乡,见离此不远的两屏山,有一处吉壤,这块地,全湘乡县没有任何一人有此福分,唯独曾府的老太太福寿双全,可配葬在那里。故山人特来告知曾侍郎。”

那人面露微笑说:“鄙人正是曾国藩。”

陈敷忙说:“山人不知,适才多多冒犯大人。”

说罢,连忙稽首。曾国藩爽朗一笑:“先生免礼。国藩今日在籍守丧,乃一平民百姓,先生万勿再以大人相称。贱字涤生,你就叫我国藩或涤生吧!”

陈敷原以为曾国藩必定是个城府极深的人,见他如此爽快平易,不觉大喜,不待曾国藩问,便自我介绍:“山人乃江右陈敷,字广敷,欲往宝庆寻一友人,路过贵乡,闻大人,”陈敷话一出口,又含笑改口,“闻大爷已丁忧回籍。欲来拜谒,恨无见面之礼,也不知老太太已下葬否,遂在附近私下寻找四五天,昨日觅到一块绝好吉壤,故今日专来拜访。”

“难得先生如此看得起,令国藩惭愧。请先生到寒舍叙话。”

曾国藩带着陈敷进了书房,荆七献茶毕,曾国藩说:“刚才先生说在两屏山觅到一吉壤,国藩全家感激不尽。实不相瞒,家母灵柩一直未下土,为的是在等地仙的消息。”

“寻常地仙,不过混口饭吃而已,哪里识得真正的佳城吉壤。”

“诚如先生所言。鄙人早先本不信地仙,家大父生前亦不信三姑六婆、巫师地仙。”

“混饭吃的油嘴地仙,固不值得相信,但风水地学却不能不信。”陈敷正色道,“当年赤松子将地学正经《青囊经》三卷授黄石公,黄石公又将它传给张良,张良广收门徒,传之四方,造福人类。其中卷《化机篇》说得好:‘天有五星,地有五形,天分星宿,地列山川,气行于地,地丽于天,因行察气,以立人纪。’地气天文本为一体。人秉天地阴阳二气所生,岂能不信地学?地学传到东晋郭景纯先生,他著《葬书》,将地学大为发展,并使阴宅之学更臻完善。《葬书》上说;‘占山之法,以势为难,而形次之。势如万马,从天而下,其葬王者。势如巨浪,重岭叠嶂,千乘之葬。势如降龙,水绕云从,爵禄三公。势如重屋,茂草乔木,开府建国。势如惊蛇,曲屈徐斜,灭国亡家。势如戈矛,兵死形囚。势如流水,生人皆鬼。’可见,这阴宅之学,功夫深得很,不是轻易能探求得到的。”

曾国藩听陈敷说出这番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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