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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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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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

每当他心情愁苦不堪时,那惨死于母后则天之手的哥哥、太子李贤的这首凄绝的《黄台瓜辞》,便会字清句明地响起在他那有些失聪的耳畔。他忧虑倍增:躲过了祖母大摘李唐宗室子孙之瓜劫难的宋王等儿女,能躲得过这新的摘瓜人之手么?

不久,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发生了张说等大臣交结岐王的大事,接得京兆尹崔日知的急告后,足不出户的太上皇,立即诰令备辇,急驱久不一幸的大明宫,要去阻挡李隆基那无情的摘瓜之手!

在御辇行进中,太上皇捋着苍然的胡须,紧张地、不无愤怒地准备着对皇帝的训斥。

他要训示皇帝:你的瓜,还不象先太后那样,数十上百。亲弟兄,不过五人,是不堪一摘的;

他要训示皇帝:张说虽交结岐王,对张说等,要念及前功,不可太逼,对自家同胞,更要仁悌为先,不可视为路人;

他更要提醒他:先祖开天辟地,创李唐一统,其主旨是为李氏宗人永受福荫;而不应以绳官治民的纲纪国法,来作茧自缚!

谁知道,一下御辇入大明,太上皇这拟于腹中的浩谕,连半句也未道出,便忍不住悲从中来,老泪纵横,以致伏案大恸。

但后果却出乎太上皇的预料之外,皇帝未象无情地诛杀姑母太平公主那样,将莹锋宝剑,横于岐王项上;而且还将把他错当捕鸟使行刺的刺客,也赦了罪,还面谢勅放了!

太上皇在听到这事后,觉得玄宗的血管里,到底还流着他的血浆。

从那以后,太上皇原本宽阔的袍衣内,那肉躯渐渐充实起来。到了今年灯会,皇帝、皇后陪着他出现在承天门楼时,百官惊讶地发现,太上皇目光有神,脸色竟象童子似的红润。他自己近来窥镜自照,也惊喜地发现,那原本苍白的两鬓,竟在末梢处返起青来!

他这才突然记起,自己这位“老万岁”,今年实则才五十五岁呀!

百福殿中,除了抄写经书的近侍,又增添了内教坊的乐工歌伎,为太上舞《春莺》,奏《鸟歌万岁》。曲江池畔,临潼温汤,也常看到太上那矮胖的身躯,泛着惬意微笑的龙颜。

懊悔和担忧,消失了。

但五十五岁这个年纪,却又使他惆怅地想起了哥哥、中宗皇帝李显。

步出百福殿堂,立于百福院墙内御阶上的太上皇,凝目想着太极殿东北角上的神龙殿。中宗皇帝就被自己的皇后韦氏,爱女安乐公主,毒死在那儿,也是五十五岁!

同是一母则天太后所生,也都一统万机;然而在五十五岁时——

他,不听自己的劝谏,贪恋着御玺独掌,却丧身于奸宄之手;

自己,传德避灾!却得乐享天颐。

近来,从朝报中,太上皇欣慰地闻知:农桑小稔,民心渐安,对中华中兴之势抱着敬佩之情的邻国友邦,又纷纷来朝。史官会怎样去评价和记载他的景云之世,他不存非分之想;但一代明君因他而得总万机,他却不无得意地想到万代千秋之后,在这一点上,子孙对他的褒扬之辞。

心情一好,食欲猛增。御厨和膳夫们尽心竭力,老皇帝尝遍了海味山珍。他对食欲也以“无为而治”,顺其自然的信条待之,以至在饮了窖冰所浸的消食霍香汁后,还觉得胸腹闷涨难当。

六月的傍晚,夜风习习,送来阵阵花香。李旦突然记起,皇帝和皇后在早上朝省时,曾告诉他太液池莲花怒放,晚间尤为花娇香溢,令人痴醉。对!这时何不命辇夜游一番呢!

太上皇的诰令一下,百福殿的宫侍们,赶紧给他换上白纱帽,穿上薄爽的稀织黄丝绸袍,纯黄金丝镶边的无统薄底便靴,拥着他走到百福殿院门,但是一看那虽有窗洞开的便辇,他就感到气闷。他叫过尚辇官儿,问他,“皇帝为老侍读备的那种腰舆,坐着又能观景,又凉爽,此刻能为朕备办么?”

尚辇见太上皇大腹便便,气喘吁吁的模样,也觉得那便辇坐着是不如腰舆舒适,忙说:“奴婢即去为陛下备来!”

挥扇的宫女,把太上皇的闷热之感,稍稍减去了几分,他抬起那腮项难分的头,看看天空,很遗憾,只有几点疏星。若有一弯新月应景,太液池上的夜游,该别是一番风味吧?不过,当他看见院中的二十来名宫女,提着绢罩灯儿,布在他的前后,他却又高兴地想到:一会那些宫灯,拥着他的腰舆,缓缓游经彩虹曲桥之上,倒映在莲香四溢的太液池面,蜿蜒似龙,闪烁如星,再配上伴游宫嫔们发出的环佩叮咚之声,倒也趣味无穷呢……

腰舆很快抬到太上皇面前。这是两条漆金抬杖,夹缚着一把滚龙抱柱御椅的座具。四名尚辇宫人,搀着兴致勃然的太上皇上了腰舆。

太上皇坐在悠悠微晃的腰舆上,沐着夏夜令人心爽神怡的微风,感到晚膳后造成的肚腹不适之感,大为减轻。松柏林间,不时闪着铁器的寒光,那是巡逻宫禁的羽林卫土,退入御道的林间,拄钺跪地迎送着太上皇的夜游御辇。心情极好的太上皇,好几次朝这些宫廷卫士颔首示意。过完复道,太上皇才发觉,宫中的灯光是多么黯淡偌大一座含光殿,只正殿的两兽头吻角处,悬着两盏宫灯,长长的复道上,几乎就没有看见过一盏灯。这情景,使他依稀记起,自己当太子时,听师傅讲过,贞观之初,宫禁内夜限灯烛,不得崇尚浮华而耗油废脂。但从他后来的宫禁生涯之所见所闻所经,还从未见过真将宫中之夜弄得这般黯淡无光的。想到这一点,他似乎有点躇蹰起今夜这提灯夜游太液池的行止来了。他尚在犹豫不绝时,腰舆已临近九仙门前了。一望见这座宫门,他突然想起三个多月以前,长孙昕就是在这儿,殴打的李杰,便命腰舆暂停。

尚辇官忙叫抬舆伕工,将腰舆停放在九仙门前,太上皇叫过承宣太监,笑吟吟地问他:“长孙昕竟在九仙门前殴打李杰么?”

“启奏陛下!就是在这九仙门前,那长孙昕纵使从属,将李御史痛打一顿,还撕毁了袍服。”

李旦三月前听说长孙昕因此事被皇帝廷杖处死时,还暗自觉得皇帝刑罚太过,不是打了几下人么?况是皇后妹夫。杖责一百,永不叙用,也就罢了。可是今晚路过九仙门,看到长孙昕在这么庄严的地方任意殴打朝官,此人不杀,也实在大有违碍于宫禁之度了。“这长孙昕呀,也真目无法度呀!”

“是呀,陛下!”见太上皇捋须愤然说出这话,承宣太监笑着续奏道,“今上廷杖长孙昕,将敢于严辞控奏违法国戚的御史中丞李林甫,擢为吏部侍郎,并手敕谢于李杰,使朝野震动,纲纪大兴。朝野纷纷赞颂今上,力革前朝弊政,我大唐中兴有望!还说……”

“返銮!”突然,本来兴致很好地听着承宣太监奏叙的太上皇,转瞬间脸上没有了笑容,朝众人低喝一声。

承宣太监被太上皇的这一声低喝,惊得神不守舍地愣住了。

“起銮返驾!”尚辇官儿也克制着自己的惊恐,招呼着抬舆伕工,前导的执灯宫人,慌得撩起裙裾,小跑着掉头列到回宫的复道上。

腰舆载着阴沉着脸的太上皇,重又踏上了含光殿和大明宫墙之间的复道,返还百福殿。

出百福殿院门时那诸多的游乐畅想,在这位五十五岁的太上皇的脑海中,荡然无存了:耳中、心中他只听见、想着四个字,那此刻使他气闷、痛苦而又感到委屈甚至恐惧的四个字:

“前朝弊政”!

李旦突然感到腰舆晃荡得厉害。那巍巍含光殿字上的镇脊陶兽和琉璃力士,在他的眼前乱摇、狂颠!他觉得那张口扬爪的镇脊陶兽,和那怒目圆睁、裸着上身的力士,分明都向他叫着、吼着、吵着:

“前朝弊政”!

霎那间,五十五年来的经历,以及那些年来始终伴随着自声己的恐惧、惶惑、凄楚、委屈、犯难,使李旦觉得人生竞有这么多的苦、苦、苦!……这骤然汇聚于胸臆间的苦涩,使他无法承受,他想呕,想吐;他拍着扶手,要腰舆停下来。

他分明拍了,但腰舆仍未停下。他大声喝道:“停下!停下!朕要吐!要吐!……”

他分明喝叫了,但腰舆仍未停下来。突然,他意识到:他只是想拍、想喝叫,其实都没有办到!啊!是无力办到啊!……无尽的恐怖似一只魔爪,紧紧地抓牢了他的心。他想摆脱、想挣扎,但没有用,没有用!那魔爪,把他的心抓得更牢了……

“唉、唉!我是怎么了?这前朝弊政不仅仅是我一个人造成的呀!何必这样呢?又——何——必”他似乎清醒了一瞬,但尚未想清楚,就觉得含光殿垮塌了,那重如中岳的殿盖直压到他的头顶上……

“太上!太上!”

“陛下!陛——下!——”

首先是承宣太监,发现太上皇的头猛地垂了下来,发出了惊惧无比的吼叫。抬舆伕工听见了,赶紧停步放下腰舆,众宫侍一拥而上,扶起他的头来,继之而来的是一片恐怖的呼唤声!

五十五岁的太上皇李旦,就这样在大唐开元四年夏六月一个星疏五月的夜晚,驾崩了。

众宫侍发现他脸色紫红,停止了呼吸;但遗容并不痛苦,却也并不宁静。那是一种有些古怪的、谁也说不清楚的神情。

重达一万二千斤的景云钟,向大唐西京成千上万的官邸民宅,鸣报着九九八十一下丧音。东西两市的露布碑上,悬着太常寺向公众宣告太上皇去世的黄纸讣文。

各坊接踵搭起灵棚,原本是芍药斗艳、牡丹竞妍的绚丽多彩的大唐西京,一夜间便被那白幔、素蜡、银香掩盖以尽:使那些刚在京城大门口验交了国书、符节、护照,骑着骆驼,挥着马鞭,跨入西京城内的西域或东邻使者、客商,恍惚间觉得这大唐的首府,已神奇地进入了白雪皑皑的隆冬季节。

被称为京中百坊热闹之冠的崇仁坊,今日比其它百坊中任何一坊,都显得分外肃穆寂静。景龙观的钟楼上,按着十二时辰,向外部传去庄严悠远的景云钟声。浑身白铠白甲,连簪缨也全部是银白的左、右羽林军、龙武军和西北方金吾卫卫士们,把崇仁坊比邻的四方;北面的永兴坊,东面的胜业坊,南面的平康坊,西面的皇城官署之一部分宫墙间的通衢,层层把守,把本已大异常态的崇仁坊,更衬得气氛肃然。景龙观外,阖朝文武的车骑,依序停放;乌纱上罩着孝帷的百官,挨班入观,向设于观中前殿的太上皇灵位跪拜致哀;他们的女眷,在与此坊斜向相对的辅兴坊中,由太上的第八女西宁公主和第九女昌隆公主、后改封玉贞公主的两位女官率领,在金仙、玉贞二观祭悼。

主祭完毕的玄宗皇帝,让皇后领着宫嫔,太子率着诸皇子,去左、右配殿稍憩;他自己,却和宋、岐、薛三王,由高力士、王毛仲护驾,命观长开了钟楼,沿着涂成青色的木梯,爬上了钟楼的第二层。当他一眼看到那有着飞鹤、腾龙纹饰的大钟时,便加快了脚步,走到了悬于铜挂上的景云大钟跟前,用手抚着那钟上的铭文发愣。望着皇帝这个举动的三王,早已忍耐不住,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那铭文笔划肥柔,方正略圆;皇帝觉得那正是父亲的风范。他细细看着那铭文首行的话,似乎听到父亲用他那仁慈的语调在向他朗诵:

……原夫一气凝真含紫虚而构极三清韫秘控碧落而崇因虽大道无为……

玄宗的情感也失去了控制,抚钟恸哭起来。

李隆基想起了五年前,大唐景云二年,当时仍总揽万机的父亲,对还是东宫储君的自己,朗诵这铭文时的声调和情景。也正是诵至“虽大道无为”时,他停了下来,抚着自己的肩头,语近旨远地说:“三郎呀!虽大道无为,是顺世安性之本,但作人君者,却未必以无为独善便可治国安邦。”

话不多,却使他数日不能成寐。想着虽翦灭韦逆,但姑母擅权,国势仍一蹶不振;太子从父亲的话里,感到了一点希望。第二年,这刻有皇帝亲笔敕书的铭文的钟敲响了,皇帝宣告了他禅让帝位。他要儿子去思考作人君是否可凭无为独善便可治国安邦的棘手问题,自己却申明要“无为养志”,栖伏于大明宫。

不是才五年么?

有心计的年轻君王,正用其体魄和心血,来回答五年前父皇所提出的问题。前日才朝省过的、鬓角业已转青的父皇,怎么会在九仙门前游乐一会,便溘然去世,而且留下了那么古怪的遗容?

恸哭着的玄宗,突然间从内心深处,涌出一个疑问:父皇的古怪遗容,是不是和先皇中宗之死有关?

他们都是人君;

都是五十五岁驾崩;

一个被鸩弑;

一个无疾而终。

无疾而终的父皇,是否在探究那被鸩弑的先皇的价值,同时也在探究着即将离开人世的自己的价值?

三十二岁的玄宗,想到这里,突然止住了恸哭,凝视着景云巨钟。

还有二十三年,自己也将是五十五岁。

那时,自己是否还在总理万机呢?或者业已禅让了帝位,或者……

他倏地收回望着景云钟的双眼,朝宋王、岐王、薛王望去。

他又从他们身上收回目光,走向钟楼雕着宝相花纹的窗棂前,朝全观前中后三院的上百间殿堂、厢房望去。

他转向了南向的雕栏,朝白皑皑的京城望去,他那睿智而深邃的月光,仿佛想望穿终南山、千里关中、万刃五岳、烟波浩淼的四海……

良久,他转过身,重新凝视着那景云巨钟。他似乎悟出一些父亲那遗容的奥秘了。

巳时到。

钟前走采了执捶道士。高力士和王毛仲跪地齐奏,“请陛下启驾!”

宋、岐、薛王也强止悲恸,跪请启驾。

“当!……当!……当!……”

震耳欲聋的景云钟声,又开始向中外鸣告大唐一位君王的去世。

冷冷凝视着寥廓天野的当今皇帝,此刻的心声,却远比景云钟声洪亮。这心声,也在庄严地向中外宣告:

作为江山社稷之主,朕当创举世瞩目、万代仰慕的开元盛世,来辉煌朕万岁千秋后的遗容!

太上皇驾崩的第七日,即一七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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