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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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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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见姚崇对纸发愣,他的忧虑,就更甚平日十倍。他怕姚崇被一件件违心碍意之事,逼得再次横下心来避相,那,又该怎么办呢?

原来,放在他们面前的这一纸铭文,是昨日偏殿召见时,玄宗皇帝喜孜孜地连着殿中监姜皎的贺表,一道交给他们二人的。二人脆接过来,展开一看,原来是当年武后命铸九州鼎,铸成后她亲自制成的九鼎铭文之一的“豫州鼎铭”,一共八句话:

牺农首出,

轩昊应期,

唐虞继踵,

汤武乘时。

天下光宅,

域内雍熙,

上玄降鉴,

方建隆基。

“姜皎表贺,以此为朕受命之符,”皇帝对两大臣怡然地说,“朕亦深感其祥!兼之,昨日太史报奏:日食不食,更主国运洪昌!二卿当宣示史官,颁告中外,普天同庆之!”

……

“日食不验,太史之过也!”一回到省台,姚崇便抑制不住自己的恼怒,对卢怀慎说,“月初太史局奏报日食,请君偏殿避灾时,一行和尚便来罔极寺中,对我说过,依他之计算,本年并无日食。今果如一行之推算,明明是太史推算不准,却救普天相庆,是诬天也!至于姜皎所献鼎铭,”姚崇把那铭文黄纸一下掷于案沿,愤愤地说:“系采偶然之文以为符命,小臣之谄也!你我身为宰相,不敢明斥其奸,反而实之,是侮今上呵!上诬于天,下侮其君,国运可知,何来洪昌?何可普天同庆!”

深知姚崇为人豁达稳重,不轻易示人以辞色的卢怀慎,见姚崇激愤之情溢于言表,已知不是言辞、尤其是自己那干涩的盲辞所能劝慰的。当时,也只能陪坐中堂,听其发泄而已。好在就在大发一通之后,卢怀慎却见姚崇归入座中,从公案上拿过纸笔,简直象和自己赌气似的,拟起贺表来了。他偷偷缓过一口气,悄悄步入侧厅中,也拟自己的贺表去了。

但是,刚一提起笔来,要大贺特贺一番的卢怀慎,却满眼是刚刚返回京畿田舍的农夫织妇,扶老携幼逃荒而去的身影;耳中充满河南、山东等道、州官员,心急如焚的告灾之声。他那原本昏花的老眼,愈加难辨戊戎;那枯瘦的手,也无力举动那一管羊毫了。直到今日,他还未做出一句满意的骈文来。他尚如此,姚崇的心境可想而知。欲救时而偏不能的他,其苦恼真可谓不可言喻了。

“不能让他这样憋气,”卢怀慎想到这里,忙离座重向门口走去,“要劝他一劝!”他迈出门栏,中堂里的姚崇,闻声抬起头来,朝他望了一眼,苦笑着问他:“老相国还未走啊?”

“你还要草拟贺表么?”老相国含着笑,怯怯地反问姚崇。

姚崇抬起两手,仰着上半身,“呵呵”地舒了舒腰,这才放下双手,对卢怀慎说:“这表可真难写——唉!刚才看见边报,说薛讷已过了黄河了!”

真叫自己猜对了。卢怀慎想,他的心思,并未在此,而是远在大河上下滚滚波涛处。

“看这光景,”姚崇偏着头顶绾着花白发髻的脑袋,似自言自语又象在对左相喃喃地说,“他是真想一鼓作气,奏凯营州,为今上下月初五的诞辰大酺,献上一分厚礼……”

“但愿如此。”卢怀慎怯怯地搭了一句腔。

“哼哼!”姚崇听了卢怀慎这话,一下站起身来,冷笑两声,并不说话,就朝外喝了一声:“来人!”

立于中堂外阶下的姚府家人,立即应声出现在中堂侧门边,不想卢怀慎却吩咐他们:“尔等先回罔极寺去吧,下午再来伺候你家相爷。”

姚崇因返朝不久,尚未定邸,和两个儿子姚奕、姚异暂居于罔极寺。仆人们听卢怀慎吩咐他们先走,话里含有要请自家老爷午宴的意思,不禁悄悄交换着几分惊奇而又调皮的眼色,姚崇见卢怀慎这样说,也暗自纳罕:“这老倌儿见我难受,要陪我饮上两杯?唉,真难为他……”想到这里,他朝家人们一挥手,“备好坐骑,尔等回去吧!”

两位宰相在光范门前上了马,由卢怀慎的老家人佝偻着身子,在马前引路。出了朱雀门,他们避开繁华喧嚣的朱雀大街,沿着直通含光门的一条南北街道,望南而去。约一个时辰,才到安业坊卢怀慎的寓邸,二人由卢府老家人扶着下了马。老家人牵着两根马缰,退到一边,让两位老相爷并肩进了名副其实的冷坛破庙的朽烂大门,老家人在后厢房旁的马厩里拴好了马,然后在神像歪斜的大雄宝殿里,给两位相爷安好坐墩,又忙着去内厢搬桌几。刚搬一步,桌几便掉了一条腿。

只听说卢怀慎清苦,但清苦到这般地步,也还是姚崇所未料到的。他突然想到,大唐朝的左、右二相,居然都住在佛寺里。不同者,他那罔极寺,是十来年前太平公主听说母后武则天得天神托梦,是西方弥勒佛转世人生,便动用封邑财帛,修造起来的,并请母后亲笔敕额为“罔极禅寺”。因此,殿宇巍峨,神像庄严,金壁辉煌。近年来才香火不盛。但那鳞次栉比的屋宇,富丽堂皇的陈设,却仍不失为公侯寄寓的场地。哪象这里?断壁颓垣,柱斜房破,连一张好几案也没有。

“姚相爷莅临,可得蒸烂啊!”就这时,姚崇听见卢怀慎对修好几案、将其放于二人坐墩之间的老家人仔细叮嘱着:“他老人家的牙也不太好呢!……去毛时,切记不要将其颈项折断了,颈项的滋味,可不寻常呵!”

“是。”老家人忙应着,下厨去了。

“去毛,蒸烂,不是鸭,便是鹅了……唔,只怕未必,”听着卢怀慎的叮嘱,姚崇推测着,“他看重颈项,只怕是鸡呢?唉!让他这样破费,真是不安”。

原本想邀烦恼的宰相来家一叙,下番功夫劝慰劝慰姚崇的卢相国,此时才知在省台无言对答姚崇的他,在自家家中更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句劝慰的话儿来,他有点尴尬地朝右相笑了笑,便眼望着鼻尖,不出一声地静坐着。

就在一人盼食,一人静坐,消磨掉了又约一个时辰的当口,老家人终于用一个木盘端着两个黑釉瓷盂来到了他们的面前。老家人把两个瓷盂放在两相面前的几案上后,又恭恭敬敬地朝姚崇、卢怀慎呈去竹筷,这才一腿跪地,拄着木食盘,痰吼气喘地禀道:“宴齐,请二位相爷开宴!”

文“请,姚公!”卢怀慎举箸一揖,笑对姚崇说。

人“请,请!”姚崇也举箸一揖,回礼道。他心中想,“没有酒,倒是这老相国的本色嘞!我且揭开盂盖儿,看看是鸭,是鸡,还是鹅?……”
等他揭开盂盖一看,不禁一怔!

屋那盂黄酥酥的米饭上,竟是一枚蒸得稀烂的葫芦!

“请!”卢怀慎微笑着再次恭请一声,便也揭了自己的盂盖,满有滋味地去咀嚼那葫芦颈脖。

“哈哈哈哈!”卢怀慎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索尽枯肠没有想出劝慰之法,而这蒸烂的葫芦却能引得右相如此开怀大笑。不悦的心情,顿时被这笑声冲散。姚崇却对卢怀慎说:“你知道我笑什么吗?我笑那薛讷呵!”

“呵?”

“我笑他此次出征能保全首领而归,就算万幸了!”

“呵!”卢怀慎听了这句话,惊得呼出声来,筷子也掉在了地上。

见卢怀慎这惶骇的神情,姚崇才知自己选错了话题。其实刚才哪里是笑呢?那是积存于胸中难以发泄的苦、愁啊!

定州刺史崔宣道,是北征大军的先锋。他领着胡将李思敬、北征大军帅府参谋张九龄,率军一万五千,渡过黄河后,在单于城也未加休整,便日夜兼行,想在七月底前抵达幽州。但是,因兵卒多系新募,且都是南方之人,在渡黄河时便有几千人程度不同地中暑、患病,离幽州城还有三天路程,病卒倍增。没奈何,崔宣道便在一个名叫集凤的小镇上驻扎下来,令张九龄寻医购药,为病卒治疗。

就在前锋人马驻扎在集风镇的第二天下午,正在为不能按期到达幽州发愁的崔宣道,却见李思敬急冲冲进了辕门,向他禀告:“契丹特使求见大人!”

一听“契丹特使”四字,崔宣道一时回不过神来。二十多年来累征不克的强敌,在主帅、大军尚未到来时,遣来特使,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这虎狼之邦的特使,已知我前锋将士大半病倒,便乘虚来下战书么?想到这一点,这位促成本次出征的文职官员心神不宁起来。

“将军可曾问他前来有何使命么?”好一晌,崔宣道才有气没力地问李思敬。

“末将也曾盘问过了,”李思敬回答说,“来使是契丹大可汗李失活之弟、城下军州头领李失荣。他是捧呈大可汗的疏表,请大人转呈薛老将军,并叩谒大人行辕的。”

“捧呈疏表而来?”崔宣道一听这话,心头放宽了许多。联系到薛讷在邻国邻邦中的声威,崔宣道暗忖道:“说不定正是慑于薛老将军的声威,契丹请求不战而伏——哼!”想到这里,他冷笑一声,命李思敬,“将军且令中军升帐,并告谕全军:凡无病者,于辕门两旁列队待命!”

“末将得令!”李思敬回答着,疾步出了辕门。辕门外,三通震天动地的点将鼓,三道响彻各帐的传兵锣,随着李思敬的出辕,传入了行辕大帐。崔宣道令随身武弁呈上他的五品色服,一边穿戴,一边急急地暗自计议着:“哼!只要摸准那李失荣的来意,确是求和,哼哼!我崔宣道服紫佩玉的大好机缘就来了……”

李失荣被李思敬按着剑柄,带往行辕时,便被那一通迩鼓,一声声锣,一队队横目仗刀擎戈的兵士激怒了。他虽仍忍着气,捧着那黄绫疏表,向辕门大步走去,但是他的心里,却在抱怨他的哥哥:“这真是自取其侮啊!”但是,就在这时,辕门口那长着络腮胡子的、圆睁着核桃眼的中军,又向他发出更令他感到屈辱不堪的命令:“契丹来使听着!崔大人命你立候辕门,跪呈疏表!”

“立候辕门,跪呈疏表!”如果不是佩刀已由李思敬搜缴去,李失荣真想一刀把这将他视为猪狗般随意喝斥的中军官儿,劈成两半!若不是耳畔上一再回响起哥哥的嘱托,李失荣早已撕碎疏表,和这些天朝兵将以死相拼!此刻,他那饱经风沙的脸庞,血色失尽,更显得如钢铁一般青黑发亮。他紧紧咬着牙关,跪下一条腿去,把那黄绫疏表递给了走到身边来的中军。

中军接过疏表,入了辕门,呈给端然坐于帐中豹皮大椅上的崔宣道。崔宣道迫不及待地展开疏表,尚未看完,便拈着嘴角的青须,笑了。

果然是请罢战归诚的和表!

“看来,契丹叛贼惧今上之天威,慑我军之逼临,已闻风丧胆,这李失活已自罪三罪!哈哈哈哈!这李失荣既是贼酋之弟,又系其头下军首领,这颗头么,哼哼,正好为我北征前锋,成一大功!”

想到这里,崔宣道立命中军:“传贼酋来使!”

“传贼酋来使!”

一听“贼酋”二字,李失荣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声吼着,跳起身来,猛地撕去紫麻礼袍,裸出双臂,向传送口令的中军猛扑而去!中军被李失荣陡然爆发的怒吼和凶猛异常的扑击,惊得后退数步,赶紧去腰间抽拔佩刀;但是,李失荣刚扑出一步,就被他身边的李思敬发觉,这位栗悍的胡将,早一个旋步,飞身跃到李失荣的前头,又飞起靴尖,将李失荣仰面踢倒在辕门口,立于辕门的卫士们,趁机一轰而上,你一拳,我一足,打得李失荣口鼻喷血,浑身青紫。李失荣先还破口大骂,到后来,被打得失去了知觉,晕倒在辕门口。

闻声赶出大帐辕门来的崔宣道,指着晕死在地的李失荣骂道:“作乱十数余年,临死尚不改悟。李将军!”

“末将在!”

“即将此贼斩首!”

“喳!”李思敬应声之后,一手握刀,一手抓起晕倒在地的李失荣,一直拖到辕门之东五十步远的大纛杆下,命两名武士将李失荣绑在桩上,举起刀来,朝李失荣的颈部砍去

“刀下留人……!”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清瘦、头戴红缨草帽,身披蔽阳披风、腰悬佩刀的人,拼命掀开挡住道路的兵丁,冲到斩桩前,两手风快地托住了李思敬扬刀下砍的手。

“崔大人!这……”李思敬不能下手,只得朝崔宣道呼喊着。

“张大人!贼酋竟敢到我堂堂大辕门前图谋不轨,你怎么前来阻刑?”

“崔大人,李将军!”那人焦急地劝谏道,“九龄午后外出延医求药,曾与此人相遇,盘查之后,知是契丹来使,且是契丹新主之弟李失荣,亲捧请和疏表,来见大人!大人自当将其归诚之意,转禀薛老将军,尽早上达圣君,准其和,重建营州,以宁北陲!大人为何下令斩杀请和之使?故尔闻讯阻刑,请大人原宥!”

“这个嚼舌根的小参谋!”崔宣道被张九龄问得无言以对,在心中痛骂。论品流,他堂堂四品之阶,完全可以将他这九品谏官、随军参谋呵斥一番,将李失荣仍一斩了之,报功于主帅;但是,知道九龄系当朝宰相荐于北征大军、以本官参谋主帅大辕这一底细的崔宣道,却不敢对这小参谋任意呵斥。同时,因见张九龄已了解来使身分、使命,自己要强行斩令,也深为不便。他只得把气压了又压,朝李思敬微微一颔首,李思敬只得放下刀来,离开斩桩。崔宣道这才捋着嘴角青须,矜持地问张九龄:“依张大人高见?”

“卑职不敢,”张九龄卑谦地一揖,然后答道,“先将他安置帐下,治好其伤;待主帅来到,再议处置。”

“这……”崔宣道一听,心里却犯了嘀咕,“若等薛帅到来,得知其情,这还了得?”他紧张思索后,定下心来,猛地沉下脸,厉声道:“此贼大闹辕门,足见求和是假,探我虚实是真!念在张大人求情,死罪已免,活罪难饶!来人呀!”

一队近卫兵士擎起鬼头刀,环立于崔宣道的面前齐声应着:“喳!”

崔宣道恶狠狠地指着刑桩上的李失荣,令近卫兵士:“割去舌头,剁去右手,令随从载回贼巢!”

“得令!”

众近卫冲向斩桩。张九龄发急地抢先一步,靠拢斩桩,护着李失荣,对崔宣道颤声谏道:“崔大人!斩一人事小,失万人归诚之心事大!崔大人,卑职恳求大人三思而后行!”

“阻刑者,斩!”崔宣道咬着牙,恼怒地用这道口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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