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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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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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万垅麦香,顺着徐徐南风,弥漫在西京上空;

五月,由上林苑至杜陵,再顺着波浪滚滚的浐河往北至禁苑,如火榴花,簇拥着八十里方圆的大唐京城;

五月,一道道敕令,从太极殿、含元殿、宣政殿、承天门传来,晓谕百官:

敕:宋王成器等请献兴庆坊为离官,许之。即赐宋、岐二王宅于安兴坊,薛王宅于胜业坊,环建于宫侧。

敕:禁百官家毋得与僧、尼、道士往还。禁断人间铸佛、写经。

敕:册立皇子嗣谦为太子。

敕:张说左迁相州刺史。

敕:贬刘幽求为睦州刺史。

敕:贬钟绍京为果州刺史。

……

敕:以卢怀慎检校吏部尚书兼黄门监。

……

“滚你娘的!”钟绍京不待听完詹事府一位幕僚向他念完一叠邸抄手报,早气得一拳捶在几案上,朝那吓得瞠目结舌的幕僚一声咋呼!那幕僚赶紧丢下那叠邸报,逃出钟绍京的内书房去了。

“果州!果州!我堂堂平乱正国功臣,去那鬼不下蛋的地方,当个屁也不值的刺史!哼!离长安二千五百五十八里呀!凭什么?”他发狂地把那叠邸报从几案上一推,那十来张黄纸片纷纷飘落在地。他瞅着那一片片令他厌恶的黄纸片,疯了似的嚷道,“难道就因陪着岐王爷玩了一出《死可汗之戏》?老天爷!不公呵!不公啊!难道我钟绍京平韦大功,就为那么一出戏就不算数了?难道就因卢怀慎老儿会‘伴食’,就该出将入相,而我这敢于提着脑袋平乱的,反倒贬官丢职呀!……哼!”越嚷越气,他觉得忍无可忍了,“都是那贱人呀!那贱人呀!……老爷这回非出这口气不可!这贱人!”嚷着,他朝几案上又是一拳!但这回肉拳头却砸在了楠木书案的镶银边上,把他那多肉的手背撞得肉陷血乌。他疼得一下子用左手抓起右手,哼不出声来。

平时对皇帝十分敬畏的他,这一回,因为觉得遭受了太大的委屈,对皇帝对他、刘幽求、张说、岐王的处置,竟怨多于惧。开始,当金吾使率禁军围了詹事府,将他看押起来之时,他也曾吓得半死,但当他弄清楚了皇帝要处治他,只是因为他和张说、刘幽求、岐王过从甚密、而主要罪状又是搬演《死可汗之戏》时,他便大不以为然起来:“说得天那么大、海那样深的罪去,不就是玩了个胡戏么!”他正要呼冤叫屈呢,先是妻子哭着阻止了他,要他千万不可再触天子震怒,否则后果难测、家门难保。不久,金吾使又奉诏率禁军撤围而去,很快,又来了这道道敕书,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贬官啦!

丢掉了用汗马功劳换得的乌纱紫袍,他满腔怒火,却全朝妻子钟夫人去发泄!在本府被禁军押禁时,他也曾想到妻子深受今上的器重,他拨头散发乞告夫人出面恳请皇帝开恩。令他愕然而又茫然的是:妻子竞哭泣着告诉他,正是她出首上控,方有今日之变!

“小贱人!你、你怎么敢?……”

“夫君!就为那《死可汗之戏》啊!”

“狗贱人!”钟绍京愤愤地咒骂着,“爷们玩儿的事,也做了你上控的由头……好哩!老爷的紫袍横竖断送在你这贱人手中了!老爷今日拼着再惹皇帝老倌发气儿,也要将你……”

痛骂?不解恨;饱打?她可是二品夫人,自己区区四品刺史……“让她再作我的老婆,说不定什么时候,她把我在远州哼了支什么曲儿、玩了个什么妞儿的事也上告皇帝,只怕连这身绯袍还穿不稳当了哩!……唔!不能再和这贱人同榻共枕,休!休!休了她!”钟绍京想到这里,乐了,“休了她,就等于羞辱了她!也解了我心头之恨!”

“来人呀!”他拉开中门,朝外呼唤起来。一个小僮应声前来听命。

“叫夫人!”

“是!”

很快,钟夫人进入了内书房,向横仰在几案后长榻上的丈夫,敛衽施礼,用轻松的口吻问道,“请问老爷,唤妾何事?”

钟绍京见妻子那平静怡然的神态,更为恼怒,他“轰”地声从长榻上坐起身子,指着妻子咆哮般问道:“何事何事!你无端上告我等,又为何事?”

钟夫人淡淡一笑,反问道:“老爷真的不知?”

“我知个屁!”

“妾为救老爷及我一家满门!”

“胡说!”钟绍京哇哇乱叫起来,“分明是邀今上之宠,害我忠良贤臣阉家满门!”

“老爷!”钟夫人一听这话,敛容正色问道,“妾倒要请教:何为忠良贤臣?君交结张君侯等,暗萌异心,算不算忠良贤臣?”

“暗萌异心?”钟绍京一下子从长榻上跳下,逼近妻子,捶胸顿足地说,“上有天日,汝不可发狂!”

“发狂的正是你们这些‘忠良贤臣’!自今上渭川召还姚相后,你等妒贤才,怨君王,非但不与姚相共辅君王,同创中兴之世,反而交结王族贵胄,与今上暗相作对……”

“你、你!血口喷人!”钟绍京听了这番话,惊急交加,口吃地反驳着妻子,“明明是今上听了姚崇老儿之言,疏我功臣,升擢庸夫,我等岂敢与朝廷作对!”

“哼哼!升擢庸夫!君所指是新升检校吏部尚书兼黄门监卢怀慎卢老大人吧?”

“正是那老儿!”钟绍京摇晃着那独髻偏斜的头回答,“平韦平太平无尺寸之功,碌碌无能,为朝野不耻!升擢之令一出,已有人讥之为‘伴食则可,处事无能’的‘伴食宰相’!不说比我,他比张说,到底如何,你这‘本朝奇女子’,当也知其高低吧?!”

“论才,卢老相国自不如张相国。”

“是呀!可……”

“然卢老相国之擢升,正印证今上乃千古明君!”

“哼……”

“老爷!”钟夫人柔声平息着丈夫的怒火,意在让他能听进自己苦口婆心的开导,“《秦誓》曰,‘如有一大臣,庸碌无才干,但善将他人才干实施于社稷兴盛,善学他人圣德以辅君安民,亦于职有利哉!’今卢老相国虽才不及张君侯,然清谨俭朴、能知人之贤而甘居下位,比起虽有才而爱身保禄,不顾国家安危的张君侯,则倍有益于今世也!故今上不仅能任贤,且善任,用心良苦,真千古明君也!”

本来,钟绍京唤得夫人来这内书房,是想坐她个“邀宠害贤”之名,逼她自写一纸休书,除却心头之恨;谁知却引出妻子这一大篇话来,他虽似懂不懂,但无力将话驳回,加给她罪名。只好外强中干地纠缠钟夫人:“汝说张君侯及我等不顾国家安危、与今上暗中作对,有何凭据?难道就是那出小小的胡戏?”

“难道时至今日,老爷还不知罪?”一听丈夫还是用那不以为然的口吻提到《死可汗之戏》,钟夫人也平静不下去了,语辞激愤地反问他。

“着!老爷我还不知罪!”

“唉,你呀!……”钟夫人恍然悟到,“是呵,那日你在观戏时,业已大醉了”

“喝酒,玩胡戏,算什么罪呀?你!”

怨恨而又悯怜的泪水,夺眶而出。好一会,钟夫人才抑制住起伏不平的心潮,厉声唤着丈夫的名字道:“钟绍京!可叹你以须眉男子,造灭门害族大罪尚不自知!我问你:岐王在戏毕时仰天长叹之语,汝可听闻?”

因为妻子陡然直呼自己的姓名,同时声色俱厉,钟绍京一时间愣住了。呆呆地望着妻子,他回答不出半个字来。

钟夫人却跺足说道:“量你也未听分明!但妾却句句听清!”

“你?听清?”

“正是!——岐王爷当即长叹道,‘若我李隆范寞能作一日戏中之可汗,而非徒有其名的一介亲王,虽死何憾耶!’……”

“呵!”刚才还又呼又吼、又蹦又跳的钟绍京听完妻子的重述,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惊呼出声。

“……‘若真作一日戏中之可汗’!他、他这不是想、想当皇……”他掂量到这里,自己已吓得半昏了。

“老爷,快收拾行李,我们早些出京吧!”钟夫人见他吓成那样,忙躬身去搀扶他。

“咚!”钟绍京,刚回过神来,便又象四年前平定韦乱之后那样,朝再次保全了他的首领、也保全了钟氏满门的贤淑的妻子,磕了一个极响的头!同时,他惊魂不定地思忖道:“这张说,真是拿我等的命来开玩笑呢!这京城确非我这愚笨之辈能混的地方。是得快走!到果州,当我的平安刺史去!”

一乘乘轻车小轿,沿着灞河边的驿道,徐徐前行。驿道旁的石榴树丛,将这一行轻车小轿时时遮掩。恍惚间,令人觉得这是一群游鲤,漫游在落英浮荡的春水中。

但驿道旁的行人,却似乎可闻车笼轿帘之中,有艾怨的低泣;有绝望的长叹。

“禀老爷,已到十里长亭。”灞河长亭的阶下,张寿示意马夫、轿夫们止步,然后朝驱马徐行的相州刺史张说禀报着。

张说从奴仆总管禀报中已悟到什么,他拈着青须一笑:“车轿徐行。爷下马小憩片刻!”

“时光不早了,老爷!”张寿偷偷朝那空荡荡的长亭一望后,忧心忡仲地劝阻主人,“还得赶三十里路哩!”——驿站之间相距此数。

狗奴才!张说眯缝着眼睛,差点没有骂出声来。他知道他担心什么:

昨天,贬往睦州的刘幽求,就是在这空无一人的长亭上,气得口吐鲜血、晕沉沉被家人抬着上路的……你家主人么,哼哼!岂用你这奴才担心!

主仆二人心照不宣地这么望了一会后,张寿知道主人执意不从,只得传令车轿前行,自己和两个仆人把张说扶下马来,伺候着他入了长亭。他不待张寿给他掸去亭内石墩上的灰尘,便一撩绯袍,悠然自得地入了座。入座不久,他便凝目去欣赏亭外的榴花,灞河的碧波。

“看他这模样,哪象是从崇高的相位上一跌千丈的贬官?倒象是仍踞紫微高位的张相国,来给他人送行似的!”张寿心里纳罕地嘀咕着,同时也在骂着,“那些平昔赶不走,驱不完的请谒者,到哪里去了?我家主人还不是那位张说么?怎么一丢官,就从蜂环蝶绕的香花儿,变成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啦?哼!我把你那些服紫服绯的势利鬼……”为主人抱屈、恼怒的张寿,突然想起什么,勾着头请示主人:“老爷!要笔墨呢,还是要酒肴?”

“不必不必,有的有的。”

见鬼!他是气糊涂了,还是真忘了他今儿是为啥来到这长亭啦?……“有的有的。”我张寿今儿不给你老人家从抬盒里取出来,谁会给你送来?

“得得得得……”

就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榴花深处传来!张寿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哩,却见主人仰首大笑着,并喝令张寿:“随爷亭下等候!”

“怕不是哩……”

“狗才,快随爷来吧!”张说下了亭阶,立于驿道上,但却矜持地望着来路。

“会是谁呢?居然还有点人情!”张寿拼命伸长颈脖,也朝来路望去,等他看清来人时,惊得半晌合不拢嘴!

那骑于马上者,竟是他主人的对头:姚崇!

姚崇老儿会来给主人送行?可不!他的坐骑后,两个健仆气吁吁地拾着食盒哩!

张寿身边的两个仆人,更惊得连眼珠也转不动了。

姚崇下了马。他庄重地振着紫袍,乌纱,朝张说揖手。

张说也忙拱手还礼。姚崇朝健仆们一颔首,打开食盒的健仆,一人端过一个盛着金樽的小盘儿,朝姚崇、张说分别跪呈上去。

姚崇、张说各端起金樽,然后四目相对,久久地凝视着。

“前途珍重!”

“后会有期!”

第四章

卢怀慎的入阁,不仅使钟绍京大为光火,也使朝阁哗然。这位年过花甲的老臣,确以清谨俭朴著称。为官三十载,从未置过一畦地,买过一爿房。虽贵为卿相,所得俸禄,大半接济了亲朋故旧,自家妻儿倒很贫寒;就说眼下吧,虽已作阁臣,位居一入之下,万人之上。但赁居的宅第,仍在安业坊北端的一座隋朝修建的小寺中。这宅院因年久失修,外面刮大风,宅里吹小风;遇上暑天暴雨,宅里便漏个不停,他的老夫人气恼交加,两年前带着三位公子、两个小姐回老家去了。他身边,就剩下个五十来岁的老家人,送他上朝,伴他回“府”,给他煮饭,为他掌灯洗砚。

这些事,人人皆闻,绝非子虚。“但,就凭这,便可入阁为相么?”文武百官对他们心目中神武异常的皇帝陛下此次的任相之举,也多象钟绍京一样,大感茫然。相,君之辅臣,是要依靠伊等法治国齐家安天下的。无论卢相如何清俭廉洁,却并无辅君雄才!很快,这一点,就由卢老大人自己来印证了:从入阁之日起,凡遇事,无论部属的呈报,或是皇帝的谕示,他都一语答之:“请姚公裁夺!”自己是半句主意也无。对他这种遇事推姚崇的举止,百官中的一位刻薄者,送了他一个诨名,曰“伴食宰相”。这个绰号很快就在朝野间传开。

且不说朝野对卢怀慎入阁哗然,就是卢老大人自己,也深感皇帝天恩浩荡,委以重任,自己却无力报效皇帝,深忧力不从心。偏在他深不自安之时,姚崇因一个儿子患病死去,告假十数日,处理爱子的丧事。这一来,遇事便推的卢怀慎,无人可推,只好硬着头皮撑持。撑不住的,就往紫微省政事堂右相的几案一搁。眼看政事堆积如山,姚相假日又未满,惶惶然的卢老相国只好夤夜去往大明宫,请求皇帝罢相。而开元神武皇帝李隆基,却微笑着,亲扶他立起身来,安慰他说:“卿休畏人言,毋须惶恐!朕以天下事委姚祟,自然由彼裁决政事;朕委卿者,欲以卿坐镇雅俗耳!”

委卢怀慎为相,专为“坐镇雅俗”!

皇帝此语一经传出,文武百官才纷纷悟到皇帝委任清谨俭朴的卢怀慎,与处置张说等三大臣与皇室交结一事,是紧相关联的。这是再次向朝野表明:卢怀慎虽无张说之才,但他的高雅风范,却是百官作人臣子的表率。从这一点上,也使百官更深刻地领悟到皇帝要一扫前朝弊政、重建升平盛世的决心:哪怕对于曾有大功、且有大才的张说等大臣,一旦不为君父社稷竭力尽心,干出那有危社稷之事,也毫不姑息,严惩不贷!

皇帝此语一出,使卢怀慎稍稍能安其位,也使朝官们停止了猜测和对卢相的腹诽,暗自躬省,以张说等三大臣遭贬主事戒惕自己,兢兢业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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