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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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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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语音未尽,韦皇后却听见身边的皇帝,发出了少有的、极其开心的笑声!还未等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又听亭上亭下,亭左亭右,传来了一片忍而又忍、但到底忍不住的爆发性的笑声。韦皇后和太平公主也忙朝永安渠畔望去,这一望,她俩人也忍耐不住,笑声冲喉而出!

原来在横扯于永安渠上,粗大的麻绳两端,一端领头执绳的,竟是太子少师、同中书门下三品、八十二岁的唐休璟;另一端竟是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年过七旬的韦巨源!而在他们身后的,也尽是年过七旬的文武老臣!他们一个个须发皤然,瘪嘴缺牙,弓腰驼背。虽说拔河当穿紧身衣裤,才能施展气力,但他们因是朝廷大员,又面对天子、皇后,只好穿着佩物繁冗的朝服,厚底长筒的朝靴,这一来,看惯了年轻艺侍们拔河的人们,看着这两朋反常的拔河队伍,又怎忍得住那逼向咽喉的笑浪?

太平公主笑得边拭泪,边令宫侍给她捶背,同时用肘弯轻轻推推韦皇后,要说什么,却又因笑得噎住了,到底没有说出来。韦皇后在破颜一笑之后,立即想到自己的判断不如太平公主,心里又很不自在起来;可是,面对身边这位心机极不寻常的小姑子,她又只好勉强地笑下去。

“既是唐、韦二卿各领一朋拔河,这司判之任,就当由宗卿承担了。”中宗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朝宗楚客下了口谕。韦皇后也趁势摆脱为小姑装笑脸的尴尬境地,朝立于亭阶的九美人、九才人敕道:“尔等也去渠畔为两朋大人助威吧!”

宗楚客和九美人、九才人忙领诏走到渠畔,宗楚客从尚舍御奉官手里接过一面犬齿边、黄绢底、上绣“令”字的小旗来,令九美人站到唐休璟那朋人身后,九才人站到韦巨源那朋人身后,待双方站好后,他神情庄重地朝两朋文武老臣将旗一挥。应着这一挥,乐班奏出的助兴乐声顿时变得更加热烈而急骤了。

唐休璟、韦巨源得了号令,忙领着自己那朋人,颤巍巍、喘吁吁,佝偻着腰背,扼紧了麻绳上的小套绳;十八位宫嫔击着掌,尖声脆调地向自己那朋人呼喊着,拚命助兴打气。只可怜这批平素上一步石阶也要仆人搀扶的老人们,任乐声督促,任宫嫔助威,把脸挣得通红,汗水顺背而下,却连麻绳也拉不直!看着他们连续数次都扯不直那麻绳时露出的窘迫、焦急、狼狈模样,中宗笑得在坐榻上浑身摇动。那班本想为老臣们“吹奏”点力量出来的乐工乐伎们,此刻也纷纷露出“天缺一角实难补”的神情,有把锣锤滑落在地的;有把箫从嘴边拿开,去揉肚子的;不少助威的美人才人,被逗得站立不稳,一头跌坐到渠畔上……就连唐休璟、韦巨源两位领朋之人,到后来也被各自身后的老人们的各种呲牙咧嘴的模样引得丢了麻绳,跺着脚摇头叹气、发笑……

“姑母!姑母殿下!”依在太平公主身边,再也没有勇气朝永安渠畔看一眼自己安排的这场恶作剧的安乐公主,摇着笑得满头珠翠乱颤的姑母,逼她还诺,“怎么样?你和父皇、母后都大开其心哪!——该帮儿讨昆明池了吧?”太平公主却只能伸出一根手指来朝侄女儿一比一划地,根本答不出话来。

对姑母这手语,聪明的安乐公主很快懂得了它的含义,她噘着嘴,不高兴地瞅着姑母说:“你刚才不是只要儿‘再兴一事’么?怎么又要我还得‘再兴一事’呢?哼,还是姑母殿下呢!许了的事又悔……”

“臣启公主!”这时,安乐公主却听见重新走到含春亭旁的宗楚客,悄悄向她呼奏。她撩着百鸟裙,走到亭边,听宗楚客耳边奏说了一会后,陡地瞪大了双眼,“哟”了一声,然后丢下面有得意之色的宰相,一阵风似的跑回姑母身边,迫不及待地说:“好哪!姑母!儿又能兴一大乐之事!包你和父皇母后比这还笑得开心哩!”

“疯妮儿!”韦皇后觉得太平公主把侄女儿攥在手里支来使去,俨然成了今日燕游的主脑,心中挺不高兴,此时沉下脸来斥责女儿几句,好挫挫太平的势头,“父皇在此,岂可肆无忌惮?安分些吧!”

“母后……”

“我的乖巧侄女儿!你到底还能再兴一桩什么样的乐事儿呀?”本来笑得不可抑止的太平公主,听了嫂嫂那带刺儿的话虽然控制住了澎湃的笑波,但却象没事儿似的,把有些委屈的侄女儿重新拉到自己怀里,旁若无人地发起问来。韦皇后的脸色因此变得更难看了。一听姑母发问,安乐公主又兴冲冲地故意放大声音回答姑母,意在要中宗听见:“儿还有一桩大乐事——大象击活球!”

“‘大象击活球’?”一听沾个“球”字,中宗果如安乐所预料的那样,兴致更高地朝女儿发起问来。

“叫老头儿们罢啦!”安乐公主这时却不忙着回答父亲,只站起身来,朝亭下宫侍们下了这道口令,然后才跪请早已立起身来的中宗和眉宇间潜隐着阴云的皇后,“请父皇母后摆驾含光殿外,新筑的洒油球场,观看大——象——击——活——球哪!……”

内侍省宣送太监高力士,昨夜也在西内苑的兴安门当值。当紫宸殿五通钟声响过,他向今日当值太监对了当值簿,提醒对方因系灯节期中,特别要留意各殿廊的“天缸”中贮水情况之后,便往建福门而去。他的寝处,就在建福门旁不远的一所禁中院落里。就在他刚走出建福门,顺着一溜嶙峋怪石要进入寝处院门时,猛地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吃了一惊,忙抬头一看,见抓住他手腕的那人,身躯魁梧,暴齿露龈;鼻孔冲天,鼻梁扁平;眼眶大而且深,眼珠突出而寒光逼人。抓住他手腕的那只右臂,套着亮铮铮的甲袖。一袭蓝袍,把他的身躯衬得如钢铸铁造一般。他见高力士面露惊惧之色,抱歉地一笑,说:“王命甚急,弟在此已等候半个时辰了。望力士阿兄恕武夫鲁莽之罪!”

“毛仲弟说到哪里去了?”高力士看清来人是临淄王府的王毛仲后,背脊上的麻感才缓缓消失了。他忙含笑答礼,正要问对方为何如此之早便进入大内,等候于他,不想王毛仲却低声抢先告诉他:“弟奉临淄王之命,由绍京大人处而来!”

“由御苑总监钟绍京处来的?!”一听对方说出是由钟绍京处而来,高力士的脊骨又一下麻到了头顶!他心里直嘀咕,“从兴庆坊的临淄王府进苑总监府,是条极其秘密的途径,临淄王从不轻易使用此道。今日不仅派出他的心腹爱将王毛仲一早来到大内,而且动用这条秘径,难道出了什么绝险、绝危之事?……”但此时此地不容他细想。他携着王毛仲的手腕,匆匆将王毛仲从寝处后洞门引入,进入寝堂;又穿进右侧一间藏风闭气的斗室,闩牢了门,才喘吁吁地一面让王毛仲坐下,一面问:“到底出了何事?王爷有何谕示?”

“力士阿兄!王爷要我们尽快设法将一栋梁之材从大象蹄、牙之下救出!”

“啊?”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王毛仲扼要地告诉高力士:昨夜他和临淄王的另一心腹爱将李守德一道去逛灯市,很偶然地在东市发现一舞剑女子,姿艺双绝,却愿卖身为奴。想到临淄王最喜度曲和舞姬,两人便以五十两纹银,将她买回兴庆坊王府,并当即禀献于临淄王。临淄王闻之甚喜,当即命她试舞一局。一局未完,临淄王已赞叹不已,正命内侍赏她轻容宫纱时,想不到她却朝王爷一头跪下,失声痛哭起来……

“这是为何?”高力士大惑不解。

“唉!”王毛仲未答前,先愤然长叹一声,“原来她有大仇在身,有大事相求啊!此女子是定州北平人氏,复姓公孙,名大娘。她见王爷待人宽和,便哭着禀告王爷,她父被定州北平县一斜封滥官残杀而死,另一定州士子郎岌也被那滥官毒打,被她救下,可恨那狗官勾结县衙,反悬榜捉拿他二人。她和郎岌只得结为义兄妹,只说来西京投亲度日,谁知其亲店小利微,难容他们安身,她为报郎岌之恩,才卖身为奴……”

“好个知事明理的女子呀!”高力士不觉赞叹出声。

“是啊!王爷听她如此一说,也忙将她扶起,赐坐。她随即哀请王爷能代她惩治那杀她父亲的斜封滥官。二呢,她请王爷能给郎岌一攻读之所,让他能重攻诗书。说着,她将离开亲戚处偷偷带走的郎岌所写的谏表残卷,呈送到王爷手中。王爷看后,深敬郎岌才识过人,是一栋梁之材!当即便命弟前往京东客栈迎接此人。谁知,弟今晨去到客栈时,公孙大娘的堂姊却说,郎岌一早闯向大内呈递谏罢斜封滥官的疏本去了……”

“哎呀!是宗楚客在当值啊!”高力士一听,失声顿足地说,“只怕他落入虎口……”

“阿兄预料不差!弟即匆匆赶到光范门外,从宗楚客的老总管处得知:郎岌已被宗楚客想出个绝毒之法惩治……”

“‘绝毒之法’?”

“哼!”王毛仲眼里喷着怒火,“那奸贼看了郎岌疏本,恼怒异常;他和杨均等贼计议后,已把郎岌割去舌头,捆成一个人球!一会将在含光殿外新筑的洒油球场上,用南诏国新贡的大象,为今上演‘大象击活球’之戏——奸贼们要用象之蹄、牙治死郎岌!”

“啊!”明白宫闱内情的高力士,对杀戮大臣也不见得吃惊;但现在听说宗楚客用这种办法杀人,也不由得毛发倒竖起来……

“我将此事探明、回禀王爷后,王爷十分震怒!为了尽快设法将郎岌救出,王爷才令我从秘道潜入御苑,与钟大人计议。”

“呵!”听到这里,明白王毛仲为何从秘道进入大内的原因的高力士,忍不住赞叹出声:郎岌虽说不失为有识之士,但眼下到底不过是一介寒士。临淄王却愿为这样的人驱使爱将奔波于秘道之中,真可算爱才如命、思贤如渴。想到这里,高力士忙问:“不知弟和钟大人之议如何?”

“只有仰仗力士阿兄了!”

“请说!”

“听说圣驾已转至含光殿了!太平公主亦在座间……”

“不错,她倒是位能保全郎岌性命的菩萨。”高力士连连点头,可是很快他又面露难色,“可我……”是呀,他小小一名宣送太监,“怎能靠近御座,又怎能向太平公主求告呢?”

“阿兄不必为难!钟大人说,公主之子卫尉卿薛崇暕也在伴驾队中……”

“明白了!”听说薛崇暕也在球场上,高力士喜出望外,他可以直接告诉薛崇暕,由薛崇暕再求太平公主,就不费吹灰之力了!两人都知时间紧迫,不容耽延,不约而同地拱手相别。一个仍潜回御苑打探消息,一个迅速往含光殿外的洒油球场去寻找薛崇暕。

穿着红绿彩衣的象奴,端坐在白象的宽浑的背部中央,摇着串铃响鞭,指挥白象缓步走入了油亮亮的新球场。

当白象在象奴指挥下,走到御座前一百步远的地方时,象奴把串铃响鞭朝天点了三点,那白象就笨拙地屈下圆柱般的四蹄,然后朝皇帝、韦皇后举起它那柔软的长鼻起落三次,算是三呼朝参。

在皇帝、皇后微笑着微微点头后,象奴挥动串铃,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白象应着铃声站立起来。

这时,从球场后方,由四个象奴把一个捆成球形,身着五彩斑斓衣服的“人球”抬进场来,放到大象头部下的场面上。大象勾头看了看,便伸出长鼻,把那“人球”卷了起来,在人球的两肋处,就是那白森森的、锐利的长牙!顿时,宫嫔中有人发出了几声惊叫!可是中宗一见这新奇的击球法,连连拈须说道:“有趣!”惊叫的宫嫔们怕扫皇帝的兴头,忙勾下头,闭着眼,咬住牙关,才稍微控制住那不断袭上心头的恐惧。

四个象奴见白象卷好“人球”后,即刻退到球场后边。宗楚客朝象背上的象奴一挥手,那象奴连忙更加频繁地摇动串铃,指挥着白象击“球”献技。这时的白象,似乎变得灵巧起来了。它洋洋得意地卷着“人球”,迈开四蹄,绕着球场做着跳蹦的姿态。象奴一声口哨传来,它猛一抬头,松开长鼻,把“人球”抛上半空,眼见得,那“人球”向着象鼻旁那锐利的长牙落去……

“啊”又有人惊叫起来了……

“陛下救命呀!……”

郎岌觉得自己在拚命向观赏台正中座上的皇帝呼救。而且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下就是那两柄锋利的牙剑,如果一落在上面的话……

可是,别说他那割去舌头的口,再也吐不清这句呼救话,就是说得清,在哄闹的球场上,谁又能听见呢?

“尔就是定州士子郎岌?”

“学生是定州草民郎岌。”③

“哈哈哈哈!尔真是一位不怕死的忠君之士呵……”

“……”

“那正好,今日就让你到含光殿去当面谏君吧!——来人呀!送入象苑去!”

当他被人拖入象苑,割去舌头,捆成一团,由象奴们放到白象鼻下时,他被极度的恐怖弄得晕死过去了……

“阿岌!你千万不要去上言!千万不能去告斜封官呵!那,是去找死呀!阿岌!……”

“金菊阿姊!大娘为我一介书生不惜卖身为奴,我堂堂圣人之徒,岂可为君父、社稷而惜身么!我要去、要去!……”

“阿岌!害国害民的人就是当今皇帝心爱之人,今上会不知道,要你去谏去告么?这世道不容好人说公道话呵!阿姊我久居京城,见得不少!你千万去不得!不然,后悔不及呵……”

“我至死不悔!……”

悔!悔!悔!!!

可是,后悔不及了!

那座上正中而坐的,自然是今上了!他,明知我是人,却忍看我的血肉之躯,置于象牙锐尖处!他,何曾如世间所传的,是位将天下兆民作子女疼爱的仁君!卖官败纪,他放任;州县大灾,他作乐!我瞎了眼!自寻死呵!……

“我不该、不该、不该重写谏本呵!悔矣!”

但在兴致愈来愈高的皇帝眼中,那滚动于象鼻间的“人球”,被那白象玩得真算是花样百出。他的手,也痒痒起来……

白象,把“人球”抛得更高了。

“卫、卫尉卿大人、大人,请,请稍赐步……”立在御座右手宗室行中的卫尉卿薛崇暕,正皱着眉、咬着唇、偏开脸不忍看那场中的击球之戏,忽听高力士喘吁吁、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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