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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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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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母亲旺盛的精力,过人的智慧,薛崇暕是既欣慰,又佩服的。从六月六日她奉敕进宫和上官婕妤共草遗诏以来,她是在怎样险恶的处境里熬过一个又一个时辰;而平定韦乱后,她又是在怎样紧张、繁忙的事务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啊!可是,险恶的波涛没有把她吞没掉,紧张繁忙的事务也没有把她累垮。为睿宗归位的事,她昨晚几乎又没有合眼,但今天还骑马去近二十里外的曲江赏芙蓉,真是好兴致啊!明天含元殿的庆贺大典,她又是非去不可的。想到这些情况,二十刚出头的立节王,竟感到疲劳得快要站立不稳了,怎么母亲倒有那样的好精力呢?

立节王不仅佩服母亲的旺盛的精力,强健的体魄,更佩服母亲过人的智慧、异乎寻常的胆量。外祖母武太后当朝时,他还在襁褓之中,后来,父亲告诉他,外祖母如何残忍地对待皇室后辈的故事,他也骇得浑身发冷。然而,也是李唐皇室后辈的母亲,偏偏却受到外祖母的抚爱,如果没有超人的机敏,那是不可思议的。这一次,薛崇暕亲眼看到了母亲的大智大勇和惊人的胆识。势如虎狼的韦氏击杀燕钦融之后,他泣求她不要冒险闯入虎口,可是她偏偏去了;而且竟在层层严密防守之中,传递出中宗驾崩的消息,并把他派往临淄王府,策动平息韦乱,安了大唐社稷!当初最可能成为韦氏登极后第一个牺牲品的她,现在却安然无恙,仍在长安城中策马赏花;而那不可一世的韦氏逆党,却全作了刀下的厉鬼!

立节王登上东阙的母阙,一阵阵大风,把他刚才顺级而上弄出的满身大汗都骤然收尽了。凭栏眺望,偌大的长安城,几乎尽收眼底。抬头仰望繁星闪闪的夜空,那北斗星是那样的遥远;俯首看看万家灯火、炊烟飘绕的长安城,却又如立在云天之上。再朝邻近的两座子阙望去,它们真象温顺而恭敬地依立在母亲身旁的一对双胞胎。母亲那大胆得出奇、执拗得惊人的性格,无处不留下这种烙印。修造这座正厅和两阙时,他已是个知书熟剑的翩翩少年了,母亲指令将作监的官员要把她的正厅按含元殿的样式建造,两阁要建为一母两子三阙,那位官员简直被她的指令惊得魂不附体,连渐懂国制仪度的薛崇暕也感到惊恐,跪求母亲万不能那样修造。因为按当时朝廷制度,附属正厅两翼修造的阙阁,分为三等,一般大臣,只能建一对单阙,诸侯王公主,可建一对二重阙,即一子一母的阙阁,唯皇帝本人所居地,接受朝贺、处理朝政的殿堂两翼,可修一母两子的三重阙。母亲不仅正厅要按含元殿修造,还要在两翼修造三重阙,这岂不是犯了僭越的大罪了吗?这是要灭三族的呀!可是她根本不听劝告,还将不听她指令的将作监官员重责八十大杖。打了不说,还去朝堂上禀告了中宗皇帝!……结果呢,打伤的将作监官员,一蹩一跛地带着百工来照她的指令修建!当时,薛崇暕还暗自赞赏母亲那凡有所欲,皆无不可的才干,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却为母亲的这种举止暗生忧虑。在母亲大胆而固执的个性后面,他总感到有一种可怕的欲望,而这正是灭顶之灾的兆头。作为母亲最喜爱的儿子,他不愿意母亲有那种欲念,他怕那种欲念毁了母亲。向母亲说出自己的隐忧?他又缺乏这种胆量。但随着平息韦乱,朝廷局势逐渐明朗化,他却觉得哪怕招致母亲的大怒,他也要找个机会向母亲进言。因为过去还藏在母亲心底的,但却为他窥出的那个可怕的欲念,近来,分明已从母亲的心底钻了出来,开始膨胀了。恰好,母亲今日来谕招他归省,他认为正是机会。

“暕儿!”

这时,太平公主沐浴、更妆完毕,乘着轻便肩舆,上东阙来了。她下了肩舆,在临着南窗的长竹榻上坐下来,亲昵地呼唤着儿子。薛崇暕忙从画栏边急步过来,叫着“母亲!”便一头跪在太平公主的脚前。

“来吧,象小时候那样,脱掉鞋,就坐在妈身边的凉席上吧!”薛崇暕发觉妈妈今晚显得特别慈祥,心情也显得格外舒畅,他想:“好咧!趁她今晚高兴,一定要好好进言!”他说了句:“谢母亲!”便倚着母亲坐在凉席上,卸去脚上的紫色轻绢长筒薄底朝靴。内侍给他把靴儿拿走,他这才发觉,除两三个贴身的内侍,候立在母阙与子阙的通道内外,其他的奴仆、乐,舞伎,竟都走得一个不剩了。“难道母亲也要向我说什么紧要的话么?”这个念头一下闪过薛崇暕的脑际,他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看母亲。却见母亲在沐浴后,只把那还湿渌渌的浓密的头发随意挽了个松松的髻儿,衣着也很随便,只穿一件宽大的薄纱黄裳,套着锦袖,松松地扎着深黄色长裙,薄薄地搽着一层胭脂的脸上,双眉未经描饰,额间也未贴上她最喜爱的凤形花钿。她那双顾盼灵动的双目,透出一种很强的贯穿力。儿子在看她,她也正在审视着儿子。在她的眼中,薛崇暕虽然身着朝谒便妆,没有半点王侯的威仪,但那双锐敏的目光,却令她暗自欣慰。这双眼睛是她的。这便是她在几个子女中,最喜爱这个儿子的原因之一。

“我已经吩咐做你最喜欢吃的瓜羹了,”太平公主略略眯缝着双眼,笑着对儿子说,“吃了瓜羹,我有话要告诉你。”

“请母亲吩咐!”

“哈哈!真不愧是开府置官了的王爷了!”太平公主的笑声里,充满了自豪、爱抚,还参杂着些微的嘲弄,“在妈妈面前,也有仪有度的!”

薛崇暕被母亲说得满脸通红。

“暕儿!”太平公主笑罢,眼里突然流露出几丝不易为人察觉的凄楚情感,呼唤着儿子。

“母亲!”

“你知道六月六日那晚,我让你去临淄王府通报讯息时,妈妈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母亲……”

“……哎,那时,太极宫简直象要被发怒的雷霆炸陷到地下去似的。你也就是在那时被为娘派走了……旁边,先帝梓宫下的安魂灯光,使为娘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心里无缘无故地害怕起来……”

“母亲……”

“……我望望坐在殿阁长案后凝神草诏的上官婕妤。她装得也真象,好象真在用心揣摸字句似的。但她拿惯了笔的手却在发抖!素来好强逞能的上官婕妤也有发抖的时候,我这个历尽沧桑,一味争胜的人也会害怕……”

“母亲!不说了吧!”

“呵!暕儿!你怎么哭起来了?”太平公主惊奇地询问着儿子,不待儿子回答,她又沉浸到回忆中去,“那时,为娘不禁生了自己的气!”

“啊?”

“是啊!为娘当时气得呀……真想拿把剑来,把自己那颗怯懦的心剜掉!”

“啊!”

“为娘想:这有什么可怕的?韦氏为了登上御座,连他丈夫的命她也敢要,我太平公主难道比她没用?当时,为娘就想:哼!等着吧!只消把这伙东西翦灭后,我不仅要让我能干的暕儿陪我在这东阙上消夏、吃瓜羹;我还要文武百官,在含元殿上,陪着我的暕儿吃瓜羹!……”

“啊?母亲!”

“哈哈哈哈!暕儿,这不是么,为娘的第一个心愿,不是今晚就遂愿了么?哈哈哈哈!”

“母亲!”开始,薛崇暕还以为母亲是要向他倾述他也曾经有过的那种心情。六月六日之夜,当他奉命前去兴庆坊时,虽然事关重大,不能多看看母亲,但他一出宫城,泪水就和着暴雨一齐倾泻不已。他的心突然充满了对母亲的依恋。他觉得,从此之后,再也见不到无比疼爱他的母亲了!

他怀着悲痛而又凄凉的心情,进了临淄王府,向李隆基密报了宫中变故后很久,都还无法消散。后来,刘幽求、普润和尚相继来到王府,共定里应外合的大事,众人说应该将此事呈报相王,而李隆基却豪气凛然地说:“我等所要进行的,是用性命去殉社稷、安天下的极险之事。事成,可归功于相王;不成,我们自己担着,绝不能牵累他老人家。现在刚举事就去禀奏相王,他同意了,便算参加了预谋;不同意,岂不败了我们的大计?还是不禀奏为是!”

听了李隆基这番话,众人都很赞同,也很敬佩他的扶社稷,救天下而又孝慈亲的胆识、见地。何为丈夫,何为忠良,何为孝子?薛崇暕从李隆基的举止上得出了答案。他心头一亮,“如果事败,我也应尽力保护母亲,碎尸万段,也不牵连母亲!”……

但是,想不到呵!母亲彼时彼地,却别是一番心思!薛崇暕开始惊诧不解,但当他悟出这番话的弦外之音时,浑身不觉颤抖起来。正想进言劝谏,刚喊了一句母亲,话未说出口,一个侍女送来了两盏瓜羹。

“暕儿,吃吧!”太平公主从侍女跪捧的洪州玉瓷描金盘里,拿出一盏瓜羹,递给儿子;薛崇暕赶紧跪着双手接了过来,坐回席上侍母亲。

“今日不用你伺候。”太平公主对侍女说。那侍女赶紧把另一盏瓜羹端了放在太平公主左手下的长几上,勾着头,退出母阙去了。

“吃吧!不必等候为娘。在这母阙内,你不是什么王爷殿下,而是妈的儿子!”看着儿子还在等她举匙,太平公主又眯缝着眼睛,笑着要薛崇暕吃自己的,不要拘束。

薛崇暕心想:“趁这会儿边吃边叙家常,劝说母亲,她或许不会动怒,……”想到这里,他舀起一匙瓜羹,笑着对母亲说,“母亲也吃吧!”

太平公主笑着点点头,却并不去拿匙,她那慈祥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儿子把盛满瓜羹的匙子送进嘴里。看着看着,她摇摇头哑然失笑了。薛崇暕知道母亲为什么失笑,那是他三岁时,第一次吃瓜羹,又不要人喂,结果弄得满脸都是晶莹的红亮的羹汁……

“暕儿!明儿你舅王登极大典,你的贺表草好了么?”想不到母亲却突然将话题转向了一个严肃的内容。

“早已草好了!”薛崇暕放下碗、匙答道。同时有意试探地说:“舅王这一归位,母亲也就夙愿以偿了!”

“唔,”她应着,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唉!还不成哪!”

“母亲何出此言?”薛崇暕心头一沉,明知故问。

“你舅王归位,是很遂为娘心愿的。可太子是谁呢?”

“母亲!”薛崇暕心头焦灼、担忧,但却强自抑制,口吻仍显得平和,“为把社稷和百姓从韦逆枷锁下救出,你已经耗尽心血,尽到皇室宗亲的力了。现在舅王已经归位,立太子之事,自有舅王和满朝文武商议,你我母子……”

“……你我母子,何须、何须……”

“何须什么?”

“何须预其事!”

“‘何须预其事’?哈哈哈哈!”太平公主听见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来,深感可笑,“儿哪!照你这样说来,翦除韦氏,使你舅王归位,都是为娘多事了?”

“那乃是母亲扶社稷、救黎民的壮举,儿焉敢指为多事!”薛崇暕惶恐地答道。

“那么,为朝廷择一好皇嗣呢?”

“这个……”

“怎么?”

“不知母亲所择的是哪位皇子?”

“这还用说么?暕儿!那宋王成器,既居嫡长,更兼宽厚平和,正是人君之材!”

“母——亲!”一听母亲所择的,竟是宋王成器,薛崇暕预感到,才从一场恶战中喘过气来的母亲,又已投入了另一场更为险恶的搏斗了。他忧心忡忡地呼唤了一声“母亲”之后,便跪于地上,痛切地说,“宋王虽居嫡长,为人宽厚平和,堪为皇嗣;可是而今满朝之中,普天之下,莫不称赞平王李隆基。他天资英纵,谋略过人;冒死斩关入宫,翦除韦逆,为社稷、为百姓除了大害,使天下安定有了希望。而今人心思定,只盼舅王归位后,定平王为太子,期其拨乱反正,重建贞观之世!母亲知人论事,倾朝莫如;儿想这国情民心,母已深知!立孰为嗣,母亲亦应顺乎天意,合于民心……”

“天下苦韦氏凶残荼毒已久,”太平公主打断儿子的话,沉着地想说服儿子,“正需宽厚平和之君,故为娘拟择宋王为嗣。”

“母亲!……”

“明日朝阁之上,儿当上言尔舅皇,立宋王为嗣……”

“儿……”

“嗯?”

“儿有三畏,不敢遵母命!”

“呵?”

“儿畏若立宋王为太子,他无革前朝弊政之策,失朝野之殷望;儿畏若立宋王为太子,他无安邦定国之谋略,难平频繁之边事,至使朝阁震荡,失疆丧民;儿畏若立宋王为太子,其宽厚平和有余,果敢坚定不足,纲纪不兴,礼法不振,重致外戚内宦擅权,使宗庙社稷重陷逆贼危谋之中,百姓永无太平之日……”

“罢啦!”

太平公主听见儿子这三畏,尤其是第三畏,简直好似尖刺深深扎入心头!她怒不可遏,严厉地喝了一声,薛崇暕不敢再吭声了。

其实,此刻母子俩都心照不宣。太平公主也已明白,儿子表面上兜着圈子说得深远,实际上已揣摩出母亲召他回府“叙谈”的用意了,有准备有针对性地向她进言劝谏。儿子有见地,有眼光,这些都象她而又为她喜爱;但儿子缺乏吞云吐雾的魄力,又使她为之隐忧。平韦乱时,儿子派上了大用场,而且做得妥贴,她将希望重新寄托在儿子身上。正因为此,她在精心安排了明日含元殿上的重大行动后,即召回儿子来府密商。不料话未拨明,他居然冠冕堂皇地道出了这篇大道理!社稷、宗庙、百姓,还有什么拨乱反正之策,安邦定国之计,当然可以挂在嘴上,但也就仅仅只能挂在嘴上呀!怎么能象呆子似的放在心里呢?看来儿子还未开窍,好在万事俱已布置好了,不用这娃娃出面也行。她克制住怒火,掩饰着失望,语气里到底还是流露出冷漠来:“暕儿,陪为娘进晚膳吧!”她正要向立候在子阙通道口的府总监示意时,薛崇暕却又拜揖禀告道:“望母亲允儿进一言!”

“进过膳再说吧!”她不愿再和儿子耽延时光了,冷冷地说。

“儿不言出,难以进膳!”

“好呵!”太平公主虽不悦,却又为儿子的执拗暗予称赞,但亦不再说什么。薛崇暕面色苍白地等了片刻,仰起头来望着母亲问道:“请问母亲,益州长史窦怀贞前日奉诏进京,朝野间有人议论……”说到这里,他却欲言又止。

“讲!”

“……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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