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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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1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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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山驿离州治三十里,为讨吉温之喜,少遇意外之灾,本州州县众官,也就甘心受此奔波了。

司马正领命欲去,刺史才想起最关紧要的事来,忙唤住司马,焦急地轻声相问:“犯官!犯官作何区处,钦差有谕否?”

刺史所指犯官,就是解在州牢里待审的原北海太守李邕。钦差来到青州,并非仅仅路过,而是有圣命在身的。怎么只交递排马牒文,而全然不提李邕之事嗯?

“唔……”司马正要禀告,但往堂上一望,却住了口;刺史明白过来,忙一挥袍袖,堂上史佐、人役忙散衙退去。

“禀大人,这排马牒便是犯官勾魂之票,还待钦差降什么谕令呢?”见众人散去,刺史也离了座,靠近司马。司马垂袖答道。

刺史仍未回过神来:“排马牒?勾魂票?”

“大人!”司马也靠近一步,说道,“你难道就没有听说?凡吉大人排马牒所到州县,那些被此案坐连而遭受流贬的犯官,或服药自杀,或自缢而死。因之,吉大人所过京、畿二都及本道,奉敕赐死或鞫审之人逾数百,而吉大人亲自动手的,不过三、五七人么?……故尔排马牒一道,只消让狱吏传入牢中,让李邕知晓,他自会区处自己的性命,又何劳钦差口谕!”

“这这这,”刺史一听,脸色骇得惨白,抖得牙关乱响,他好不容易才点了一下僵直的头脖,表示明白了。但一瞬间,他却焦急得结结巴巴地对司马道,“这、这只怕不成!”

“大人所指何事?”

“只凭排马牒……那那李……邕只怕不会向钦差送上他的性性命!”

“那,自有钦差大人定夺了……”

“禀太守!钦差、御史中丞吉温‘排马牒’递到本郡!”岭南道宜春郡衙后堂,由州府兵卒监禁堂中的待鞫太守李适之,听完了郡衙书吏跪地禀告,只微微睁开双眼,朝书吏一颔首。然后,他语调凄惶地命道:“将~~药~~呈~~来!~~”

那书吏嘴唇抽搐着,连应答之声也未发出,便退出了后堂。

去年被贬出朝时,只有东宫供奉李泌、尉卫卿、秘书监晁衡去灞河相送。不过半载,此刻若叫李泌、晁衡与李适之对面相逢,只怕这两位挚友,在一时之间,也认不出昔日的左相了。

免冠盘坐后堂的适之,不仅须发骤白,而且顶发衰落,眼下连发髻也挽不成,只能让那稀疏的银丝,散披项间。因忧愤、不眠、狂饮烈酿,那往日呈现着睿智之光、洋溢着俊逸神韵的面容,现在变得蜡黄、浮肿,黑斑点点,好似夏日落水的尸面一般!这脸面、神情,不仅挚友难识,就是他自窥铜镜,也认不出镜影属谁!

虽然去岁出京,李泌、晁衡还弹泪相庆,贺他只受贬嫡,性命得全。他那时便就猜到了会有今天。到任后,道、州官员仍因他左相旧资,对他礼敬三分。比如说这次吧,明明已敕令待审,道、州官员仍只令兵率“护守”后堂,未作下井投石之举。但他深知这一切对今日大限的到来,并无补益。

排马牒,勾魂票,既已递到宜春,他的忧惧反而骤然消失,显出一种反常的宁静。在命书吏取药时,他甚至还泛出一丝令人困惑的笑意。他在心里默念着:李邕啊,李邕!你是何苦来?半月前,你既被告知排马牒已到,你还逞什么能、斗什么狠?你问那吉温:“我弹劾右相害贤妒能、祸害社稷,何罪之有?你这酷吏如能指我一罪,我李邕受绞、受斩,亦无怨言!”是啊!你问得理直而气壮。但那酷吏只是大笑着回答你:“为何要绞、斩于你呢?本钦差告诉你吧!天子有好生之德!陛下曾于今春正月戊子,登骊山神坛,恭祀青帝,并降敕赦天下,令删去绞、斩刑条。我为大唐臣子,岂敢因你这逆贼而违圣意?哈哈哈哈!……尔就快跪地接旨、望阙谢今上赐杖死的浩荡皇恩吧!……哈哈哈哈……”

李邕呵李邕!我等如此下场,已自可悲;为何还要在辞别人生之时,再受林甫奸贼鹰犬的奚落呢?……

“太守大人!请!……”

就这时,书吏已颤抖着捧着药汤玉盏,跪在他的面前,声音里充恐怖地禀请他服药。

“服药!”

李适之乍然睁开双眼,朝那玉笺中浓黑的汤汁望去。突然,那盏汤汁在他的眼中扩展开来,转瞬之间,竟化成一个荡着黑浪的湖面。这湖显衬得那么深不可测,仿佛是个可以吞噬一切的深渊。他浑身颤抖起来……而那湖面上,却又频频地闪现着远在京师、由儿子李霅照料着的妻子的悲惨的面容,儿子李霅悲切的泪眼,孙儿、孙女娇泣着的小脸……泪,夺眶而出,他张开嘴,似乎在说:“就此永诀了!……”便伸出手去,端过那药盏来,猛一仰首,一饮而尽!“哐当”一声,药盏坠地,他也颓然地仰身倒在坐席上……

堂上的兵卒们,目睹此状,不少人腿软身颤,似乎也要跌倒在地;那书吏更是咳得惊叫着,以袖掩面,一头逃出了后堂。

“唉~~”

几个岁数较大的府兵,眼见李适之七窍流出乌红的血水,不忍看着他横陈堂中,于是悄声哀叹着,不约而同地走向李适之的尸体旁,准备用袍衣给他掩盖起来,再向州、道官员禀报。当他们将他的袍衣展开,往李适之身上盖下去时,万不料那李适之却惨叫一声“呵!”接着便陡地从席上一跃而起,狂跳起来!

“呵呀!”

这一来,堂上不少府兵,恐怖地叫着,奔向堂外;展袍的几个老卒,也惊得怪叫起来,骇然地跌倒在狂跃着的李适之身旁。

“尔等发什么昏!”监守李适之的一名折冲都尉,迅速回过神来,朝逃向堂外、跌倒堂中的兵卒怒喝道,然后,他抓过一名年轻兵丁,伸手将他腰带解下,大步走向狂跃的李适之,将那腰带朝李适之颈上交叉一拉,李适之又惨嚎一声,疯狂地挣扎着,那几个老卒骇得在堂上乱爬起来。折冲都尉已经精疲力竭了,他好不容易才扯住那绞在李适之颈上的腰带,对兵丁们吼道:“该死的!尔等还不上来助我!不尽快勒死他,药力又不足,他该多造孽呀!你们这些蠢物,快来呀!”

“来……来了!”

老卒们勉强爬起来,应着,向嘴里喷出乌血、白沫的李适之身边靠近……

当天下午,钦差大臣吉温率着人役抵达宜春郡,在道、州官员诚惶诚恐地陪同下,于郡衙后堂看了李适之的尸体。

“‘相公’真的是自尽了么?”吉温象一位鉴赏古董的行家临近李适之的尸体,用铜尺将李适之的脸面掀来拗去,“鉴赏”多时,这才将铜尺放开,令人将李适之尸首用布罩了,一边徐徐地问州、道官员。

“回禀大人!”州刺史语音颤抖地回答道,“是彼闻听大人排马牒递到时,服药自尽了的。”

“呵。”吉温又朝适之尸首看了一眼,这才叹息着说,“真奇怪呀!本钦差奉旨出京,只不过对相公略作按询,他又怎么忧惧到如此地步?竟然轻生而求死?……”

后堂上下,上百道、州官员屏息听着,死一般寂静。

“相公文学才识,可谓独步天下。他,真不该如此短见!再说,今上正月所降大赦天下、删削绞、斩刑条之诏,此地也已知晓了吧?”

“知晓了!”

“是呀!相公今为一郡之宰,他也更该知晓的嘛!为人臣者,怎可自绝于君父呢?这,岂不是要落个不忠不孝的罪名么?……唉……”

众官见他鹰目慢转,悠悠叹说的神情,无论文职武职,都毛骨惊然,不寒而栗。

“事已至此,”他又叹口气,对道、州长官谕道,“且由急驿赶往西京李府,请卫尉少卿李霅速迎父丧回京吧!”

夏四月,李适之之子卫尉少卿李霅迎父丧归回西京途中,柩车方至东都,即被河南府将其捉拿,向他宣读了皇帝令该府将李霅杖杀于河南府衙的诏令。

“苍天!李霅迎父丧返京,何罪之有呵!”听完诏令,浑身重孝的卫尉少卿,仰首悲问苍天。

河南府尹宣告诏令后即命人役押李霅去府尹大堂庭中行刑,并未回答李霅只言片语。

其实,河南府尹即使愿告诉李霅,他也回答不出赐死李霅的真正原因。而这原因,只有吉温和李林甫两人方知。

三月前,当吉温以悲天悯人的口吻向岭南道、州宫员下谕用急驿去西京叫李霅来宜春迎归父丧时,吉温已另遣快骑返回西京,将此事告诉了右相李林甫。

李林甫在李霅向中书省告假出京之日,便毁去了李霅的告假文书,而上本皇帝,言李霅潜逃出京,图谋不轨!

于是,皇帝下诏缉拿李霅。并敕拿得李霅之地方长官,就地杖杀!……

……

“哈哈哈哈!”在长驱万里,破家数百户后,满载诸道、各州馈赠的钦差大臣吉温,在回归朝廷途中,笑声不息,“休言我风尘仆仆,供右相驱使,就是令李适之满门皆绝这一大功,那户部尚书的紫袍,也该是我吉七的啦!哈哈哈哈……”

五月壬子,吉温喜滋滋回朝缴旨。

就在吉温翘首以待之时……

五月乙亥,诏以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为户部尚书!

“李十郎,你这老贼!……”

建在务本坊“鬼市”之北的吉温府邸内,御史中丞吉温独自卧倒于迎风阁凉亭内的竹席上,愤愤然地搧着一柄羽扇,闷沉沉一两个时辰里一声也不吭,快近黄昏时,一群尖嘴长足的水蚊子忽地从凉亭外的芍药丛中哼哼而出,“蚊胆包天”地朝他一拥而上,发疯似地叮咬起来,他又恼又气,坐起来赶紧以扇扑打,而嘴里却骂出这句话来!

蚊群被他一阵乱扑,溜掉了。但他刚刚咒骂的那个人的身影,却赶不掉,更不会自行从他心头消失。

怒气在他心中乱窜,他再也躺不住了,一撑席子,坐了起来,算算吧,供他李十郎驱使,整整十一年了。他亲自为他李十郎排除了多少异己,凡不依附他的,不论朝官还是外职,有哪一个,不是由他吉温亲笔判决、亲令处死的?

这样为他李十郎卖命,送上这么多条人命,才换回了区区西台副贰!

陈希烈,不过一个老巫师,居然入阁登台,接替了李适之之位!李适之父子、全家的灭绝,难道是凭他的神符鬼咒?哼!

“哼!……呵?……呵!……哈哈哈哈!”正在对陈希烈入相愤愤不平的吉温,突然发现了一个重要而有趣的事。他把羽扇一扔,两掌相拊,大笑起来!

原来,他从陈希烈的入相,发现庙廊中还有一人和他一样,在充当了右相的鹰犬、猎获了大批狐兔之后,连他娘根汗毛也没分得!这人,便是贵妃堂兄杨国忠!

“李十郎呵李十郎!你也太精明了。哼哼!此番,只怕精明得过了头吧?那杨国舅比不得吉七,为你坏了无数人命,到头来‘朝内无人难升官’!人家杨国忠在朝内不仅有人,而且那人还是当今皇帝心目中的第一人!那人,每乘马郊游,大将军高力士亲为她执辔授鞭。贵妃院里,专为她织绣的能工巧匠便达七百余人。对她的三位姊姊,都赐封国夫人不说,今上还呼三国夫人为“姊”!每逢节日,内外命妇依仪入宫朝觐,连今上的爱妹玉真公主都不敢依秩立班,而将贵妃三位姊姊让在前面!这还不说,贵妃三姊和杨铦、杨锜五府,凡有请托之事,府县承近,象遵照皇帝诏书那么恭敬行事地去承办!……四方赂遗馈送之物,车载马驮,争献于宣阳坊五府门前,从早到晚,络绎不绝,真比东、西二市还热闹!……哼!就连十六王宅、百孙院里的婚嫁大事,那些龙子龙孙,都先向三国夫人献送千缗钱财、再求她们转请皇帝,其后果无不如意!……不要说贵妃想吃鲜荔枝,皇帝便专设荔枝使急驿传递;我看贵妃娘娘要天上的月亮,今上也要令人上天为她摘下来呢!……听李岫说,杨氏五府建造府邸,往往一堂一室建造之费,动逾千万!稍不如意,或见他府有超胜己处,便毁而重造,不胜过他家,绝不罢休!仅虢国夫人一座暖阁,毁而又造,造而又毁,听说眼下又在仿御苑暖殿重建了……杨国忠虽才被诏来京师,但已风闻他和堂兄弟杨锜、杨铦不同。今上对他的宠信仅次于虢国夫人的‘偏爱’。这样一个赫赫人物,你李十郎想似对我吉七一样耍弄,哼哼,只怕不成吧!……”想到这里、兴奋不已的吉温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赤着足在席面上激动地踱来踱去,那双鹰目不停地旋动,“娘的!我他娘的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为何还让那李十郞象玩猴似地逗来耍去!……来人呀!”突然,他大喊一声,他已打定主意了,听说杨国忠的府邸也在宣阳坊中、紧傍虢国夫人府院之东破土动工了,他要借此机会前往宣阳坊恭贺。自然还要对这位国舅爷说点心腹之话。

“右相回府,官民回避呀!~~”

时近巳时,平康坊大街口,传来金吾静街之声。

随着这静街声,擎钺横刀的金吾卫士,缓纵马缰,出现在平康坊街口。刚才还充满艳笑、娇歌的、被中外称为“西京风流泽薮”的街坊,突然笑止歌停,被令人惶悚的金吾坐骑蹄声所代替。当这支两百人马的静街金吾卫队向右相府前驱数百步时,才看见由相府近卫两百骑左右前后护卫着的右相金顶彩篷牛车出现在平康坊街口,戒备森严地向相府而去。

“呀!卫队人马又增多了!”

“年年都在增添卫士护车呵!”

“记得天宝初么?他老人家车前轿后,也不过五、六十骑人马护卫么。”

“唔……好象,从五年前左相李适之获罪、满门抄斩后,右相的卫队就一年多于一年了!”

“你这妮妮,说这话是何意思?”

“……我在想呀,阿姊!再过些年,这平康坊里,只怕容不得我们再做卖笑生涯了!”

“嗯?”

“只怕在我们的舞榭歌台里,尽要住上右相的护卫将宫、静街金吾呢……”

看着右相与日俱增的护卫之队,不要说艳帜高张的狭斜妓馆里的粉面娇娃悄声议论,流露着不安;就是被这卫队森严保护着的右相本人,在下车入府,独自转入月堂临荷亭时,也暗暗皱了皱完全苍白了的柳叶眉,心里忖道:“这护卫之队真是与岁俱增,不知何日方可有一定数?……眼下护卫人马虽逾半千,但真能使老夫无虞么?……”

宰相驺从之盛,车轿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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