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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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1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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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夏的燥热,胜于往年。李、晁二人虽袒腹卧于凉榻,头上一树浓荫,面前一泓清波,仍觉热汗不止。此时一听小鸭儿送来的消息,更加感到燥热难忍。两人不约而同地问道:“此事可真?”

“那还有假?”小鸭儿将绿纱袍脱去,赤着臂,一下坐到池畔绿茵上,将绢靴脱去,“扑通”一声,把一双热汗涔涔的脚投入池水中,回答二人道,“牛贵儿已向翰林院宣敕去了,要学士们明儿去青绮门为谪仙人饯别呢!”

“又是青绮门……”李泌听着,喃喃地说,频频独自摇头。

“你摇什么头呵?我的神童子!”小鸭儿见了,一耸凹鼻梁,将水淋淋的脚从池里提起来,双手抱膝,对李泌道,“你听谪仙人说过今上正拟授他中书舍人之事吗?”

“不错。”晁衡也回过神来,说道,“数日前我曾听高大将军相告:今上正拟授太白中书舍人之职呢,怎么又突然赐金放归山林了呢?”

“哼!”小鸭儿一跺脚,恨恨地说,“都因那崔驸马与咸宜公主,在太真娘子跟前进谗言,那崔隐甫还在今上面前,说了谪仙人不少坏话哩!”

“请道其详!”二人含愠带怒,焦急追问。

“我听阿翁说,”小鸭儿站起来,走到二人的凉榻间,气哼哼地说道,“那崔隐甫得知今上欲授谪仙人中书舍人之职,便乘进宫请安之机,在太真娘子面前,诬奏太白以诗讥刺太真!”

“以诗讥刺太真?此话从何说起?”

“你们忘了今春传唱一时的《清平三调》了么?”

二人逐句寻思一番后,李泌以掌击榻,“呵呀”一声:“果然有将太真比作赵飞燕之句!但那是喻太真之美呀……”

“哼!崔隐甫却对太真奏道:‘飞燕虽美,但却背着汉皇,与宫外男子燕赤凤私相授受呵……’太真还未听完,便将那《清平三调》诗笺,从案上取来,撕得粉碎!阿翁说,今上回到长生殿,太真哭奏不休,要今上将太白处置!……”

“原来如此。”晁衡叹息一声,说。但他又提醒二人道,“那崔隐甫何曾清楚赵飞燕是何朝何宫宠妃?这分明又是他那位‘姑丈’所教了!”

“自然是那奸贼!”小鸭儿点首印证,“听阿翁说,他已进谗在先了。”

“呵?”

“入夏不久,今上便将欲授谪仙人官职事相告林甫。那奸贼奏道:‘臣贺陛下得才!只是中书舍人之职,身居中枢机要。李翰林才识深博,确堪斯任;臣只虑彼如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今上听后,沉吟良久,道:‘卿虑之有理,容朕慎思再裁。’……这样一来,休道太白只不过区区谪贬人世的‘仙人’,就是尚处天宫道高法精的真仙人,在这大唐庙廊之上,也无立足之地!”

“唉!难道圣上竟还看不出那李林甫是何等样人么?”三人沉默有顷,李泌叹息不已地说道。

“此事令我也糊涂!”小鸭儿颇有同感地对二人道,“老母节时,大家敕我驾前供奉。我拚着小命儿白扔,借俳优之戏谏告今上。

“你们都知道李林甫在中书省政事堂为安禄山饯别、折服安禄山之事吧?好了!听牛贵儿数度出使北疆归来时说,安禄山自那以后,对李林甫便十分惧怕。牛贵儿说,每次安禄山接着他,总先问‘十郎有何言教我?’如果有好言,高兴得直蹦直跃;嘿,如果听到‘大夫可要留神’这句话,那胡儿就会吓得反手据床,悚惕悲呼:‘阿与我死也!’……”

“我也听说,”晁衡插言道,“那禄山每见李林甫,虽隆冬,也必汗流浃背哩!”

“确实如此!”小鸭儿接着说道,“那日奉敕做戏,我便头戴帅盔,脸敷白粉,肚子上捆了一大堆草秸,扮作安禄山;李龟年也胆大包天,奏请和我搭档献戏,扮作牛贵儿。我们一问一答,我装做从榻上吓得滚倒于地、哭着说:‘阿与我死也!’真想不到,今上竟哈哈大笑,连称‘有趣呵有趣!这胡儿真有趣呀!哈哈哈哈……’”

燥热,使池中爱唱的青蛙也悄悄地伏在菱叶丛中,一声不叫。

水榭上的三个人也好长一段时间一声不吭。过了好一会儿,李泌和晁衡,才心事沉重地含含糊糊的叹息道:“真想不到呵!”

“阿翁得知此事,吓得脸色都变了……”

“大将军也这么害怕?”

“唔,痛责我一夜不说,还把我关在他方的府邸中,差不多十天才让我回到南内去!”

“你是初生牛犊不畏虎,”颇知前朝掌故的秘书监,对小鸭儿道,“你父亲不听他的劝告,在韦氏面前献戏讥刺,死得不明不白——大将军也怕你落得你父亲的下场。”

“可我姑姑说:要死,就该象我父亲那样去死!”听晁衡提起自己的父亲解鸭儿,小鸭儿激动起来了;他同时想起了吞毒自杀、以死谏君的姑姑明义公主元蓉蓉生前的谕导来,两眼红了,“若能让今上明察出李林甫和安禄山这等奸贼的用心,我就是死于油鼎里,也算没白来这人世一遭!”

晁衡听了,肃然起敬地从凉榻上披衣而起,将泪流满面的小鸭儿扶到凉榻上。拿过羽扇来为他扇着,心里却比方才开朗多了。二十七年前刚踏上大唐国土曾经抒发过的情感,此时又那么新鲜地涌上他的心头:“非凡的大唐帝国!非凡的大唐帝国之人!”

“哼!”谁知就在这时,李泌却愤愤地哼了一声,他盯着小鸭儿,道,“只怕你那位阿翁,不仅仅是害怕吧!”

李泌的话,使晁衡一怔;而小鸭儿却诧异地问道:“你这话是何意思?”

“你应当明白!”

“我明白什么?”

“谁不知道今上那句话呀!”

“什么话呀?”

“……?”

“‘力士当值,朕寝得安’!”

“……?”

“难道授太白之职事,他仅仅因为害怕林甫等辈,才作壁上观?”

小鸭儿一下子从凉榻上跳下来,急得拉着李泌的手肘道:“你不要误会了阿翁!”

李泌将手肘一甩:“误会?我早听人说:高大将军因谪仙人曾在醉中举足让他脱靴之事,深以为耻!只怕力阻今上受太白之职的人中,他,也是一个吧!”

“你你你……”常在高力士身边的小鸭儿,非常清楚高力士虽被皇帝倚重,归根到底,仍被皇帝当作奴才。他要顶住李林甫、安禄山、和眼下势倾六宫的杨太真对李白等贤良的排斥,是何等之难!但这些实情,他却又一时说之不清,急得结巴一阵后,猛地从二人榻间跑到池边,一把抓起袍衣,穿上靴子,满脸通红,一溜烟地冲出庭院去了。

“唉,长源,你这是、这是?……”

望着晁衡埋怨的模样,李泌却诡秘地一笑。然后对他伸出两手来,比了一个圆圈。

晁衡恍然大悟了。“他想用小鸭儿激起高力士出面谏君、护贤呵……”他拈着青须,笑了,“你呀!原来是在‘圆如用智’呵!”

小鸭儿急匆匆跑回南内、在勤政楼勤政轩找到高力士,几乎是一口气把李泌指责的话告诉给了他。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早已遇事不嗔不喜的大将军,听小鸭儿一说,也不禁两眼发直!

“连李长源、晁监也这么看你哩!”大约为了加强自己这话的分量、表达他所认为的严重程度,小鸭儿把李泌、晁衡这两个人都抬了出来。因为他知道阿翁平日对这两人是很敬重的。

“呵——”谁知,高力士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后,两眼却开始转动起来。接着,他淡然一笑,也不再说什么,仍旧将那挽着苍然发髻的头,埋向案上堆积如山的疏表中,不理会那还鼓着一双溜圆的小眼睛、盼他答复的小人丁了。

“好呵!原来……哼!”那小人丁气呼呼地离他而去了。他仍没有理睬他,甚至心里还有几分得意:“长源呵长源!你们将小鸭儿激得象猴跳容易,要让我这宫中老物跳起来,你虽是神童,也还太嫩了些哩!……”

小鸭儿走了以后,他却真的有些坐不住了。

自从妻子前年去世以后,在他那豪华的大将军府,很少再见他的身影。这南内勤政楼堂的当值厅堂,简直成了他的起居下榻处了。这一来,不仅皇帝心感安宁,他自己也觉得心绪稳妥,能安然入梦。尽管近年来他处置政务、内务的担子都大大加重了,而人的精神却并未有损不说,两颊还保持着红润光泽。但今夜,却有些不对劲。

伺候他的小儿们灭烛退出后,按常理,他不久就会酣然入睡。可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小鸭儿在勤政堂对他说的话总在他的耳边一次又一次回响。他干脆披衣而起,慌得当值厅堂屏山外的宫中小儿以为他有何不适;竟要提灯去请太医。他忙呼唤转来,说是因“夏夜闷烦,想临轩纳凉”,这才让忙乱的宫中小儿安下心来,悄悄伴他步到西轩前。

因为下午曾经下过一场雷雨,此时又临近子夜,西轩前凉风习习,高力士感到一股冷气直袭心底。他把身子挪向轩后,似乎仍然避不开那股袭人的阴冷之气。这时他才明白这股气并非来自西轩外的夜空,而是藏在他的心底。

“连李白这样的人,也难立足庙廊,林甫等辈的机阱,也确实令人思而生畏呵……”

扪心自问,对李白的遣放归山,他也觉得自己并非毫无牵连。李白举足要他脱靴,虽情有可原,但他仍深深感到羞辱。从那时起,他不仅默认了皇帝私下评论李白“此人固穷相”之语颇有道理,而且数年来,他对李白经常带醉出入禁中也极不以为然。他承认他是当今独步的文学之士,但绝非是君王可托以军国重任的庙廊大器。他将李白比姚崇、比宋璟,比张说,比张九龄,甚至和李林甫比,结论是,他绝无姚、宋安邦定国之才,也无张说处理朝政的机智,更乏九龄那肃穆、庄重、光照百僚的泱泱大臣风范。与其让他立庙廊而终招大祸,还不如让他散居湖海,以存斯文。因之,皇帝向他询问欲受其职时,他缄默;皇帝决定赐金放归后,他无语。无形间,在放逐李白一事上,他和李林甫、崔隐甫、太真堪称曲异而同工。

夜静细思量,李林甫未必就看不出李白并非他的对手。既然如此,仍不肯放过李白,就愈令力士惕然。

自从林甫入相以来,便千方百计地筑着一道威力无穷、但却不露形影的屏障,将皇帝禁锢其间,不问国事,以售其奸。近十年来,他与心腹吏佐谋增近道粟赋及行和籴之法,将民间物资剧敛于关中、西京。数年来,不仅琼林府库金积银聚,连西京及京畿属县,府库之积如山丘,茶布之货堆露不恒,民间玉帛不知纪极,使曾经是珠米桂薪的长安,成了米贱如沙,薪廉似泥的富贵之地。面对这锦山珠海,皇帝以为天下皆富贵太平,万民都丰衣足食,近十年銮舆不出京师,大厌巡幸。被猛增的粟赋及苛刻的和籴之法逼得妻离子散、含悲逃亡之户,皇帝看不见;被大逞武功逼反的诸邦怨声,皇帝听不着。皇帝愈是失聪,林甫等辈之权势愈是炙手可热。就拿眼前李白终被放逐一事来体测其用心,可知李林甫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桩不合他意之事、不放过任何一个不合他意之人的!……

群贤散尽,左相独存。虽然李适之已沮丧地宣告“让贤初避位”,日日闭门饮酒;但林甫如此心狠手毒,他又安得善终?!

还有东宫太子,也非林甫扶立。如果他更加受信于皇帝,今日东宫之主,又未必不会再作城东驿之鬼?!

推而广之,谁能担保他不会将陷阱,布于自己的足下?!

一念及此,高力士倦乏全消。他令宫中小儿重新点燃堂中案旁的九烛银鹤灯,重新归案展开一本本被他压在最下面的各道州文告奏疏来。这些文告奏疏,他平素最怕皇帝看见。总是悄悄处置,或留中不发,或秘嘱有司办理。因为这些文告奏疏,或说旱涝之灾,以至易子相食;或说百姓不堪重赋苛捐,相继逃亡;河北等道所奏之事尤令人怵目心惊:彼道因安禄山连年用兵,男丁几绝;田中稼禾,仅仗妇孺耕耘!……

“……应劝今上再度銮舆出京,巡察民情!”力士将这些不见天日的文告奏疏,一一堆放案面,谋划着,“使大家知京畿之外,业已险象环生!……或许,会使大家如当年在汴州巡察蝗灾之后那样,因黎庶之哀怨,萌治国之雄心!”

他多么盼望曙色早降轩东啊!

然而,黎明前,他却奉诏去往宣阳坊裴府,探望太真三姊、杨玉瑶之夫裴郎之病。

裴郎从春天起便因寒湿之症倒床,虽经皇帝敕令太医局诸大国手前往诊治,仍不见转机。今日一早,裴夫人玉瑶又遣人入宫奏告:裴郎竟至昏迷!皇帝闻知,即令太医前往救治,并令力士即去宣阳坊安慰杨玉瑶。

这一去,过了午时,力士才回到南内。因裴郎已仅存一息,有关后事,当措之在先。故一回南内,来不及更换被汗水浸湿的袍衣,便去长生殿谒见皇帝,请敕措办。

“彼竟如斯命薄!”皇帝在长生殿玉兰堂听了力士奏告后,皱眉叹道,“离朕诰封之期不远,他却一病不起……”

高力士听了,也叹道:“彼也委实无福呵!”

原来皇帝听李林甫之奏亲注孝经、颁行天下之后,又勒石为碑,已择吉日为明年、天宝四年秋八月壬寅立碑于国子监。这一来,皇帝认为国人便会被“孝”禁口,可册太真为贵妃了。与此同时,将追赠贵妃之父杨玄琰为兵部尚书,授其叔父杨玄珪为光禄卿。

并且,将赐贵妃大姊杨玉玲之夫崔生为韩国公,玉玲为韩国夫人;三姊玉瑶之夫裴郎为虢国公,玉瑶为虢国夫人;八姊玉琇之夫柳定吉为秦国公,玉琇为秦国夫人。

屈指算来,还不足一年,裴郎便可受诰位列国公了,但偏在此时他却要呜呼哀哉,岂不令皇帝、力士为之叹息。

然而吉日良辰未到,太真尚未册封,就谈不上裴郎的封赠。除了议一厚葬之法外,眼下,还只能让他白衣入土了。

“卿尚须代朕草一敕,着急驿传递剑南道节度使章仇兼琼,”忽然皇帝因议及裴郎后事,想起一桩事来,对力士谕道;力士以为皇帝又要对征讨南诏事降敕,心里一阵发愁。急忙勾下头、从髻簪上取下笔来,伏在皇帝身后的御榻角上、展纸记录。皇帝见他准备好了,方继续敕道,“着急译传递剑南道节度使章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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