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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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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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做出什么事来了?”与寿王悲别时,寿王掩面泣告之语,化成了阵阵阴风,直入玉环骨髄!她,感到毛发乍立,一下子滑下座榻……

……

……高大将军对我言道:已派中使去往蜀中,接玉玲、玉琇、叔父阖府之人进京封赏去了!……”

“真的?”

“三姊何时骗过你?——高大将军还说:不仅我杨氏满门,转眼间荣耀无比,就连剑南节度使张宥,也已宣召晋京,升任京官!好妹妹,你当敛愁容,涤烦思,惧虑接驾之事才好呵!”

“天哪!”

三姊的话,也在她的耳边回响。她绞着双手,恐惧地惊呼起来。

“三姊说得不错!侯夫人因难得炀帝一顾,悲而自绝,我虽和寿王匹配,但所得荣华富贵,又怎能和受恩于天子相比!天子方一见宠,我杨氏门楣已大增辉煌。威加四海的天子啊!威加四海的天子宠妃!……我怎能如此!天哪,我怎敢如此呢?……”

“快,奔向花阶,向天子跪求赦罪吧!”这念头,将极度后怕的杨玉环猛地推向了院门前……

“哼哼!你出院来了?”

正当杨玉环出现在门槛前时,一声冷笑,迎面传来。她抬起脸来,立即看见数日来象个卑恭的奴仆一样亲自照料她起居的大内太真观观主,那位年过六旬的老道姑,这时一反常态,满脸冰霜,寒气逼人地冷冷瞅着她,询问道。

“观……主……”

“哼哼,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看着变得可怜巴巴的待度少妇,观主厉声喝斥起来,“你胆敢忤逆圣命!‘道之道,非常道’道绝缘尽啦!——宫使,将这四个贱人,带走吧!善哉,无量寿佛。”女观主闭上了那喷吐凶焰的双眼,唱着佛号,退下了花阶。

杨玉环惊恐地看到,一位绯袍宦者出现在她面前。这个年逾半百的宫人斜斜署使者,颧骨高凸,脸面白而泛青,使杨玉环联想到冷硬而阴森的墓碑碑石。玉环望着这渐渐逼近的“墓碑”,落魂失魄地朝后退去。

“叭!”

那宦者不言不语,朝着蹒跚后退的杨玉环,倏地一扬手中麈尾,将玉环垂于左额的发髻打散,玉环恓惶、惊骇地欲用手去扶住那散开的发辫,但迟了。那簪于发上的“义髻”,被顺着麈尾掉在了花阶上。

“啊?”

看着散乱于地的假发,宫使那冷酷的脸而上,掠过一丝惊奇,但他很快明白过来了,一掸麈尾,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假髻儿!假的!哈哈哈哈!……”

紧随在宫使后的绿袍小宦,也哄堂大笑起来。有一个尖腮小儿,还倒拿着麈尾,用那柄儿去挑着阶上的散发,斜睨着杨玉环,逗趣地笑着说:“亏你还起名道号为‘太真’呢,依我看,是‘太假’!哈哈哈哈……”

“对呀!太假!”

“太……假……呀呀呀!……”

屈辱无告的泪,第一次从玉环眼中倾泻而出。

“太真也罢,太假也罢,”绯衣宦者笑够了,一脚踢开那散发,又冷冷地用目光制止着随从的狂笑,这才朝抽泣的玉环道,“从此皆休!哼哼,押往宫人斜!”

“快走!”

宫中小儿朝门槛内的玉环齐声大喝起来。玉环战战惊惊地凭着门框,挪动那无力的双腿,向门外走去。正当她要步下花阶时,观主却喝住了她:“把髻簪、素裙留下!”

不等她回过神来,两名香火道人已冲向花阶,一人按住玉环的肩头,拔去头上的玉簪,一人解去裙带,“呼呼”两下,象猎人剥猎物毛皮一般,将那“待度”素裙剥去,只留下一领月白绫衫,给她蔽体。晚风,比傍晚时分大,阵阵寒气袭来。失簪的长发,被晚风放肆地舞弄着;一股一股的寒气,钻入薄薄的月白色绫衫,刺得她浑身颤抖。那喝斥、撕剥、狂笑……撕扯着玉环那无比后悔的心。当她被宫中小儿猛地一推肩膀,跌倒在花阶下时,不禁放声痛哭起来。

“善哉,无量寿佛。”太真观主悲天悯人地唱着佛号,向绯衣使者道,“此乃清虚净境,还是请中使将她四人速速押往宫人斜吧!”

“婢子恳求中使大人,”押候在中使身后的仙音,这时也哭着,跪向中使哀求,“太真成长至今,未受过如此对待。眼下还是由婢子搀扶着她上路吧,中使大人!”

“求中使大人开恩!”玉瑶和念奴,也抽泣着,跪向中使哀请。

“哼,”中使斜睨了杨玉瑶、念奴,仙音一眼,把麈尾顺肩一搭,背着双手,走向倒在阶下的杨玉环跟前,用他那阴嗓冷笑着,道,“本中使早就知道你是个珍藏深闺的娇雏儿。可你也太要强了,要到天子面前去了!你这胆大撞天的贱人,还要等人来搀扶你么?哼哼,你还不给我起程!”说着,他猛地伸出手来,扯着玉环胸前的长发,往上一提,玉环护痛,顺势立起身来。

“上路!”

中使冷冷一声喝。又一拂袖,命玉瑶等三人立起身来。三人忙撩着裙裾,偏偏倒倒地立起,怯怯地去搀扶玉环。杨玉环一下子扑在三姊怀里,哽哽咽咽地说:“阿姊!我冷,我冷…”

玉瑶一听,揪心地一把搂着发丝零乱、浑身颤抖、泪水满面的妹妹,也哽哽咽咽地抽泣起来。念奴一边偷觑着中使和宫中小儿,一边匆匆解下自己的织锦半臂来,给悲恸的玉环披上。

“还罗嗦什么,上路!”

“快,上路!”

“上路?上什么路呀?”

黑洞洞的天,黑沉沉的地。被三姊和念奴、仙音你搀我扶,瘸躄而行的杨玉环,恍惚间,似乎又回到益州新都故宅的后花园里、凌云秋千架上。她双手拉着荡绳,念奴和仙音一来一往,轻轻推送……三姊,髻簪碧桃花,裙带曳于绿茵,对她笑说上路进京的事。她俏皮地眨巴着眸子,和三姊纠缠。

“你这疯妮妮呀!——我真把你给惯坏了!”

“嗯!”

“还‘嗯’呢,羞死人了!你呀!以为还是小丫头么?眼看就出阁啦!玉环!

“我听着哪。”

“张大人命章仇副使大人又来过了,钦差高大将军,催……不,请你快上路呵!”

“这才寒食么!再说,秋千刚刚造好,又中我意,我偏要清明过后才上路!”

“可高大将军……”

“大将军怎么啦!”玉环打断姐姐的话,“你不是说高大将军也听妹妹的么!”

“他不是听你的,他是听今上……要得天下人敬畏,环妹,你千万记着,不能失掉天子的宠幸呵……”

“呵!”三姊这句叮咛,这时竟那么清晰地回响在杨玉环的耳边。她品着这句话的滋味,忆着进京以来至摔琴忤旨以前的时光和眼前的种种情状,一下蹲在地上,后悔地号啕大哭起来。

三姊似乎明白妹妹为何悲泣,也沮丧地蹲下去,伴着她痛哭。

“既知此时悲苦,何必当初逞横!”那宫使冷笑着,不耐烦地令宫中小儿们,“交付给上香老妪去!”

随即,一溜宫灯离开了杨家姊妹,只有一个宫中小儿,提着盏油竭芯残的、被烟尘熏得半乌半黄的白绫宫灯,留在原处。大约见四人情状凄苦吧,他悄声说道:“汝等也休再烦恼悲嚎。事已至此,今上大施恻隐之心,让汝等能保全性命于人世,也真是天恩浩荡了!还是去斜中安置吧!”

在陡临羞辱之后,听见这几句温和委婉的劝导,玉环、玉瑶拭去泪水,睁开泪光盈盈的双眼,朝那宫中小儿感激地望着。念奴、仙音也忙拭泪,敛衽谢道:“谢谢阿哥怜悯我辈……”

“不要如此,”那宫中小儿苦笑着揖袖还礼,“你我都是苦命之人呵……时辰已晚,宫人斜就在前面不远,快请随我来吧!——灯,也快油尽光灭了!”

宫中小儿说着,上去搀起玉环、玉瑶姊妹,念奴、仙音也忙上前,扶着杨氏姊妹,随着那一盏忽明忽暗的宫灯,向前挪去。

忽然前头传来阵阵江涛之声。风,也更猛更凉了。远远地,出现了点点灯光。一声声凄厉的嗥鸣,伴和着凶猛的犬吠,从附近一片黑影幢幢的地里传来,玉环、玉瑶姊妹被这平生未见未闻的境地吓得紧相偎依,踉跄而行。

“那江涛声来自渭河,”宫中小儿察觉到四人的心情,稍稍放缓脚步,对她们说,“那些黑影是坟茔……夜里,多有野狐,绕茔嗥鸣……”

四人这才明白自己是在丛冢里行走,那悲苦的心更加恐怖。她们拚命睁大了双眼,顾盼着前后左右,紧紧追逐着那半明半暗的灯光。似乎那一线光明,能够驱邪镇怪。

突然,玉环觉得从那神秘而恐怖的黑幕里,一下子伸出了一支白骨森森的长臂来!她往后一仰,惊骇地呼叫起来:“呵!~~”

“怎么了?怎么了?”

宫中小儿,玉瑶、念奴、仙音赶紧扶着她,惊恐地询问着。玉环借着宫中小儿移过来的灯光,才看清那支“手臂”,原来是一枝伸于路中的、光秃秃的梧桐枝丫。这场虚惊,使玉环支撑不住了,她在三姊的肘弯里,在众人焦急的呼唤声中,昏过去了。

皇帝贬斥杨太真之后,仍然怒不可遏。连高力士在内的伴驾众人,见皇帝眼喷怒火,都暗自小心在意。那四名肩舆役仆,更是相互频频递着眼色,深怕小有闪失,祸及身首。掌灯宫娥的手,也抖个不停。从禁苑、西内到南内,路程原本不近,而此时,对于这些伴于君侧的人众说来,更似一条崎岖险道,永无尽头。

銮舆临近西内甘露殿时,天已经黑尽了。

一丛丛菊蕊,在明亮的宫灯映射下,以其百态千姿,闪入皇帝那因极度气恼而布满血丝的双眼。这西内的赏秋殿院,在南内未造之前,是历代君王、包括今上李隆基在内的秋季常幸之地。自南内建成后,金花落和沉香亭阁取代了它,成了皇帝的赏秋吟菊盛地。此时銮舆偶过此处,菊香扑面而来,皇帝积于胸中的恼怒之气,稍稍消释了一些。而绵绵数里的菊廊,又将他的心思引向了昔日。

那是他接受父亲睿宗禅让帝位的第一年,即二十六年前的玄宗先天元年。八月受禅,第二月,九月的重阳,便和皇后王氏在此赏菊。在殿堂阶前,观赏到了由国舅王守一贡入宫来的一品白菊。那菊色白如秋霜,晶莹洁净犹如白玉琢成。抬眼望去,好象仙姬披着雪白的鹤氅,又似雅好素净的少女不施红妆。王皇后见皇帝正惊喜地观赏这高雅的贡品,她不经意似地轻拂白绫袖。随着这拂动,一对卧于花蕊的白蝴蝶,象被风拂下的白菊花瓣,飘然离开花蕊,并翅飞去!“妙呵!”皇帝赞叹出声。王皇后一撩袆衣,跪了下去,畅声谢道:“臣妾谢陛下赐名之恩!”

“赐名?”

“陛下已赐此菊花名曰‘妙呵’!”

“哈哈哈哈!”皇帝赶紧扶起皇后,欢快地大笑,“花当名‘妙’,卿亦大雅呵!……”

“臣妾惟愿陛下万岁千秋,永如斯兴!”

皇帝不答,却暗含感激之情地携着皇后,是呵!那时,虽登大宝,但太上皇却仍依姑母之意、自掌着三品以上军国大政处置之权,而朝中七名宰臣,却有五名是姑母的私人,南北禁卫,也潜藏着姑母的爪牙……正象那诱人的白菊里,伏着难辨难认的白蝶。皇后的轻轻拂动,正似她平日里忧心忡忡的提醒。记得,皇帝在凝视贤后的簪菊高髻时,竟发现几丝银发,“伊二十来岁,已有银丝,可知伊为朕安危,度过多少不眠之夜,熬去了多少心血啊……”

……伊已作古。但那“妙呵”尚在否?

“嘻嘻,三郎……”

前事之思,如风飘断线,时起时落;继之又传来惠妃的嬉笑声,“臣妾要再敬陛下一盏菊花寿酒!……”

那是在金花落甫成的前夕,皇帝怀着一种辞旧迎新的意味,在这殿廊举行重阳大酺。菊丛间,食榻纷列;香风里,百官献诗。老宋璟和大哥宋王李成器,以羯鼓、紫玉笛相协,击奏出气势磅礴、韵味幽雅的《金秋曲》。曲声里,公孙大娘云髻高耸,锦臂护腕,畅舞《剑器》,巍峨殿宇前,灿灿菊丛里,银光飞泻,清辉闪耀。紫微令姚崇,被鼓笛所激,因《剑器》而起,竟请旨暂赐莹锋剑,脱去紫袍,换上箭衣,与公孙大娘对剑而舞,以其苍然而充满豪气的声音,歌着《夜半》、《还京》曲……

歌、舞激励着皇帝的中兴之志,武惠妃擎起一盏菊花酒,柔声地向他上酒祝寿。刚刚翦除太平公主不久,太上皇下浩自己要清静无为、受敕全权处置军国大事的皇帝,对群贤,依菊丛,听着宠妃的献酒之辞,一种“四海确已属朕”的自豪之情油然而生!他就着爱妃的玉手,将那盏菊酒一饮而尽……

殿廊依旧,菊丛宛在。但二十四年的光阴,却早已如渭河之水,一去不还!……群贤,依秩作古。宠妃,香消魂断已快一年了。

“……朕那王皇后、贞顺皇后啊……”似乎役夫们也知皇帝正在怅然怀旧,分明缓步而行,将这长长菊廊,无形地延伸了。皇帝似见不见地望着那枝枝业已挂着点点夜露的菊花,怔怔地想念着两位旧人,“伊等是深知于朕者!凭着她们的花容、慧心,解释过朕心底无数愁烦……”

“哼,可这杨家女儿!”陡地,皇帝又想起了黄昏时分在太真观中、待度院里经历的不快之事来了:“竟敢不奉朕敕!竟敢忤旨毁琴!竟敢……哼!”他忘情地一拍肩舆抬杖,传出轻轻的一声响:“啪!”

役夫们立即不约而同地颤抖着止住了步履。

流萤般的灯光也在过廊两侧停住了。守候在銮舆窗口旁的高力士,忙向窗内的皇帝轻声奏问:“大家有何敕谕?”

“哦?哦!”皇帝被问得一怔,随之明白过来。想到以这种心情去南内,这长夜如何得了?他瞑目思忖有顷,叹了口气,道,“且扶朕于廊道小坐。”

“停舆,设座!”力士忙向宫侍们吩咐着,待役夫们放稳肩舆,亲打帘子,将皇帝搀出肩舆。

黄毡坐榻早已在廊中设好,但皇帝却并不归座。他背着双手,向菊丛怔怔地望着——一片黄,一片金黄!“当年守一所献之‘妙呵’呢?……”

高力士已从皇帝的眼神里察觉到皇帝在寻找着什么,而且也同时猜着“妙呵”。但面对皇帝此时的心情,他不敢说什么,那到底是被皇帝废弃、病死在冷宫的王皇后的兄长所贡之物啊!虽然王氏死后,皇帝也曾黯然伤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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