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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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1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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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病?”李适之刚才陪伴宁王父子入官问病,亲见皇帝呼吸较弱,眉眼不睁,言语无力,“怎会无病呢?”

黄宁见问,又见高力士也十分怀疑地望着自己,这位东罗马的医师,朝众太医环视了一遍,最后把目光落到前朝著名太医孙思邈的得意高徒许承宗身上,道:“不知许博士以为如何?”

众人的目光也齐齐落到许承宗身上。

许承宗拈着青须,眨了眨那双清澈如童稚的眼睛,这才面对左相、力士微微一点头:“黄太医所望极是:今上并未患疾。”

连孙思邈的传钵弟子,本朝首名太医博士也如此认定,李适之、高力士稍稍放宽了胸怀,但又大惑不解地望着许承宗,等他说出拫据。

“先师尝说,”许承宗一边回忆,一边对李、高二人道,“人有四支五藏,一觉一寝,呼吸吐纳,精气往来,流而为荣卫,彰而为气色,发而为音声,此,人之常数也。”说到这里,许承宗稍作停顿,仔细思索了皇帝的病情,接着又说,“若精气失,蒸则生热,否则生寒,结而为瘤赘,陷而为痈疽,奔而为喘乏,竭而为焦枯。今观陛下,呼吸吐纳虽弱,但其况近乎乏极而眠沉,不露彰形;言语虽无力,然精气往来脉中,脉突突然不弦,则荣卫不差;观苔辨证,无热无寒诸象。故黄太医望闻而后言今上无病,在下亦然之。不知诸公之意如何?”许承宗问着,向其他太医望去。其他众人也纷纷点首,深然其说。

“药者,疾之敌。”鉴此,许承宗对高力士又说道,“无疾而施药,不仅无益圣体,且有损龙安。故应请今上静心而养,胜似药石。”许承宗复又掐指一算后,扑充道,“重阳早过,寒气南袭,不如奏请今上,驾幸温泉宫静养,劳乏既失,虚疾自消。”

婆罗门籍太医,极为赞同:“许博士之说,大益圣躬,此为极妙处方也。”

“既是如此,请大将军早早回奏今上!”李适之忙对高力士揖袖敦促。力士听众人皆说皇帝并未生病,一面展开愁眉,一面也回揖适之:“力士即去回明今上,众公稍候片刻。”说毕,出了内书房,向皇帝寝宫的回廊走去,未及十步,便听有人叫道:“二兄!”力士抬头一看,忙笑着躬身迎上去,敛手恭谨地应了一声,然后说道:“太子殿下不须忧虑,太医们业已诊明:圣躬安稳无恙!”

“二兄!”李玙却极不放心地追问,“他们诊得可确?”

“殿下放心。大秦黄宁望过,许承宗切脉,二人所诊皆是无恙,众太医也无异议。”

听说黄、许二人皆证父亲无恙,数夜伺于龙榻的储君,不由得吁出一口气来,闭上围着一圈黑晕的眼帘,解解乏。

“婆罗门的胡医谏请今上驾幸骊山温汤,消乏舒气,胜过药石之疗。”高力士走上一步,扶着储君,奏告说,“奴婢正欲进宫奏请哩。”

“宁王伯父的病势不轻,”太子叹口气,睡开眼来,“他还守在父皇榻前忧心忡忡,既是如此,倒应先劝他放下心来,回王府将养。”

“殿下,”力士却想起一件事来,悄声对太子奏道,“宁王、汝阳王殿下,且由老奴送出南内,御医们的奏请,就劳殿下转奏吧。”

“二兄之意?……”

“奴婢想来,今上在城东驿前头兴致顿失,或许因三子同日诛杀于彼之故,”力士徐徐说来,刚刚心胸舒畅了一点的大子闻此,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力士依然悄声说下去,“奴婢想来:既是心疾,当以慰心之事而作药石以治之。故殿下请奏时,可请今上除诏近幸臣子伴驾温汤外,还能恩允十六皇子及嫔妃,皆能随驾骊山,叙天伦之乐,以悦圣心!”

太子听到这里,脸色才渐渐恢复如常。他感激地把力士的手,紧紧地攥在掌中,说道:“承阿兄指教。孤即依阿兄之教,奏请父皇!”

松柏满山、郁郁葱葱、形如一匹青苍骊骏的骊山,溶入了淡淡的暮霭中,复被夕阳余晖,染抹得一片嫣红。在这秀丽的山岭北麓,有一泓温泉喷泻,那滚滚热流,腾起缕缕白雾,在奇花异葩丛里、苍松翠柏间飘绕、飞升。恍惚间,这绣岭似被云托雾浮,冉冉升向九天。

从兴周以来,千百年过去了。而这一泓温汤,洗涤过几多君王。西周文王在定鼎以后,便依泉砌石,建造了上无尺栋、下无环墙的“星辰汤”。武王也曾沐浴汤中,仰首夜空,望斗转星移,历人世沧桑。周兴而又衰,“星辰汤”旁,由始皇帝秦嬴政,下诏立柱起宇,修成了皇帝离宫,并赐名“骊山汤”。欲君临天下千秋万世的始皇帝,终归坟冢;齐烟九点,全归刘汉。这里也随之而成“汉家离宫”。百年弹指而去,北周武帝,令大冢宰宇文护修饰此汤,更名“皇堂池”。皇堂池畔起苍黄,隋得天下,于开皇三年植松柏数千于皇堂池畔,那蒸腾的热气,又围绕在隋朝天子身旁……

“自唐兴以来,”遣开宫侍,独自舒肢仰卧于搁放在御汤池中龙榻上的当今皇帝李隆基,在那浓浓的、怡人心脾的暖洋洋的水雾中遐想,“曾祖太宗皇帝、祖父高宗皇帝将此宫营造得严整而富丽,赐名‘温泉宫’……然而,列祖列宗今何在?前代君王,今又在何方?真有琼楼玉宇?瑶池仙宫?朕却为何并未见其显现?……唉!五十三年来,朕从坟典中,见无数天骄,空留英名于世;亲见数位人君,人去魂灭;更见几多皓齿娇娃,转眼间枝零花谢,难觅香魂!……你那许承宗啊,虽擅切脉辨症;你那大秦妙手啊,虽能望色测病;尔等怎知朕已疾甚:半生操持,辛劳至今。天下万事皆足,难道朕也似列祖列宗,也如前代君王,只能空留英名,而终难寻得长生之术?……更何况,后廷不幸:三子逆我而逝,爱妃骤归泉壤!天若有知,为何如此待我这开创了大唐中兴之世的、万邦悦服的圣明之君!”……想到这里,李隆基从龙榻上撑起上身,愤愤地坐了起来,无可奈何地望着白雾升腾的泉水。引入御汤的泉洞口,装饰着一颗镶玉龙头,在腾腾雾气中,那喷着泉水的龙头,显得须眉生动,映入荡漾的御汤里,更似眼旋鳞闪,似要向榻边游来。“啊!你形只影单,如今,朕也是茕茕孑立。可就在去春,朕还曾携着惠妃,来此沐浴……”

……

“三郎,三郎!”

“噤声!朕此时正在偷觑‘凌波仙子’呢!”

“呵!三……郎……”

“噤声呀,朕的‘凌波仙子’……哈哈哈哈!”

“三郎,臣妾可要恼了!呀!你……”

“哈哈哈哈!……”

……

耳畔,那含着羞怯的嗔声分明还在回荡;碧悠悠的池水里,分明闪现着惠纪那玉琢牙雕般的身肢……这娇怯的嗔声,秀丽的身肢,使皇帝那积郁不爽的心胸慢慢儿舒展开来,一缕缕柔情,一股股蜜意从胸中溢出……他突然象一个精力充沛的后生,向那水中闪动的倩影扑去……

“扑通!”

微波荡漾的池面,刹那间波翻浪腾。那将皇帝诱入池中的倩影破碎了,消失了。雾,一团一团,层层迷障着皇帝的泪眼……

“陛下!”

“大家!”

小心伺候在御汤四侧的宫女们,被这水声惊吓得迅速提灯而入,朝着被雾蒙蒙的水气缠裹的皇帝颤声呼唤。灯光、呼唤,使皇帝明白过来了。他退了一步,沮丧地坐在龙榻上,声音里透着几丝凄切地问道:“时辰,已晚了?”

“回奏大家,时辰已晚了。”众宫女听问,才偷偷地吁出一口气来,答道。

“朕记得,该是月圆如镜了……”皇帝的思绪又飘入回忆之中,语气是那么朦胧不清。众宫女忙应道:“启奏大家,正是皓月当空呢!”

“呵!”听答,皇帝恍然明白过来。说道,“命汝阳备笛,朕要临月度曲……”

“领敕!”本宫女官应着,安排宫女们去伺候皇帝冠戴,自己宣敕去了。

宫女们扶起皇帝,即用锦毡将浑身湿漉漉的皇帝裹了,由健仆抬往更衣耳房,尚衣奉御,即跪问皇帝欲何穿戴。

“家居常服吧。”情趣索然的皇帝敕道。于是尚衣官儿便为皇帝呈过白纱皇帽,夹绫锦绣便袍,和尚衣宦者一道,为皇帝穿戴起来。穿戴一毕,皇帝即敕道:“朕自去‘飞霞阁’待汝阳,不用尔等侍驾。”

众奉御、近侍将皇帝送出更衣房,提着绢罩宫灯,将皇帝引导自御汤宫门前,便止住了步。

一轮清辉,将暮霭夜雾涤尽。通向飞霞阁的御道两侧,由温泉宫役仆精心护理的石榴林丛,叶绿如洗,月华下悬挂着的果实,好似一张张红润可爱的婴儿脸庞;微微的夜风,轻推林丛,一个个红石榴似解人意地向缓缓经过的君王微微颔首。一道花缀藤缠的石拱门,在石榴林丛的西头出现了。皇帝穿过石拱门,走出了御汤宫庭院。几步石阶,铺满月光。皇帝微微歇步之后,才拾级而上。株株枝干盘虬的梧桐,迎着缓步上阶的皇帝。梧桐深处,淙淙流泉,如幽闺琴音,飘逸而出,不绝如缕。似应着流泉召唤,皇帝举步向那苔滑露冷的桐荫道而去。慢慢的,有热气如雾,窜绕在桐荫里,一道“神女温汤”的石刻匾额,罩在那热雾里,若隐若现地投入皇帝的眼帘。淙淙流泉,正是从那石匾下的壁洞内泻出,经由石砌御渠,注入其东侧的温汤御宫,注入御宫左右的赐浴温汤池。但壁洞内的泉源小潭水面,却纹丝不动,清澈见底。在这源泉前,相传始皇帝曾与一神女邂逅,故这奇妙的泉源,被赐名“神女温汤”。背月临潭的今上李隆基,此刻也凝目注视着那晶莹的泉源,或许也在憧憬着与神女一会吧?然而,在静静的源泉里,只有皇帝那惆怅伫立的身影,并不见神女的芳姿……兴致更加颓丧的皇帝,转身面向泉源石壁之西,默默地看着北魏时雍州刺史元苌撰文并书写的《温泉颂》碑文,那机圆体方的书法,那篆额与古岣嵝碑绝相匹敌的妙韵,一直为皇帝所称道。然而,当此时也,皇帝欲再作玩赏,一遣胸中悒郁之气,却被碑文中那“高唐之云,朝发于水湄;巫山之雨,夕收于渊际。青林碧草,含露而匝岸;香风蕙色,列锦而环渚”等句,深深地刺伤了:“唉!何曾有高唐之云?谁尝逢巫山之雨?青林碧草甚伙,香风蕙色安在?……只有那一泓无知泉水而已……”

“疯妮妮,你真疯魔了!”

一声娇嗔,猛然在皇帝身后响起!他不禁以袖拭目,稳稳心神,转过身去:“难道真有仙人降于凡尘?不然,朕这禁卫森严的抵阁御径,何来这娇喘吁吁,娇嗔声声?……呵!”

桐荫外、御道上、分明有一奇髻高耸、裙裾飘飞的神女在追逐着被两个侍儿扶着,秀发披肩的另一个神女!她们,正向飞霞阁飘然而去!

难展愁眉的皇帝,被这娇嗔、追逐一下惹得哑然失笑了。他那刚刚舒开的剑眉眉梢处,闪出一丝童稚般的俏皮的神韵。不知为什么,君临天下达二十五年之久的皇帝,却一下子收敛起他那凭临九州的天子之威,捂住口,悄然地收起夹绫锦袍的下摆,微微地猫起身子,不声不响地尾随在那四个闯入禁径的“神女”身后……

“哐当!”

突然,一声兵器撞击声,在前头响起!皇帝赶紧退入御径旁的松柏林里,朝前打量:原来是守阁卫士架起刀钺,挡住了四人的去路。四人停住了追逐,并未驭风而过。“……并非神女仙姬……”皇帝仍很有兴趣地悄悄在松柏阴影的掩护下,接近了四个被羽林卫士阻挡去路的人。令皇帝吃惊的是:那先前在后追逐的奇髻高耸的女子,并未在刀钺下后退,反而上前数步,护着披秀发于肩的女子,竟呵斥起羽林武士来:“尔等放肆!”

“此乃今上赏月观日之御阁!尔等擅闯禁地,还敢咆哮狂吠!”守阁卫士厉声喝道。

“哼哼,尔等还敢无礼!”那女子竟冷笑着,口吻间盛气凌人地训斥道,“此乃寿王王妃殿下!尔等还不收了兵器拜见么?”

“呵?原来是寿儿之妇……”皇帝听到这里,突然回想起力士奉诏迎侍此妇归来后,向他禀奏的玉环种种奇举轶闻来。今夜目睹她们如此冒失、调皮举动,一面暗笑着摇摇头,一面却仍捂着嘴,看眼前之事如何了结。

“嚓……”

交叉相举的斧钺,悄然地分开了。羽林卫士们后退数步,跪地说道:“不知是王妃殿下,请王妃恕罪!”

“哼哼!”

“但此乃今上御游禁阁,还是请王妃返帐离阁。”

“王妃殿下?”奇髻高耸者转过面来,暗示寿王妃趁势离阁。暗处的皇帝,却差点“呀”出声来:“呀!……看此妇奇髻高耸,蛾眉淡描。眼眸顾盼处,妩媚之韵摇人心旌;檀口微启时,娇娆意态似不胜羞!体沐清晖肤如美玉……她是儿妃何人呢?呼儿妃为‘疯妮’!观其貌、揣其年龄或稍长吾儿之妃……”

“三姊何须和彼辈闲缠!”揣度间,皇帝听寿王妃说道。“原来是彼三姐……”不由他想下去,儿妇却早边说边向飞霞阁阶走去,“快和妹子登阁晾发吧!”

武士们一见,慌得一齐站在阁阶,抱拳揖拜、阻挡。那三姐见妹子仍要闯阁,慌忙欲上前拦阻。

“哟!……”见寿玉妃果如高力士所奏那样任性调皮,皇帝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声:“难怪贞顺在世时,常夸此妮一片天真烂漫!……有趣!有趣!哈哈!朕这瑁儿之妃!哈哈……”暗思暗想暗笑的皇帝,突然也感到自己变得有几分孩子气起来。他趁寿王妃等面向阁阶之机,一下子从林荫里钻出身来,朝阁上的武士笑着乱挥袍袖。其中两人发现了,吓得要跪下去,他挥得更厉害了,并又迅速做了个“退下!”的手势。然后又躲入林荫里,那两人会意,赶紧拉起其他羽林卫士从阁阶上退下来,在阁墙处消失了。

“他们?”正要上前阻拦妹妹的三姊,见武士们慌慌张张地退开,又纳闷,又惊奇。想了一想,她一拍手,笑了起来,“哈哈!你这疯妮妮,把天子卫士都吓退啦!”

“是呀!”王妃也得意地回答三姊,“他们只不过是天子卫士,本宫可是天子的儿妃呀!”

“呵、呵……”听着这姊妹俩自鸣得意的对话,皇帝按着那笑浪滚滚的肚腹,但还是忍不住悄悄出声。

“疯妮妮,”率先蹬上飞霞阁的三姐,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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