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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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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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似乎能够看到临四十七巷里那堵灰墙和那排青树,他知道眼前的世界看上去和从前的世界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今日之后这个世界对于他宁缺来说……必将不同。

伸出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指,对准桌上那豆粒般的烛火,宁缺缓缓吸气,催动自己的意念进入气海雪山之中,然后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才缓缓释放出来。

桌上的烛火摇晃不安,不知道是风,是他的手指所为,还是他的心乱了。

“这……就是天地元气吗?”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但能感觉到,那里有一层极薄的存在,喃喃自言自语道,然后他沉声补充了一句:“这就是天地元气!”

年轻稚嫩的面容上满是坚毅和肯定,没有任何动摇和自我怀疑。

…………顾不得抓一件单衣披在身上,没有把鞋倒穿,因为根本没有穿鞋,宁缺猛地跳下了床,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强行撑住向屋外跑去,撞翻了床边的水桶,腰被桌角狠狠撞了下,然而被巨大幸福感冲击的快要昏厥的少年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

推开房开,冲进小小庭院,站在正在砍柴的桑桑身前,他看着佝偻着小小身躯的小侍女,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声音有些沙哑,快要说不出话来。

桑桑疑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极为怪异,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少爷,你没事儿吧?”

她站起身来,习惯性踮脚抬臂,想知道宁缺是不是被捂到发烧,烧到神智有些不清,却发现如今自己一踮脚居然能摸到他的头顶,不由高兴地笑了起来。

宁缺伸出右手抓住她的细胳膊,把她小小的身躯用力搂进怀里,搂在自己赤裸的胸怀间,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喃喃念道:“你活着很好,我现在……也很好。”

柴刀见血逃离长安城后,他很多年都没有哭过,今天依然没有流泪,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热,鼻头有些酸涩。

桑桑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宁缺眼眸里淡淡的湿意,吓了一跳,然后她猜到了一些什么,小脸上满是震惊神情,两行眼泪涮的一下便从柳叶眼里流了出来。

无语凝噎绝对不足以渲泄主仆二人此时此刻的情绪。

桑桑张开细细的胳膊,用力搂住宁缺的腰,痛声大哭起来:“呜呜……少爷这可是大喜事,晚上你可得多吃几块鸭肉。”

拥抱结束,二人分开了一些距离,宁缺低头看着小侍女纵横于黝黑脸上的泪水,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要说几句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桑桑倒是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羞愧地低下头,抬袖擦拭掉泪水,一面抽泣一面低声说道:“我……我去叫松鹤楼的外卖,六两银子的席面。”

“这还差不多。”宁缺宠溺揉了揉她的脑袋。

桑桑进屋开匣取了银子,匆匆向铺子里跑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在门前缓缓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咬了咬嘴唇儿,极认真说道:“少爷,以后再出去……做这些危险的事情,一定要记得带上我,在铺子里等你不好受。”

宁缺静静看着她,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道:“放心,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至少今年之内,我不会再做什么,你不用担心。”

…………老笔斋铺门早关。

铺上挂着的小木牌本来写的东家有事,被桑桑在最短的时间内改成了东家有喜。

既然是喜事,自然少不了饮酒助兴,主仆二人极奢侈地吃了松鹤楼六两银子的席面,喝了两大壶酒,不知道是因为太过高兴,还是心疼一顿饭吃了这么多钱,酒量惊人从未醉过的桑桑今日竟是极为罕见的醉了。

宁缺看着醉卧桌上的小侍女,吃惊地挠了挠头,心想我还没醉你怎么就先醉了?

把桑桑抱回房中,盖了层单被面,宁缺坐在床边拿了把圆蒲扇替她扇风,同时驱赶一下那些恼人的蚊子,这些年来都是桑桑在服侍他,他已经极少做这些事情,但毕竟小时候做过太多次,所以动作非常熟练。

巨大的幸福感与激动兴奋就在圆蒲扇的摇晃之间渐趋平静,他开始默默思考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目光下意识落在桑桑小脸边的那把大黑伞上。

…………

第一百一十八章大黑伞的故事

昨晨发生的那些奇妙事情,宁缺已经隐隐然记起来了一些,包括长街昏迷时那如同幻境一般却非梦境的遭遇。修行者的强大在湖畔小筑内展露无疑,就算他带齐了三把刀也不可能是对方的对手,至于长街上的遭遇更是凶险,如果不是昊天赐他幸运,他根本没有可能活下来,更没有可能迎来如此大的机缘。

他坚信昊天让自己降临这个世界自有其用意,所以他认为自己不会无缘无故的死去,这种信念支撑着他熬过了小时候最艰难的那段岁月,伴他度过了一场又一场的生死关头,而在他看来桑桑枕边的大黑伞……就是昊天赐予自己的礼物。

大黑伞看上去很普通,除了很大之外看不出来任何奇特之处。

然而在昨日清晨那场凶险的战斗中,如果不是它在最关键的时刻挡住了那把无往而不利的飞剑,又挡住了颜肃卿凝集毕生修为的剑指,宁缺早就死了。

拣到大黑伞的过程很寻常无奇,就像他拣到桑桑一样。

很多年前,宁缺抱着小女婴走在官道上,看着天色好像快要下雨,刚好又看到道旁有把被人丢弃的黑伞,就顺便拣了起来。

当小男孩的小手握住大黑伞很粗的伞柄时,这个世界并没有任何异样的情况发生,乌黑阴云没有降下磅礴大雨,远处岷山也没有摇晃不安,更没有多少处黑烟冲天而起,某金甲神人破云而出巴啦巴啦说一大堆废话。

年幼不知道节俭的他,在那个雨季之后便准备把这把黑伞扔了,因为他觉得这把黑伞实在是太脏,在溪水里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而且太过沉重,背着黑伞抱着女婴,还要和那些草原受旱南迁的蛮族流民抢官府派发的粮食,实在是有些麻烦。

然而很奇妙的是,大概在是抱着大黑伞睡了太长时间的缘故,还是个瘦小女婴的桑桑发现怀里没有大黑伞后便开始哭泣,无论宁缺怎么哄都没办法哄着,甚至就连偷来的糖水都没有效果,他只好万般无奈地又去把大黑伞拣了回来。

此后数年间的很多遭遇,证明了桑桑的哭泣以及宁缺的决断无比英明,在随着老猎户打猎,以及后来单独打猎的过程中,这把看上去十分普通的大黑伞渐渐显露了越来越多的奇异之处。

大黑伞油腻腻的伞面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竟是完全不惧火烧,不惧刀劈剑刺,凭借着这种奇异的特质,大黑伞救了宁缺和桑桑好几次,年幼的主仆二人,能够在崇山峻岭险恶世间活下来,其中有它太多的功劳。

宁缺与桑桑和这把大黑伞相伴多年,早已把它视为生命中某个极重要的伙伴,所以桑桑当日才会在长安城门口说出那句:“伞在人在,伞亡人亡。”

除了不惧火烧,不怕刀劈剑刺,大黑伞还有很多的奇异之处,宁缺非常坚信这一点,只是自己暂时还没有能力去发现,需要慢慢去摸索。

昨天清晨那场战斗,如同这十年间那几场最危险的战场一样,在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他近乎本能般把自己的生命完全交给了身后的大黑伞,事实证明大黑伞没有令他失望,而他也同时发现了大黑伞的另一个秘密。

能够让那柄来去无踪纵横掠行的飞剑失去所有威力,能够令一位剑师凝聚毕生修为也无法突破,这已经超出了大黑伞原先展现出来的物理防御特质,而进入了另一种更奇妙的境界,宁缺甚至隐隐感觉到,大黑伞极有可能克制修行者的能力!

能够刀枪不如,能够水火不侵,还可以解释为黑伞的伞布是用某些珍稀材料制成,然而如果他的推断是正确的,那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来解释这一切?

大黑伞静静躺在桑桑微黑的小脸旁,它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弹,就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物,可此时在宁缺眼中,被紧紧束住的油腻伞面却开始渐渐释放出一种叫做神秘的气息,那股气息有些寒冷,待仔细看去却又瞬间消失不见。

面对神秘的事物,人类本能里都会感到恐惧,然而这毕竟是一个充斥着天地元气,有着诸多神奇传说的修行世界,宁缺自身又是最神秘事件的当事人,再加上自幼和这把大黑伞相伴,用它遮风挡雨,用它作枕安眠,用它为盾脱生,早已成了他和桑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哪里又能产生什么惧意。

“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重伤未愈又遇着足以眩晕的惊喜幸福,再加了几杯酒水,宁缺困竟早起,看着大黑伞便入了梦乡,下意识里隔着薄薄的被单把桑桑搂进了怀里。

啪的一声轻响,蒲扇落到了地面上。

…………一轮光线黯淡的太阳悬在寂静的荒原上方,环境昏暗如夜晚将要来临,四周的温度很低,一片最纯洁最极致的黑色从远处蔓延而来,眼看着便要占据整个世界。

荒原寂静不代表没有人,这里有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这些人没有抬头望天,而是看着宁缺,目光中饱含着期盼不屑疑惑非常复杂的情绪。

宁缺知道自己又开始做梦了。不是冥想时做的那些大海之梦,是旅途中那个可怕梦境的延续,虽然清楚自己身在梦中,但他依然觉得浑身寒冷,仿佛荒原上这些人们的目光,无论含着何种情绪,都隐藏着某种微妙的敌意。

黑色逐渐侵袭至荒原上空,纯净的夜遮蔽了半边天空,就在这时,荒原之上传来一记轰隆雷鸣,瞬间传遍整个世界。

荒原上很多人被轰鸣的雷声击倒在地,痛苦呻吟。还能站立的人们脸上的表情忽然间敛去,似没有生命的雕像般重新抬头来看天,去看那道雷声响起的地方。

圣洁的光辉瞬间照亮整个夜空。

高远的苍穹之上,在圣洁光辉最中心最明亮的位置,有一扇无比巨大的金色大门缓缓开启,隐隐能够看到一位巨大的黄金龙漠然探出龙首。

雷声,即是开门声。

…………

第一百一十九章被遗忘的期考

从梦中惊醒,还是夜晚。宁缺抹掉额头上的汗水,怔怔坐在床头,看着身旁酣睡的桑桑,下意识伸出手指轻轻拂平她蹙着的双眉,然后陷入沉思。

思考对于这个奇怪而令人恐惧的梦,没有任何意义,沉默片刻后,他便把梦中的内容丢诸脑后,连回忆都不愿意再去回忆。翻身下床倒了杯冷茶缓缓饮着,听着宅院后方那条窄巷里街坊的大声议论声,他才知道时间尚早,大家都还在乘凉。

“眼中所见心所感受便是天地自然万物元气在他心灵上的投影,而这名修行者冥想所得的意念越纯越净越强越紧致,所感受到的元气范围便越大。”

白天太过激动,这时候他才完全平静下来,想起旅途上吕清臣老人的说法,发现自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进入初识的那一瞬间,自己究竟感应到了多少天地元气,是一洼雨水一道小溪一方浅塘还是一条大河抑或……大海?

现在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入初识境界,不知道所感应到的天地元气世界是否还能算是真实投影,宁缺思考片刻后,还是缓缓闭上眼睛,双手平静搁在膝头,重新进入了冥想状态,把自己的思虑心意传入气海雪山,然后散诸体外。

过了片刻,精神世界里谨慎的冥想过渡到现实世界里的感知,他睁开眼睛,把右手伸到空中,似乎想要抓住那些微弱的烛光,此时他再次确认自己能够清晰地感应到房檐墙壁空气中弥漫着的那道气息,而且震惊地确认自己感应到的……我想那是海,宁静的大海。

吕清臣老人曾经说过:当今世上最强大的修行者,那位被认为最有可能突破五境,超凡脱俗的南晋剑圣柳白,在觉醒之初感应到的乃是一片滔滔黄河。当时宁缺曾经说过:如果能感应到一片大海,那会不会是个比南晋剑圣更强大的修行天才?

十余年间,饮食赌博读书写字睡觉骑马杀人放火之间不停冥想,少年精神世界里存蓄的念力数量极大而且无比凝纯,随着气海雪山十七窍终于通了十窍,日积月累的念力终于觅到了通道贯穿而出,被吹奏成了一曲铿锵有力的乐曲。

天地之息感受到了这首曲子。虽然因为身体之箫上开出的孔洞依然不多,这首曲子显得有些凝滞生涩,但它能感受到这首曲子里每个音符所蕴藏的力量。

然而因为这份力量太过凝结专注,竟让天地之息隐隐间产生了某种排斥之感,如果说宁缺感应到的天地之息像是一片大海,那他用来感应天地之息的念力,就像是一根千锤百炼的铁针,体识极其微小,却又极其坚硬锋利。

锋利的铁针轻轻落入大海之中,泛不起任何浪花,激不起任何声响,轻而易举又悄无声息地穿透无限深的水面,然后缓缓沉默坠入黑暗的深渊之中。

宁缺并不知道这些很具体的问题,也不想去想任何负面的东西,他就像个抱着母亲大腿哭了整整半年、终于拿到了心怡已久新玩具的男孩儿,整整一夜时间一直不停地冥想然后释念,感受着那股新奇而美妙的气息。

他的手掌不停在空中轻摇,想要抓住陋室内那些黯淡的烛光,想要影响桌上那盏如豆的烛火,虽然始终未能成功,却完全没有影响他的兴致,依然兴致勃勃。

很奇妙的是,第二天清晨他离开老笔斋时,没有因为整夜未睡而面露憔悴之色,反而显得精神极好,面色红润健康,大概是逢着喜事精神便爽的缘故?

…………乘着马车来到书院,看着青青草甸,繁茂青树,山上流淌的云雾,东方清丽的晨光,云光笼罩着的黑白建筑和楼檐,宁缺总觉得眼中的世界镀上了一层漂亮的光晕,本来就非常美丽的书院大山显得更加妩媚,喜悦的直欲大笑数声。

因为心情极佳,遇着刚从马车下来的同窗,遇着一手拿着烙饼一手拿着书卷的住院同学,他一改平日温和疏离性情,主动上前招呼问安。然而今天的书院气氛有些异样,更准确地说,围绕着宁缺的气氛有些异样,同窗们似乎没有与他寒喧的兴致,远处更是有些学生围做一群向着他这边指指点点,面露鄙夷之色。

宁缺有些莫名其妙地走入丙舍,然后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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