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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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6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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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开启,外间的风雨便落了进来,寒风吹的铜炉下的积灰到处乱飘,雨水冲淡了铜锅里的肉汤,他们如何能够不愤怒?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没看见我们在涮肉!”

“再不把门关上,我抽你丫的!”

喝骂声,在桌旁不停响起。

如果是平时,被这些红衣神官的亲信如此训斥,中年神官早已怯怯认错,然后赶紧补救,但今天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牵着缰绳,领着马车向道殿里走去,神情谦卑,眼中却没有那些人。

看着这幕画面,那几名执事护卫觉得有些讶异,有人更是气极反笑,还有名执事拿着筷子敲着锅沿,干脆破口大骂起来。

宁缺看着这几名形容可憎的执事和护卫,想着先前道殿外那些在雨中苦苦叩首求医问药的信徒,忍不住摇了摇头。

那名执事把铜锅敲的更响,骂的话愈发污秽。

宁缺的手落在刀柄上,刀柄上有水,微凉。

他没有出手,因为这里是道殿。

那名骂人的执事,忽然间发现有样东西,落在了身前的铜锅里,沸腾的汤水一煮,那东西顿时开始散发出浓溢的肉香。

执事有些诧异,伸筷子在汤里荡了荡,发现是块很嫩的口条肉。

“这么大块猪口条,也不说切切再下锅?”

他习惯性地埋怨斥骂道,却发现自己只是在张嘴,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来,而桌旁的同伴们,看着自己的眼光很震惊,很怪异。

那些人就像看到了鬼。

执事怔了怔,然后才发现自己的衣袍前襟上全部是血,他恐慌地大叫一声,却依然叫不出声来,而是喷出了一大蓬血花!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舌头不知何时断了!

自己的舌头正在沸汤里翻滚!

他脸色苍白,神情变得浑浑噩噩,下意识里,用颤抖的手握着筷子,伸进汤里,想把那块已经半熟的舌头捞出来。

这时,一道笔直的血线,出现在他的手腕上。

他拿着筷子的右手,齐腕而断,落入沸腾的火锅汤里,溅起无数汤水。

滚烫的汤水落在身上,他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已经傻了。

桌旁的那些执事护卫则被烫的哇哇乱叫,只不过他们的叫声也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因为下一刻,他们也失去了自己的舌头。

道殿正门处,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诡异而恐怖的气氛里,那些执事和护卫痛的脸色苍白,拼命地捂着嘴,下一刻,他们终于醒了过来,拼命地向殿内奔去。

宁缺没有阻拦这些人。

车厢里也依然安静。

中年神官拉着缰绳,看着那些人的背影,就像看着死人,显得格外冷漠,眼眸最深处,却有复仇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道殿里警钟大作,到处可以听到盔甲与兵器相撞的声音。

行至道殿深处,马车缓缓停下,只见数百名神官执事还有全副武装的骑兵,从道殿四处涌了过来,形成了严密的包围。

一名神态骄然的红衣神官,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中年神官和宁缺,还有那辆看似普通的马车,神情漠然地缓缓举起双臂,掌心对着不停落雨的灰色天空。

“我不管你们是谁,但这里是昊天的神殿!就让本座以昊天的名义,用最圣洁的神辉,把你们送至幽冥的最深处吧!”

话音落处,一道神辉从红衣神官的掌间缓缓生出。

宁缺发现这道昊天神辉非常精纯,不由有些意外,心想熊初墨清洗光明神殿,选择的人还真是有些能耐。

看着那道圣洁的神辉,道殿里的数百名神官执事还有骑兵,脸上都流露出敬畏的神情,就连那几名捂着嘴巴浑身是血的家伙,都开始变得兴奋起来,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道昊天神辉,直接落到了红衣神官自己的身上!

众人惊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的愚痴之辈还以为这是神官最新领悟的神术,直到他们发现火焰里大人显得极为痛苦!

红衣神官在火焰里拼命地挣扎,想要逃离,想要躺到地上扑熄身上的火,然而除了可笑的挣扎,他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

圣洁的火焰在他的身上猛烈地燃烧,他身上的神袍瞬间便被烧成灰心,皮肤被烧裂,露出血色的肉,看着异常凄惨!

昊天神辉的威能无比恐怖,只须瞬间,便可以把铜铁烧成汁液,更何况是人类的身躯,然而不知为何,那名红衣神官并没有瞬间死去……这更加恐怖,因为他要不停地承受烧蚀所带来的痛苦!

车帘微微掀起,桑桑面无表情看了场间一眼。

那名红衣神官身上的昊天神辉,顿时变得更加猛烈,烧蚀的速度却变得更加缓慢,不止身躯,而且开始焚烧他的道心!

哪怕是道心最虔诚的昊天狂信徒,也根本无法承受这种肉身与精神上的双重绝对痛苦,更何况是这名耽于俗世享乐的红衣神官?

熊熊圣火里,忽然响起一道凄厉至极的惨嚎声!

这声凄厉的惨嚎声,直接冲破了道殿上空落下的春雨,冲破了齐国都城高空上的那层雨云,然后落入都城的大街小巷,无数人家。

齐国都城,数十万人同时听到春雨里传来了一声惨嚎!

这声惨嚎饱含着无限的痛苦与后悔,无比清晰深刻,以至于听到惨嚎的人都觉得自己身上带着无数的罪孽,纷纷跪倒在地。

道殿里的数百名神官执事和骑兵,更是如此。

他们早已跪倒在了雨中,黑压压的一片。

桑桑的神情有些微倦,理都没有理这些人,直接向殿里走去。

跪在雨中的人们,看着她身大的身影,生出无限恐慌,想要发起攻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颤抖的仿佛要散架,哪里能够站得起来?

道殿外的风雨里忽然响起如雷般的蹄声。

一名西陵神殿骑兵统领来到场间,浑身已然湿透。

看着此人的盔甲,跪在雨水里的人们认出了他的身份,精神微振,眼中流露出希冀的神情,心想神殿骑兵必然是追击强敌而至。

那名女子再如何强大,又如何能是神殿骑兵的对手?雨中的人们这般想着,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今天的事情,早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能力。

啪的一声,这名神殿骑兵统领双膝跪下,雨水四溅。他对着桑桑的背影,以额重触湿漉的地面,根本不敢抬起。

宁缺看着这名统领说道:“解决干净,不要太吵。”

“是。”统领毫不犹豫应下,起身抽出鞘中的佩刀。

在雨中待命的数百名西陵神殿骑兵,悄无声息涌入殿内。

跪在雨中的人们,终于绝望了。

第九十六章天亦病(下)

道殿里很安静,只有宁缺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

顺着石梯走到道殿上层,他望向走廊临街一侧的石窗畔,微雨从殿外飘来,轻轻洒落在桑桑的青衣上和没有表情的脸颊上。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的情绪有些复杂,被春雨洗面的她,仿佛变得轻了很多,气息也变得清澈了很多,似乎随时会离开人间。

在烂柯寺看到残破的佛祖石像后,桑桑便病了,像人类一样,开始疲倦,偶尔会咳嗽,但她却同时变得越来越不像人类。

被人间红尘意留下,还是重新回到神国,这是桑桑面临的问题,也是书院想要解决的问题,宁缺知道,这必然是一个漫长而艰险的过程,就像拔河一样,肯定会有往复,所以他有些紧张,但并不以为意。

他走到桑桑身边,望向石窗外雨中的齐国都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并肩站着,似想把春雨里的街巷刻进眼中。

街道被雨水洗的非常干净,然而片刻后,上面积着的雨水渐渐被染红,看色彩的浓淡,应该是从道殿里流出了很多血。

道殿依然死寂,那名西陵神殿骑兵统领和他的下属们,对宁缺的要求执行的非常完美,屠杀的过程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又过了段时间,下方响起道殿正门开启的声音,宁缺看到数骑神殿骑兵,以极快的速度冲进春雨中,然后分成数个方向疾驶而去。

这些骑兵要赶回桃山,把最新的情况报告给神殿里的大人们,另外他们也要通知都城外驻扎着的那些神殿骑兵和主事者。

两千西陵神殿骑兵一路跟随,宁缺一直有些好奇主事者是谁。

向着城南街道狂奔的那名西陵神殿骑兵,忽然高高举起了手中仿佛血幡一般的旗帜,大声喊着话,似在对街旁的民众训诫。

春雨虽然并不暴烈,但隔得这么远,还是让那名骑兵的声音变得有些含混,只是宁缺的感知何其敏锐,把那句话听的清清楚楚。

“对光明不敬者,必遭天谴!”

…………宁缺很清楚天谴只不过是个说法,他和桑桑在一起厮混了二十年时间,何时见她亲自去批评谁?更何况还要费力气去拿把刀捅人。

人类历史上代表昊天谴责并且诛杀、或者说以昊天的名义谴责并且诛杀异类的,永远是西陵神殿,昊天甚至根本都不知道那些事情。

桑桑有些疲倦,自去歇息,他站在石窗畔,看着雨中的齐国都城,听着雨中隐隐传来的哭泣声和喊杀声,脸上没有表情。

风雨远处隐隐有喊杀声,每隔一段时间,便有西陵神殿骑兵小队来到道殿前,解开鞍下的布袋,把袋子里的事物倒在殿前的石阶上。

那些袋子里装的都是人头。

一天一夜时间就这样过去,道殿前石阶上的人头变得越来越多,血腥味变得越来越浓,雨水根本无法冲淡半分。

齐国都城周遭数郡,曾经参加过前次道门血腥清洗的神官执事,还有普通道人,共计一百八十名,尽数被西陵神殿骑兵砍头。

石阶上的头颅,堆的像座小山一般,有的头颅不甘地圆睁着双眼,有的头颅脸上满是追悔恐惧的神情,无论这些头颅的主人身前是尊贵的红衣神官,还是被迫卷入洪流的小人物,现在脸上都满是污血,看不出来任何区别。

桑桑醒来,在他的服侍下吃了碗白粥,和两个牛肉萝卜馅的包子,然后走到石窗旁,看着殿前堆成小山的头颅,有些满意。

晨光是那样的清新,殿前的面画则是那样的血腥,圣洁的火焰在头颅堆上燃起,迅速变得猛烈起来,雨水无法浇熄,反而更助火势。

熊熊火焰里,隐约能够看到那些头颅容颜被烧的变形,仿佛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还能感知到痛苦,五官扭曲,愤怒而惊恐。

难闻的焦臭味弥漫在道殿四周。

春雨中,数千名齐国民众正在看着眼前这幕画面,他们脸上的神情终于不像平日那般麻木,显得有些惊恐,更多的则是看热闹的兴奋。

“我是昊天。”

桑桑看着烈火中的那堆头颅,面无表情说道:“我的意志,人类必须服从。”

宁缺想了想,说道:“或者可以把服从换成另外一种形容。”

桑桑看了他一眼,说道:“比如?”

宁缺说道:“我虽然没有信仰,但想来这里面,应该也有爱的成分。”

桑桑说道:“人类永远不会爱我。”

宁缺看着殿前那名满脸泪水的中年神官,说道:“我带你来齐国,便是想提醒你,有人一直在爱你,哪怕因之而死。”

桑桑说道:“那是因为我是昊天。”

宁缺摇头说道:“当年为了救你,陈村死了,华音死了,宋希希死了,光明神殿里很多人都死了,那时候的你不是昊天,只是冥王之女。”

桑桑说道:“那是因为他们相信卫光明的话。”

宁缺说道:“但这种相信,难道不珍贵吗?”

桑桑沉默不语。

宁缺说道:“你说歧山大师救你只是为了挽救众生,而你不在众生之中,所以他不是真的爱你,那么光明神殿里的人呢?你的老师卫光明呢?他们只是爱你,不知道你是昊天的时候,他们就爱你,知道你是昊天的时候,同样爱你,他们没有条件的爱着你,那么你为何不能给予他们相同的爱?”

桑桑说道:“所以我应该爱世人?”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第一篇里说过:神爱世人。”

桑桑说道:“我不爱了。”

宁缺说道:“因为太累?”

桑桑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的笑话,经常没有任何逻辑。”

宁缺说道:“那不然为何不爱?”

桑桑说道:“我为何要爱世人?”

宁缺想了想,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

无论是哪个世界,所有问题都害怕一直追问,就比如人类一直念念不忘的爱字,一旦追问,哪里就一定会有回响?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爱呢?母亲为什么爱自己的子女?女人为什么要爱自己的男人?子民为什么要爱自己的国家?

哪怕看似没有任何条件的爱,往最深处去看,最终也只能得到一个冰冷、冷的连呼吸都困难的答案吧。

宁缺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正如大河国的时候,他和她没有解释清楚爱情,那么现在,他也无法给她解释什么是爱。

就在这时,春雨里的长街那头,缓缓行来一座神辇。神辇周围的幔纱是深红色的,被雨水打湿后,仿佛在淌血,显得格外肃杀。

裁决神座,再次降临人间之国土。

宁缺没有意外,在南海畔的时候,他已经隐约猜到西陵神殿骑兵的主事者是谁,这一天一夜的血腥清洗,则他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重要决断、并且有能力实施,西陵神殿只有寥寥数人,而直接统辖神殿骑兵的她,最有可能。

“我不想见这些人。”

桑桑转身走进房间,声音显得有些疲惫。

…………“齐国三郡,对光明不敬的人都死了。”

叶红鱼说道:“神殿的正式诰令应该会在近日发往诸国,裁决神殿已经提前出动,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这场清洗便会结束。”

宁缺看着她,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叶红鱼摘下神冕,看着他说道:“我要见昊天。”

此时的场景,真的很像数年前的那个秋天。

宁缺像当时一样,伸手想要把她手中的神冕接过来。

叶红鱼没有给他。

宁缺说道:“这么快就生分了?想当年你还……”

叶红鱼说道:“不要油嘴滑舌,我不是莫山山那个痴人,不想和昊天抢男人。”

宁缺啧啧说道:“你这难道就不是油嘴滑舌?”

叶红鱼掸掉黑发上沾着的雨珠,说道:“少说废话,赶紧带路。”

宁缺不悦说道:“明知道我是昊天的男人,也不知道尊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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