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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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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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兄,能不能有什么法子把书中剑意柔顺些?”

“白痴,如果能柔顺还叫什么剑意?另外你昨天那道关于草地与母牛的数科题……太怪了,什么叫数量之间的关系?”

“白痴,不要把不懂的东西都称为怪异,另外真没有什么方法能够通窍吗?我还是不怎么相信昊天老爷会对我这个天才如此不公平。”

“有倒确实有,但你还是不要抱任何希望。天才与白痴只在一线间,但凡抱有这种希望的人,无论他是不是天才,最后都会变成可怜的白痴。另外我还是要重申一遍,前天你那道数科题真的有些怪,没有质朴美感。”

“我听说魔宗他们用的路数不同,并非求诸与天地之息相呼应,而是试图把天地之息纳入体内,体内无窍之内用这种方法,能不能踏入修行道?另外下面是我给你出的第三道数科题,请认真些解,不要总找我要答案。”

…………“这道题只不过是蒙学水平,你是不是在羞辱我?关于魔宗的事情,我必须警告你,在书院中还好,若在外间你提也不要提这两个字,不然你会被天下正道强者们追杀的很惨,另外我必须笑眯眯地告诉你,即便是魔宗纳天地入体内的修行法门也需要诸窍皆通,如此方能让天地之息贯通于体内。”

“这真是令人感到遗憾的事情,我本以为能有些别的道路可以走。”

“能想出用永字八法来解字,你也算是个剑走偏锋的家伙,我还真担心你被逼着急了跑去修魔,所以你不应该感到遗憾,而应该感到庆幸,不然若你堕入魔道,或许日后我可能将不得不提剑把你劈成三半。”

“你说的有道理,我感觉很失望。”

…………“话说咱们这也算是笔友了吧?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是谁?难道你这小子一点好奇都没有?你就没觉着能和本天才认识是一场大机缘?”

“我对别人的事情向来不怎么好奇,另外你也没有问过我是谁。”

“好吧,你是谁?来自哪里?在书院几舍?家中可有漂亮姐妹?”

“我叫宁缺,来自渭城,书院丙舍,家中只有个小黑炭侍女……你又是谁?来自哪里?你家中可是已经有了悍妻猛妾,所以你才如此憎恨女人?”

“我叫陈皮皮,来自西陵,然后,没有了。”

…………“听说五年前有名西陵考生拿了六科甲上,全书院教习都跑出来围观,因为那是百年以来最好的成绩,难道那个人就是你?”

“正是在上,你现在是否对我油然而生敬畏崇拜之情?”

“我考了三科甲上,两科丁末,一科弃考,据说也是书院百年以来独一无二的成绩,既然如此,我凭什么要敬畏崇拜你?”

“……三科甲上好考,能考出两科丁末,一科弃考出来,还真真是难得一见的生猛水准,算你狠,我暂时承认你有与我平等对话的资格。”

…………“你是西陵人,为什么要跑到大唐来读书?”

“我出身西陵一个大家族,家族的家业大到你无法想像。你知道的,像我这种天才,肯定一生下来就注定要继承家产,但问题在于,我还有位同样极具天才,只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的兄长,更关键的是,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这位兄长便待我极好,处处事事照顾我疼惜我,全不因为族中长辈决定把家产交给我继承而有丝毫怨言。我根本不想继承这份家业,我觉得兄长才是继承家业最好的人选,但族中长辈根本不允许我拒绝,我在西陵家中呆的时间越长,兄长对我越好,我就越觉得难受,所以十岁那年干脆偷偷溜了出来。”

“十岁溜出家门,难道你家中长辈不四处寻你?”

“怎么可能不寻,既然他们寻不到,那就一定能猜到我躲在书院中。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进书院,前些日子为什么又那般拼命?”

“进书院当然是想做帝国官员,当然更想修行,至于为什么这般拼命,是因为我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不拼命,以后说不定就会没命。”

“什么事儿会这么麻烦?”

“那就是不能告诉你知道的故事了。”

…………旧书楼西窗畔的墨纸留书交流,从最开始的修行数科互问,渐渐进展到对彼此生活的好奇,随时时光轻轻漫过,用了那个药方的宁缺身体快速好了起来,再也没有咳嗽,两个依然还没有见过面的年轻人,关系也变得越来越熟稔无羁。

时日入暑,气温变得越来越高,西窗不知何时已经关闭,将楼内笼罩在一片幽暗之中,宁缺看着这几日那厮在纸上的留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撼的细节:叫陈皮皮的那厮说家族寻不到自己,便一定能猜到自己躲在书院里,这句话间接表明,对于那厮的家族而言,世上就没有他们寻找不到的地方,只有像书院这种神圣高远之地,才能令那个家族有所忌惮。

“西陵神国……哪里有这般强大的家族?”

他微微蹙眉想了片刻,却是不得其解,然后接着向下望去。昨天下午他第一次在信中问道是否能见面,如今确定对方在二层楼内,自然有些好奇信中的回复。

纸上留着昨夜某人的笔迹:“等你什么时候能进二层楼的时候,自然就能见到我。”

宁缺摇了摇头,提笔回复道:“问题在于……我怎么才能进二层楼。”

昊天不公,令少年身体内诸窍不通,无论他再如何别有心思以解构方式观书,以大无畏精神搬山挖洞,始终都未曾在在修行道路上真正向前一步,此时看着二层楼三字,他的心情不免还是有些黯然。

搁笔起身看着四周安静的书架,他自嘲一笑,轻声一叹,心想自己站在二层楼上想着二层楼在哪里,这真是一件有趣而又无趣的事情啊。

忽然他的眉头微微一蹙,注意到身旁不远处那道靠着山墙的书架下方地面上有道浅浅划痕,深色的木地板上那道划痕极浅极淡,如果不认真去看还真的很难发现。

宁缺沉默片刻后走了过去,蹲下用手指轻轻一摸,确认应该是常年累月磨擦的结果,抬头望向沉重的书架,摁在划痕上的手指轻微颤抖起来。

书架两侧刻着一些样式繁复却意味难明的花纹,纹饰内积着经年的灰腻,骤圆陡方没有什么具体的形状,显得极为拙陋难看。旧书楼飞檐雕栋每一细节都极为精美,偏生这道临墙书架上的纹饰却是如此粗鄙,他愈发觉得古怪,手指缓缓摸了上去,然后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指间传来的每一种触觉。

难道书架后方就是传说中的二层楼?难道墙后才是真正的书院?

“你可以试着把这书架撬开,看一看后面是什么。”

宁缺霍然睁开双眼转身望去,发现那位温婉小巧的女教授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来到自己身后,用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勉励的目光望着自己。

他不知道女教授温和宁静目光的真实意思,苦笑看了一眼书架上的那些纹饰,脑中偶有光亮闪过,想起自己在朱雀大街上看着朱雀绘像,在皇宫里看见那些檐兽时的感受,隐约猜测到一些事情,哪里还敢做什么大不敬的举动。

…………时间现在已经走到了天启十三年的盛夏,宁缺和桑桑来到长安这座雄城已有数月,开了一家老笔斋,顺利进入书院求学,每天吃些剩饭剩菜,似乎生活根本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来自边城的少年军卒跟着某人冒着春雨去杀了一夜,进了一次皇宫,在旧书楼上与那些修行典籍苦战了好些个日夜,他见到了一个更大更壮阔的世界,结识了一些有趣的人物,无论视野还是精神都与以前有了很多不同。

最重要的是在这数月里,他送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位朋友,杀死了御史张贻琦和陈子贤,迈出了复仇道路上的第一步,非常幸运的是,这两个人的死亡似乎尚未惊动大唐帝国官府和那位强大的夏侯将军。

“天太热了,长安城就这点不好。”

躺在竹椅上看着头顶繁星,宁缺擦掉脸上的汗水,摇头说道:“一直要到晨时天气才会凉些,你说那个茶艺师宅旁有方小湖,会不会比我们这儿舒服些?”

桑桑接过毛巾在凉水桶里沁了沁,低声说道:“少爷,难道你就因为他家凉快些就要去把他杀了?报仇这种事情……真那么有意思吗?”

第一百零七章暑夜一碗面,湖畔一茶师

长安城是个没有缺憾的城市,除了它的夏天。

入了六月,太阳变得越来越亮,温度变得越来越高,酷热的暑气笼罩着大街小巷,偶有风起也是令人厌憎的温热气息,吹蔫了原本青翠饱满的树叶,薰紫了架上的葡萄,端出了王公贵族家里的冰块,推开了平民百姓家的门窗。

临四十七巷沿街铺面所有的门窗都开着。

与失窃的危险比较起来,中暑热死的恐怖程度明显还要更大一些。苦命的小厮伙计们坐在石阶上,有气无力打量着四周,防备着那些也留在家中乘凉的毛贼,掌柜和主家们则是搬着竹椅,提着水桶来到了背街的小巷中。

小巷清静狭窄,上有青槐遮荫,白天照不着太多阳光,加上夜风被窄巷一束变得疾上数分,吹在人们身上便会显出相对清凉。

各式各样的竹床和小方桌,已经把背街的窄巷完全堵住,街坊们躺在竹床上懒洋洋说着闲话,身旁小方桌上放着用井水沁湿的瓜果。

有那惯会苦中作乐的人,更是端着碗油泼面埋头狂吃,辣椒激出来的汗水与闷热逼出来的汗水混作一处,用以毒攻毒的招数欺骗自己这夜并不是那般酷热难当。

巷中时不时会响起啪的一声清响,听上去像是有大人在教育顽皮的小孩儿,实际上只是人们在用井水打湿的毛巾拍打自己满是油腻汗水的后背。

“说不准就不准!这么热的天气,难道你还想要找个暖脚的!”

假古董店铺的夫妻二人日复一日争执着关于纳妾的问题,临四十七巷的人们早已听的腻味了,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一种比较另类的调情。

老笔斋背街那面也有一道后门,前些日子一直没有用过,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宁缺躺在竹椅上,接过桑桑递过来的湿毛巾,哀声叹息擦拭着赤裸的上半身,听着隔壁竹床上传来的争吵声,心想市井人生哪里有什么文人所说的真趣可言。

既然无趣那便离去,他把湿毛巾搭在肩上,悻悻然起身和身周邻居们打了个招呼回了自家小院,桑桑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拖着竹躺椅,吃力地跟了上去。

小侍女今天穿着身薄薄的蓝花小衫,裸着小胳膊小腿,黑黑的小脸上透着红润。身体虚寒不易流汗,并不代表她就感受不到房檐内外的酷热,反而让她感觉更为烦闷,她看着井旁的宁缺问道:“少爷,我能不能把外面的布衫脱了?”

从井里打了一桶新鲜凉水,宁缺双手端着准备往头上浇,去一去这恼人的暑意,忽然听着这话,不由更添烦恼,背着身教训道:“虽然你年纪小,但终究是个女孩儿,哪有在男人面前脱衣解衫的道理,现在又不是你三四岁的时候,我可以替你擦身子洗澡,你已经快变成大姑娘了,清醒些好不好。”

桑桑恼火地瞪了他一眼,问道:“先前少爷你还没应我,报仇这种事情真这么有意思吗?隔些天便去杀一个,你也不嫌无聊。”

“这本来就是件有意思无关的事情。”

宁缺回答道:“我们现在天天吃剩饭剩菜,我们天天都要去茅坑拉屎,这难道就不枯燥重复?可你还得去做。因为不吃饭就得饿死,不拉屎就得憋死,杀人报仇没意思,但要为了活的安心些,再无聊枯燥,还是得去杀。”

说完这句话,他把双手向上一举然后一翻,整桶微凉的井水哗啦一身啪打在他的身上,然后倾泻在小院的石地板上,整个人顿时精神为之一振,然后紧接着发现自己的下体有些微凉,诧异望去只见下身穿着的棉短裤竟被冲下去了一截。

桑桑看着他露出来的半截屁股,和那条紧紧勒在臀间的裤线,罕见地被逗的咯咯直笑,小手掩着嘴唇却怎么也掩不住那份高兴劲儿。

宁缺一把提起短裤,回头恼火教训道:“看什么看?杀人总比这种事情有意思些。”

桑桑放下掩嘴的小手,看着他认真回答道:“我呆会儿去做碗肥肠面。”

…………夏日长安城,黎明之前最黑暗也最凉爽,被酷热长夜逼着在街上席地而卧、借巷风乘凉的居民们回到了各自的床上,趁着这一小段最清凉的时光,做着最美妙和深沉的睡眠,意图将暑日里损失的时间全部弥补回来。

老笔斋里没有人睡。

桑桑做了一碗香喷喷的汤面,面里放了很多香葱和六七截肥肠加两块大肠头。

宁缺香喷喷地风卷残云吃完,擦了擦嘴,套上一件破旧的寻常外衫,戴上一顶崭新的毫无特色的笠帽,用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用粗布包裹好朴刀和大黑伞,然后推开小院后门,与小侍女轻声打了个招呼,便走入了夜色之中。

在东城宁静的大街小巷间穿行,微凉的夜风穿行其间,无论是疲惫的居民还是警觉的狗儿,都在甜美的入睡,整座城市仿佛都未曾醒来,只是偶尔有送水车车轮辗压青石板的声音突兀响起,然后渐趋渐远直至消失。

微弱的灯笼光芒照亮送水车不远的前路,摇晃不安。

送水车经过南城某处坊市侧口时,一直沉默蹲在大水桶缝隙里的宁缺跳了下来,双足悄无声息落地,身体一弹迅速闪入坊市侧巷的夜色之中。然后他取出桑桑手绘的地图,借着极黯淡的光线最后看了两眼。

正如桑桑疑惑的那样,隔一段时日便要去筹划准备杀一个人,这种事情和书院清静苦且乐的读书生活、临四十七巷闹腾乐且烦的市井生活,实在是很不搭调,而且这种枯燥的重复确实非常没有意思。但对于从渭城回到长安城的宁缺来说,时不时吃碗肥肠面或煎蛋面,然后去杀杀人报报仇,就像写几幅字冥想几个时辰,已经变成了他生活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甚至成为了某种生活习惯。

每当杀死一个复仇的对象,每抹掉油纸名单上的一个名字,便会让他觉得肩上的重担少一分,身上轻松一分,手上粘稠的血淡上一分——每个人本能里都向往着轻松快乐的生活,于是他的本能要求他继续做下去。

刀具裹布口罩外衣笠帽以至地图及目标的生活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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