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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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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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些名字划掉。

那张油纸上的第二个名字是:前宣威将军麾下副将,陈子贤。

…………做为最受天子宠爱的公主,李渔常年住在皇城之中,但在长安城里也有自己的府邸。第二日,宁缺和桑桑被领去的地方,便是位于南城某幽静处的公主府。

今日她穿着一身红黑相间的短曲裙,中裙上绣着色彩清丽的大株异花,再配上绕襟深衣,略有山峦之感的裙摆垂至足背之上,显得华贵又而不俗。

“宁缺呢?”

只有桑桑一人走进了公主府后宅。

李渔微微蹙眉看着被太监带进来的小侍女,然后开颜一笑,走上前去牵起桑桑微凉的小手,和声说道:“有些日子没见了,你这小家伙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公微感诧异一问便转了话题,但那名太监却是不敢怠慢,苦着脸禀报道:“那厮坚称男女有别,私见公主不敬,所以坚持在外面侯着,现在彭先生正在值日房里陪他说话。”

桑桑由她牵着自己的手,仰着小脸轻声解释道:“少爷最近身体不大舒服。”

李渔眼帘微垂,掩住眼眸底部那抹淡淡失望与恚怒之色,不再去理那滩烂泥般的少年,牵着桑桑的小手向平榻走去,嘲笑说道:“你家那个惫懒少爷,最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浑劲儿,天天要往旧书楼二楼跑,身体怎么能舒服?”

“殿下,我倒觉着少爷挺了不起的。”桑桑极认真地替宁缺说话。

李渔摇头轻笑,伸手在桑桑微黑的额头上敲了下,说道:“你这小丫头,整日就只知道那个少爷,也不想想他哪里有个正经少爷的样子,说起来我就觉得不忿,像你这样能干勤快的丫头,宁缺那家伙真不知道积了几辈子福才能把你拣到。”

一边说着话,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屈膝盘腿就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说来人与人之间的缘份真是很奇妙,李渔在渭城第一眼瞧见桑桑这丫头便觉得亲近,又怜惜她被宁缺像牛马般使唤,在自草原归来的旅途上经常以婢女的身份寻她说话,倒真是有几分情意,而桑桑自幼跟着宁缺长大,脑子里也没有太多尊卑敬畏的概念,单纯就是觉着公主殿下是个好人,也愿意和她亲近。

李渔问了桑桑几句他们主仆二人到长安城后的经历,桑桑很老实地把那些开书铺考学之类的琐碎事说了遍。李渔本在默默思考宁缺与朝小树之间的关系,忽然感觉到手中桑桑的小手冰凉又有些粗糙,看着她微黑的小脸蛋儿,忍不住怜惜之心大作,说道:“让你脱了奴籍,不要再跟着宁缺,就来我公主府上做个管事姑娘怎么样?我也不要你去侍候旁人,你只需要替我打理府中事务即可。”

…………公主府前庭,靠着假山水池的侍卫值日房外,彭御韬皱眉看着身旁椅上的苍白少年,忍不住说道:“当时北山道口你何等样悍勇,怎么现在瞅你脸色如此苍白,身体如此虚弱,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进书院读了几天书,便读成了个废物?”

宁缺笑了笑,懒洋洋地靠在竹椅上晒着太阳,看着他说道:“彭大人,你那天又不是没瞧见旧书楼的热闹,这事儿现在想来还是有些玄乎,多提无益。对了那些草原蛮子呢?还有你和侍卫兄弟们既然立了功,怎么还在公主府上?”

“公主从草原带回来的那几个蛮子都被陛下特召进了羽林军,你知道我大唐向来有这种规矩,羽林军用的多是异族人。至于我们……”彭御韬微笑说道:“我们跟着殿下在草原上厮杀奔回,实在是不乐意也不放心再离开她身边,宫里也有这个意思,所以我现在虽然兼着骁骑营副统领的差事,但主要还是跟着殿下。”

骁骑营副统领可是个地地道道的重要位置,宁缺连声恭喜,然后忽然想到春风亭那夜的厮杀,不由微微一怔,暗想这位置大概正是那夜里空出来的。

虽然宫中默允彭御韬依旧跟着公主李渔,但他现在毕竟担着骁骑营副统领的职位,尤其是最近羽林军骁骑营连番震动清洗,所以他极为忙碌,陪宁缺说了两句营中便来人道有要事需要处理。他向宁缺陪罪两声后匆匆而去。

跟着公主李渔的那些侍卫和蛮子,如今一部分补进了羽林军,一部分回到了宫中,此时公主府里的侍卫基本都不认识宁缺,但看着彭副统领对这少年都如此客气,又知道是公主殿下专门召此人前来,倒也没有人敢对他有丝毫不敬。

堂堂骁骑营副统领却对自己如此客气,宁缺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在北山道口自己救了众人一命、唐人极为敬重英雄好汉,双方在旅途上结下了战斗情谊——更重要的原因是大概彭御韬已经察觉到,公主对某人重新动了招揽之心。

这也正是为什么宁缺今日不进公主府后园的原因。他如今人生的重心和目标都在复仇与书院之上,不敢靠近帝国上层那些争斗,而且基于心底最深处的某个令他感到寒冷的猜测,他下意识里想要远离这位公主殿下。

虽然那个雨夜与朝小树并肩一战后,无论他愿或不愿意,都已经被扯进那些是非争斗之中,但他很清醒地认识到,现在的自己终究还只是个小人物,跟着朝小树在夜色江湖里为宫中厮杀可以,要跳出阴沟与地面,直接与那些宠大的势力正面对上,自己这种小人物随时可能莫名其妙悄悄死去。

就像是当年将军府被抄斩的满门,又像是不久前在墙下闭上眼睛的卓尔。

…………

第九十章一部叫做小王子的童话

想着这些以他的智商阅历无法完全想明白的事情,宁缺在阳光缓缓闭上眼睛,开始在有些混乱的脑海中重新构画卓尔那张黑到不能再黑的脸,以坚定自己的信心以理清自己纷乱而惘然的思绪。春日的清丽阳光洒在公主府前庭假山旁,洒在竹椅上,洒在他的身躯上,明亮正好暖度正好,逐渐将他在旧书楼上蕴着的春寒全部晒了出去。

“你在晒太阳吗?可是……妈妈不让我晒太阳。”

一道清稚脆嫩的声音在椅后轻轻响起,宁缺睁开眼睛回头望去,看见假山旁边探出一张男孩儿的小脸蛋儿,微黑而健康的脸蛋儿上有两抹像苹果般的红晕,长长的眼睫毛非常漂亮,脸上的神情却有些怯生生的。

宁缺看着这张小黑脸,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卓尔,心头微感酸楚。他从椅上站起身来,向着这名很久不见的小男孩儿微微躬身,和声说道:“见过小王子。”

怯生生的小男孩儿正是公主李渔从草原带回来的继子小蛮,从渭城到长安一路上,尤其是北山道血战之后,宁缺和小男孩儿的接触并不少。

“殿下为什么不让小王子您晒太阳呢?”他笑着问道。

“妈妈说那样容易晒黑。”小蛮很认真地看着宁缺解释道:“我是妈妈的儿子,是陛下认可的外孙,是大唐帝国最骄傲的贵族,所以可以黑,但不能太黑。”

宁缺听着小男孩儿的回答,忍不住挠了挠头。他能够想像一个草原的孩子来到富庶繁华长安城后的不适应,只是没有想到公主殿下对小王子的教育爱护会严谨到如此地步,笑着解释道:“偶尔晒晒太阳也不错。”

前庭一片安静,小男孩儿看了看四周,发现教习嬷嬷和宫女都没有发现自己偷溜出来,小脸上露出喜色,蹦跳到竹椅旁,扯住宁缺的袖子,抑着小脸用满是企盼的目光看着他,说道:“可以讲故事给我听吗?”

宁缺怔住了,没有想到小男孩儿还认得自己,更没有想到他还对火堆旁的那些童话故事念念不忘。看着小男孩儿企盼的眼神,看着幽静的前庭,想着自己此时除了晒太阳也没有别的事情做,于是笑着重新坐回竹椅,示意小男孩儿坐到自己身边,说道:“我可不会讲故事,上次讲的那些应该叫做童话。”

“童话和故事的区别是什么?”小蛮好奇问道。

宁缺回答道:“故事很复杂,童话很简单,而且很开心。”

小蛮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那我就要听童话。”

宁缺想起过往年间某些画面,忍不住笑了笑,说道:“这恰好是我最擅长的事情。”

小蛮挪动了一下身体,离他更近了些,专注地准备倾听。

宁缺想了想,看着他说道:“你是草原上的小王子,那我就讲一个小王子的童话给你听好不好?”

小蛮兴高采烈说道:“好啊好啊。”

宁缺躺到竹椅上,看着天空说道:“森林里有蟒蛇,它们的个头儿很大,捕获猎物之后不用嚼就这样直接囫囵吞进肚子里,然后睡上整整六个月,用这些时间去消化肚子里的食物。”

小蛮睁着大大的眼睛,惊恐说道:“……好可怕,不是说童话都是开心的吗?”

宁缺瞪了他一眼,心想你可没桑桑当年乖,说道:“才刚开始,别着急……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对森林里那些事儿比较感兴趣,所以我按照自己的想像画了一幅画,画的就是一条大蟒蛇在吞食一头很大的野兽,我把这幅画拿给别的大人去看,问他们是不是感到很恐惧,结果他们说:一顶帽子有什么好可怕的呢?”

小蛮兴奋地拍起手来,说道:“我明白了,你把蛇画成了帽子的边缘,你把大野兽画成了帽子的中间,你画面是不是画的不好?”

宁缺无言以对,继续说道:“我画的不是帽子,是一条蛇在吞一头野兽,那些大人就像你现在这样根本看不懂,所以我干脆就把巨蟒肚子里的情形也画了出来。”

小蛮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不是小王子的童话吗?小王子在哪儿?”

“马上就出来了。”宁缺解释道:“再等一会儿就出来了。”

…………没有过多长时间,公主府的教习嬷嬷和宫女们终于找到了前庭,就在这时,公主殿下也结束了与桑桑的叙旧,宁缺牵着小侍女的手,在嬷嬷宫女们猜疑怨恼的目光中夺路而逃,以最快的速度结束了对公主府的拜访。

走在南城安静的街道上,被粗布紧紧裹住的大黑伞不停拍打着桑桑的大腿,主仆二人安静走了一段路,桑桑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公主是好人。”

宁缺抬头看着街道上方被梧桐树隔开的天空,看着那些渐阴沉的云层,说道:“看样子要下雨了。”

牛头不对马尾,前言不搭后语说的大概便是这种情形,桑桑想说些事情,宁缺不想说那些事情,所以前者没头没尾蹦出一句,后者抬头看天说要落雨。

桑桑停下脚步,仰着头看着他,问道:“少爷,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宁缺觉得有必要让小侍女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犹豫片刻后说道:“因为我觉得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虽然她对你确实不错。”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上桑桑展现出罕见的执拗,认真说道:“殿下如果不是好人,那她当年为什么要去草原?她为什么对小蛮那么好?”

宁缺静静看着她,忽然开口说道:“如果她是好人,那她当年为什么要去草原?她为什么要对小蛮这么好?我并不认为世间所有后妈都是坏人,但我也从未见过哪个后妈像她一样把小蛮看的比自己生命还重要。”

同样的两个问题,在桑桑看来可以证明公主殿下是个好人,但在宁缺这里却成为相反的例证,她有些听不明白他想说什么,疑惑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浓春的长安城上空轻轻扬扬的飘下了雨滴,宁缺从她背后解下大黑伞打开,继续抬步向前走去,说道:“事有反常必为妖,殿下这个后妈还如此年轻,母性泛滥?在我看来未免太早了些,我认为这是移情,她把自己对单于的感情移到小男孩儿的身上……如此看来,她对那位长眠草原的单于似乎有很多歉意啊。”

“只有我们这些边军才知道,那位单于是多么了不起的雄主,可就是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被他的白痴弟弟谋杀夺位?”

“少爷,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公主殿下今后一生大概都会后悔,因为那位单于应该是真的爱她,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敢真的爱她的男人。”

“我听不明白。”

“没什么。”

桑桑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开口说道:“你认为是公主殿下杀了单于?”

宁缺没有直接回答,说道:“看来你平时的笨果然都是装出来偷懒用的。”

桑桑低头行走在黑伞下,微微攥紧小小的拳头,说道:“证据呢?”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证据的。”

宁缺看着伞外丝丝缕缕落下来的雨丝,说道:“当年她去草原既可以化解帝国内部某些神棍的攻击,又可以在与皇后娘娘的争斗中示弱以换取陛下的怜惜,还可以赢得大唐子民的尊敬,甚至还可以在草原上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力量,但她不可能永远呆在草原之上,陛下年龄越来越大,继位的人选总要尽快定下来,所以她需要回来,而做为单于深爱的女人,她想回来只有一个办法。”

桑桑低着头,低声说道:“可是殿下决定远嫁草原的时候,才十二三岁。”

“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开始杀马贼了,人的能力和年龄并不见得成正比。”宁缺撑着大黑伞,渐渐加快了脚步,摇头说道:“刚才说的只是殿下有做那件事情的理由,并且可以收益,但在我看来,最能证明此事的,还是先前我说过的那句话。”

“我们都知道那位英年早逝的单于是怎样了不起的男人,这样了不起的男人很难被人陷害杀死,除非动手的人是他最相信最爱的那个人。”

桑桑低着头抿着薄唇,轻声咕囔道:“总之都是少爷你的猜测。”

宁缺说道:“我也希望猜测是错的,我也希望这个世界上都是童话故事,王子和公主最后永远幸福的生活下去,但你看……草原上的王子死了,公主回家了。”

桑桑抬起头来,一滴雨水自她微黑的脸颊上滑落,她看着他有些恼怒问道:“少爷,为什么你眼睛里的世界总是这么黑暗?”

宁缺停下脚步,沉默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后冷声说道:“因为从我活下来开始,到在路边死尸堆里拣到你,我所看到的世界就是这么黑暗。”

说完这句话,他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有些羞恼地大步向街道前方走去,不知道是书院旧书楼在精神上投下的阴影,还是因为马上要去杀人,他总觉得大黑伞外的雨丝不再那么清爽,显得有些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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